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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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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圣诞前夕的奥尔巴尼7

弗雷德.查普尔(Fred Chappell)是个强硬且独立的警长,一切黑人无论出名与否都会被他直呼“黑鬼”。他说“黑鬼”二字的时候总是皮笑肉不笑,带着挑衅的神色,仿佛在刻意彰显自己对于礼节规范的藐视。这位查普尔与手下人一起将金锁在了牢门后面,金就这样结束了亲身参与奥尔巴尼运动的第一天,成为了本周以来七百五十多名被捕游行者当中的一员——这批人当中此时尚有四百人依然留在监狱里。民权运动的集体被捕人数还从未达到过如此壮大的规模。从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到自由乘车,奥尔巴尼运动融合了之前所有运动的维度和战略手段,尤其是占据了全国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现在就连金本人都进了监狱,就算想不上头条都不行了。

游行之前安德森的精神状态就有些恍惚错乱,游行期间的自言自语正是精神失常的征兆。现在他被扔进了家乡阿梅里克斯县的监狱,回到了他父亲当年为某家先锋黑人保险公司担当旅行推销员而扬名立万的地方。这样的经历令他不堪重负,在他看来这次入狱要么意味着获得救赎,要么意味着坠入深渊。“耶稣,感谢你。”一开始安德森这样对金说。他在昏暗不堪的狱室中来回踱步,直到幽闭恐惧症与查普尔的恶意触及了他内心的弱点。接下来他再与金打招呼的时候就改变了说辞:“你是耶稣。”他理所当然地说道,好像这一点始终都显而易见一样。安德森对于圣经了如指掌——圣灵如何在示罗降临在受膏者身上,耶稣如何行进到耶路撒冷,圣徒们如何被投入地牢饱受侮辱。“而我们都是圣徒,”安德森大喊道。他的眼里不只有身边的狱友,还有千千万万只向他显现的同志,“他们人数众多,数不胜数。”

起初金还以为安德森不过是在格外夸张地奉承自己而已。这些年来许多人都曾当面将金比作弥赛亚,对此金早已经见怪不怪了。眼下安德森的言行确实与他平时的高冷人设不太一致,不过他或许只是亮出了更接地气并且欣喜若狂的教会人格而已。可是身陷牢狱的处境足以将狂热的怪癖激化成为狂躁症。金与隔壁狱室的阿博纳西和伯纳德.李都曾试着让安德森安静下来,然而安德森的激情却似乎用之不尽。他一次次跳起来宣扬自己新近看到的异象,甚至直到深夜都根本停不下来。而且尽管安德森将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但是却依然睡不踏实,动不动就会惊醒,阿博纳西震耳欲聋的鼾声在这方面更是没起好作用。这还是阿博纳西头一次与金一起蹲监狱。入狱后的第一夜,他的鼾声简直就像小号一样富有穿透力,令各位狱友叹为观止。然而随着安德森的情况逐渐恶化,狱友们全都笑不出来了。每当阿博纳西的鼾声打断安德森的睡梦,他都会觉得超自然的现实甚至比监狱的床铺更真实。狱友们原本指望睡眠能让安德温恢复神智,但是他们的希望却遭到了现实的粉碎。

第二天早上,步伐虚浮的金在狱室里宣布了自己的计划。“我拒绝保释,”金对前来探访的记者说。“如果对我定罪,我将拒绝交付罚款。我宁愿在监狱里度过圣诞节。我希望千万人都加入我的行列。”某黑人记者引用了他的话,把这句话当成了金的承诺:为了迫使奥尔巴尼的种族隔离境况有所改变,“需要他在监狱里待多久,他就打算待多久。”金以高尚却又哀怨的口吻评价了萨姆特县监狱看守的工作作风,身陷囹圄的压力多少透过这番话流露了出来。这些看守把金的尊严逼进了最后的避难所,也就是布道坛:“我希望有些人能稍微更有礼貌一些。这里的狱守叫我‘小子’。在此我想冒昧指出我可是一名拥有四千名教众的牧师。”

举行记者见面会这一天阿博纳西已经保释出狱了。他回到了亚特兰大主持主日礼拜并且在监狱外面“动员全国的力量”。狱友们原本指望阳光能让安德森的情况好转起来,但是这个希望同样落空了。安德森开始产生幻觉,终日魂游天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就连金与伯纳德.李当着他的面表达各自的担忧时他依然无动于衷。有一件很不堪的往事一直压在金与李的心头:1960年蒙哥马利静坐示威运动初期,曾有一位黑人圣公会牧师在通向州政府大楼的周日大游行期间突然陷入了精神错乱。当时消防员端着水龙对准了此人逼他后退。虽然没有喷水,可是黑洞洞的喷水口依然吓得这名牧师一下子崩断了紧绷的神经。他从此丧失了神智,再也没能清醒过来。阿博纳西、伯纳德.李与艾拉.贝克都亲眼见证了这一幕。金随后赶到时,他的这位老朋友只剩下了一具行尸走肉一般的空壳。现在金和李都极其担心安德森也会精神错乱。大家建议安德森先一步接受保释,但是这项提议却吓坏了安德森。他认为这样做是对金的背叛,他决不能做第二个不认主的西门彼得。

