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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赤壁赋》——二十四诗品读古文之超诣
苏东坡是中国文人的一个永恒的话题,他似乎有着中式文人大部分的优点和欠缺。又同时具备了典型的经典文化名人的不太好的运气。但是读苏东坡的文章,尤其是他写性灵的山水风景的文字,总是觉得齿颊留香,欲罢不能。这次又是一个名篇——前赤壁赋。这也是我小时候看的中国历代文选中的一篇,也一样能够背而诵之。
还是老规矩,从超诣的二十四诗品解析说起。
超诣
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
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
这四十八个字的意境从我个人来说是二十四诗品之中最欣赏的。是典型的仙人下凡视角。脱俗出尘,飘逸无伦。前两句,多有人说是“不是心灵神敏、不是心机微妙”。我的看法是前四句是一体的:如果不是心神灵敏,不是心机微妙,那又怎么能如驾游白云一般随着清风归去呢?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就是远景的仰慕和近处之时的不同。天生的仙人般孤独感的意境。所以“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也就是说谪仙般的俗世经历。对于这样的人物,乱山乔木、碧苔芳晖是最好的成长背景。而渐声渐希的轻诵和若有若无的思念才是与这般人物交流的最好方式。可以说,超诣的这番意境描绘,直接的映射了一个飘逸超脱的仙人般的灵魂。能够匹配的上这样的评价的,大约也只有苏轼了。和苏轼比起来,远溯盛唐文人对比杜甫太沉郁,太白太恣睢,李贺太阴骘,白居易太粗俗,刘禹锡太世俗。唯一差可近似的李商隐又太晦涩。就更不用说有宋一代的文人了,唐宋八大家里,以文人风格而言,苏轼是最接近与超诣境界的人物。
写前赤壁赋的时候,苏轼应该是在黄州。苏东坡其人生平的书也是汗牛充栋的规模。有兴趣的可以翻翻。但是古往今来对于苏东坡评价最到位的,个人以为还是钱穆。引一段《国史大纲》:
“苏东坡诗之伟大,因他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他一生奔走潦倒,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但苏东坡的儒学境界并不高,但在他处艰难的环境中,他的人格是伟大的,像他在黄州和后来在惠州、琼州的一段。那个时候诗都好,可是一安逸下来,就有些不行,诗境未免有时落俗套。东坡诗之长处,在有豪情,有逸趣。其恬静不如王摩诘,其忠恳不如杜工部。”、“他们(苏氏兄弟)的学术因罩上一层极厚的释老的色采,所以他们对于世务,认为并没有一种正面的、超出一切的理想标准。他们一面对世务却相当练达,凭他们活的聪明来随机应付。他们亦并不信有某一种制度,定比别一种制度好些。但他们的另一面,又爱好文章辞藻,所以他们持论,往往渲染过分,一说便说到尽量处。近于古代纵横的策士。”
钱穆的评价,由外而内,品评的非常到位。尤其是定论苏东坡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基调。以苏东坡的为人,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对抗新法,弄得个乌台诗案险些送命;好不容易熬走了宋神宗,宋哲宗起用旧党打压新党,苏东坡又同情新党,而随之被章惇贬谪到了惠州、儋州(海南)。这也是非常典型的文人习惯的政治表现——首鼠两端,游移不定。所以说苏东坡也不可能政治得意。
而写前赤壁赋的时候,也就是苏东坡在黄州的时候。黄州更像是苏东坡的一个人生的转折点。苏东坡到黄州也正是因为乌台诗案。仕途上跌了个大跟头。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的身份待在黄州。官职是虚职,所以尽不妨徜徉于山水之间。而这个徜徉于山水之间的心态,不是之前写王禹偁《黄冈竹楼记》的时候那种小官初贬的状态,而是作为一个举世闻名的才子在蒙受了莫须有的构陷带来的生死威胁之后的豁达,后者显然更能可贵。而我眼中的苏东坡也正是在黄州之后才逐步变成了一个集儒释道三教智慧于一身的聪敏智者。苏东坡幼时颇受道家影响,和弟弟苏辙在眉山天庆观中读书。而且据宋人笔记,同学之中还出了一个成仙的陈太初。所以他骨子里是带着黄老的道家思想的人物——《放鹤亭记》《众妙堂记》都是最好的佐证。苏东坡与佛教思想的契合似乎也是从黄州开始的。在这里,他得以结识在江西庐山做开先寺、归宗寺主持的佛印禅师。佛印俗名林觉老,法号了元。师承派系是汉传佛教十宗中的禅宗云门宗派传人。云门宗的主旨云门三句有云: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可以说云门宗和法眼宗也是禅宗七派之中最接近道旨的宗派。所以苏东坡的思想大约也是在黄州之后开始逐步融合三教精髓的吧。
还是先上一下《前赤壁赋》的原文吧。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 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篇文章我到现在还能够背诵。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喜欢这个境界。这篇文字的境界,和曾经被多少文人评为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是一个层次,甚至还更高些。几乎就是庄子逍遥游篇的最好诠释。文中自然的透着一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沛然莫御般的气势。
文章开头,简单的交代时间地点人物之后。便进入水银泻地一般的景色描绘。“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一派江阔月明,天低船小的舒然景色——这样的景色实在是很让人想猜猜窈窕之章到底是是啥?俺能想到的差可近似的场景是电影笑傲江湖开篇的那一段江上合奏。似乎也只有沧海一声笑这样的曲子能够在这样场景之中出现。记得黄霑当年做曲时的感受,沧海一声笑全用宫商角徵羽的古音,而不用七声的现代音节。这样的曲子前奏起来便觉得腋下有徐徐凉风而过……