当天晚些时候,意气风发的怀亚特.沃克走进了阿梅里克斯监狱,全身上下充满了肾上腺素,几乎兴奋得有点哆嗦。前一天晚上,沃克代替金成为了弥撒大会的主要发言人。他在大会期间使出了全身解数,竭力布道、劝诫与祈祷,还时不时地中途离开会场接听了几十个电话。他宣布:“领导大会将会全力支持奥尔巴尼运动。”沃克的电报将金老爹、詹姆斯.劳森以及其他多位领导大会理事会成员都召集到了奥尔巴尼,准备在周一晚上进行一次非同寻常的会议。在周日运动步伐加快之前,沃克几乎一直没合眼——口述面向全国的筹款请求,请金签名后发送出去;发表新闻公告;为理事会成员们安排行程;将领导大会的有限资源用在保释囚犯上面;为其他留在监狱里的人们打气,告诉他们亲友们都希望他们能在监狱里挺住。沃克相信出击的时候已经到了,因为金已经将世界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奥尔巴尼。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把囚犯们救出来,而是将更多的人送进监狱。

沃克将上述所有内容浓缩成一份简报,兴冲冲地带进了阿梅里克斯监狱,但是金一句话就泄掉了他的浑身干劲:“怀亚特,你得把我们弄出去,安迪撑不住了。”

这句话对于沃克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灾难场景。提前出狱无疑将会打破运动的愿景,让沃克协调支援的努力付之东流。其他入狱人员肯定会纷纷要求跟随金一起出狱。金的声誉更是将会惨遭重创,因为他刚承诺过要在监狱待到圣诞节。这一切金都心知肚明,他觉得安德森或许还能再撑一夜,再以后就真不好说了。

沃克返回奥尔巴尼时,心中原本的宏图伟业已然坍塌了一地。他知道眼下只有一个不得不为的选项:通过虚张声势尽快达成和解。但是还没等他从第一场冲击当中恢复过来,第二场冲击就在奥尔巴尼糊了他一脸。这次他遭遇了反叛。沃克从来都有作风专横的毛病,甚至早在他主持上一场弥撒大会之前,这一点已经惹恼了好几位奥尔巴尼运动的领导人。这一天在示罗浸信会教堂里,C.B.金与几位当地人正在闷闷不乐,因为沃克在筹款信中希望各方款项送到亚特兰大领导大会而非奥尔巴尼运动。这时有人冲过来告诉他们,拉尔夫.D.阿博纳西在亚特兰大上电视了。他们马上冲到电视机前,听到阿博纳西正在讲述自己在萨姆特县阿梅里克斯监狱过夜的经历,还代表领导大会号召全国到奥尔巴尼进行“朝圣之旅”。这两件事凑在一起,致使很多奥尔巴尼运动的参与者们心里都很别扭。他们之前天真地凭借金的形象来估计他的财富,期盼着他能带来足够的资金,好把之前的被捕人员都保释出来。现在他们却愕然发现金的手头也没有闲钱,必须要现行筹款,而且亚特兰大方面还要从筹得款项当中抽水。此外他们原本以为阿博纳西还待在阿梅里克斯监狱,却亲眼看到他在亚特兰大冒出头来冲着奥尔巴尼的事务指手画脚。一时间他们对于阿博纳西与沃克的运动“行家”头衔有了不那么崇高的理解——所谓运动行家就是从无辜者的苦难当中渔利的家伙。他们感觉自己被这两位行家忽悠了。

尽管腹诽颇多,但是没人敢于当着沃克的面表达不满,因为沃克实在太吓人了。他在示罗浸信会教堂里面健步如飞,将地板踩得咯吱作响,他本人的气质则活像一根断落触地火花四射的高压电线。但是沃克刚刚出发前往阿梅里克斯监狱探视马丁.路德.金,查尔斯.琼斯就以非学委的名义专门组织了一场记者招待会。经过这一年年初的民权抗议运动,琼斯私下里结交了不少记者。他跟记者们保证自己将要发布重磅新闻:琼斯和其他几个非学委领导人小心谨慎地站在被经理,马利安.佩奇站在他们前面宣读了一份艾拉.贝克起草的声明。声明表示领导大会掌控了奥尔巴尼的说法是“对事实令人遗憾的曲解”。佩奇念道:“沃克先生和其他人都无疑想夺取奥尔巴尼的领导权。”他宣布奥尔巴尼运动及没有号召举行全国性的“朝圣之旅”也不打算进一步游行示威,而是希望与白人政府当局恢复谈判。一个大吃一惊的记者问道这种说法是否意味着奥尔巴尼运动已经脱离了领导大会,佩奇回答说:“我们从来都没有联合过。”

沃克刚从阿梅里克斯监狱回来就碰上了这场公开化的内讧。虽然记者们连珠炮似的追问将沃克轰得焦头烂额,但是他依然敏锐地当即意识到,这场针对自身权威的刻薄责难反而为他送来了苦求不得的战术优势。假如没有这场记者招待会,沃克只得主动提出让步,好把金和安德森救出监狱。鉴于金不允许沃克把安德森的精神状况告诉任何人——奥尔巴尼运动的内部小圈子都将这件事当成了不可告人的家丑——沃克将不得不搜肠刮肚地为自己的退让寻找借口。现在他就用不着这么费事了。他咬紧牙关匆忙送出一封封电报,取消了领导大会的理事会会议,并且建议奥尔巴尼运动的参与者们拿出一套分裂的高层还能掌控的最佳谈判条件。对于沃克来说,非学委与佩奇的联手叛乱尽管可鄙可恨,但是在时机上却恰到好处。

通宝推:mez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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