接下来的“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就更是仙人一般的移情之感。想想吧,以一身坐于大江之上,如一苇凌万顷。然后可以不知其所止自由自在的御风而行,如羽化登仙一般飘然独立。这般境界,纵使佛子、道宗、夫子也不过如此吧。而且一苇凌江的譬喻更是天然禅宗之祖达摩的境界法门。
这种场景之下就难免酒酣失态了。于是“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是离骚之中的诗句。似乎也正和了刚刚经历了乌台诗案这样打击的诗人心情。美人香草代指君上,以求之不得的心情譬喻被主君的疏远和误解。这一点上,对此情景苏东坡唱出来的歌大约也只能是离骚了。同时,客有吹洞箫者凑趣的伴奏。一下子这就高大上了,想想一群饮宴同船的友人,听着自己抒发郁闷的浩歌,突然有一个朋友拿出了洞箫和着自己沉郁的歌声吹响——“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这样的绝配实在是以社交的方式疗伤的绝品。个人品味,一直喜好埙、箫、笛和尺八之类的乐声;这一类乐器的声音能够带来一种天然的沉静与悲怆。所谓丝不如竹也许正是这个意蕴吧。
后面一段就更精彩了。苏子愀然,正襟危坐。又是一个兴尽悲来的例子。和之前写滕王阁序的王勃不同,苏轼是刚从命运无与伦比的打击中挣脱出来,所以这种兴尽悲来的感觉尤其强烈。就好像工作了几年之后焦虑如我还是会回到第一次高考落榜后的情绪之中一样。而大诗人也嗔怪的问以洞箫而助长自己不良情绪的朋友——何为其然也。客人的回答也是高水准的呼应了此时的场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 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这一段的意境实在是远超了一般的哲人,似乎是一个俯仰天地跨越古今的智者之所见。而这段回答也很难说是苏轼托有人之口而言的,因为这和后来苏东坡自己的回应相互印证,相得益彰。所以我好奇的猜测了一下这个客人可能是谁?其实后来无数的诗话、笔记之中都有所提及:此人擅洞箫,又有着典型的道门思想。东坡《次孔毅父韵》:“不如西州杨道士,万里随身只两膝”。其实已经点明了此人是绵竹道士杨世昌。而洞箫客的那段话,其主旨也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道家主题。也只有庄周和老子的气魄才能匹配的上这段话的内心吧。其实从现实的感情来说,孔子当年曾入周问礼于老子,而道德、南华二经又多曾是中华儒生的案头排遣之物。所以说传统的儒家之士,消沉之际多寄情于庄、老之道门。而此道门与后来的全真、天师、灵宝和 清微四大主流道派并非一一类。并无多少修道,却多了很多启蒙哲学的意味。苏东坡借洞箫客杨世昌之口的这段话就是典型的失意儒者求真思想的体现。
苏东坡的回话就更好玩了。主客问答的模式在赋体的名文中常常看到。这也是传统的手法。只是苏轼的回话却并不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典型儒者思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一段话颇有不是旗动、也不是风动而是和尚心动的唯心主义思想。洞箫客的那番话,是以沉浸入自然之中为解决办法的意味。而这段回答就又要高深一些,水也好月也好,盈虚也好,生逝也好;完全取决的于我这个观察者的变与不变。这样的思路却与苏东坡之前的意气风发的才士大不相同。之前的苏东坡,出知密州之时,虽然也是因为与新党尤其是王安石不睦而自请出京。但是心态完全不同。拿那首非常出名的密州出猎来说: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何等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喷薄而出。此时的苏东坡估计也想不到十年之后的自己能在长江之上说出:“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的话来。
再细细的考证起来,也许另一篇中学语文的课文会进入我们的视角。《核舟记》虽然是文言说明文,但是却将前赤壁赋的场景具象化了。同船之上,一个像弥勒佛一般的形象提醒了我们。"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是啊,这时候也许佛印还在船上呢。佛印禅师的事迹大多是戏谑的故事,但是云门三句的威慑力却足以让我们思考大诗人此时心境深处的那番话与佛旨的关系。有一个非常有名的云门宗公案:“僧问云门:如何是尘三昧?门云:钵里饭,桶里饭。”。其实此情此景之下,对于苏大诗人来说,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也是尘尘三昧。所以说这一场精彩无比的主客问答,究其根本是一场佛门与道门的机锋交战。只不过此时的诗人是站在云门宗的佛印禅师这边罢了。
之后的就是醉在舟中,直到东方既白。
已经记不清是谁说的了。中国的传统文人,得势的时候是儒家,暂时失势的时候是道家;到了彻底的被弃置不用的境地,就自然而然的变成了佛家。反正,俺也没有鲁迅先生那般犀利的言辞——坐成了奴隶,暂时没做成奴隶和再也作不成奴隶……
不过前赤壁赋的文章却实在是优美的令人发指。它就像是一个纪念碑一样,也许只要我发现身处与江上清风之中,天顶明月之下;就会忍不住沉浸在默诵“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的古怪循环之中。也正是这样,兼容并集了佛、老的思想的前赤壁赋,成了天然的二十四诗品之超诣的最好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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