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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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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政治的阴影6

劳动节后的星期二,将近三万五千名焦急的全国浸信会大会教友涌进费城议会厅参加大会开幕之前的音乐盛会。这次大会被誉为本年度世界上最大规模的黑人室内集会,即使按照全国浸信会大会一贯的豪华标准,本次参会人数之多也堪称壮观。全国各地的代表纷纷赶来见证金与J.H.杰克逊之间的巅峰对决。金在1960年的政治斗争精力几乎全都倾注在了大会主席之争上面,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掺和肯尼迪与尼克松之间的角逐。许多年来金一直在盘算大会主席易主的问题,自从1月份与合谋者们达成协议后,他就一直在狂热地推进幕后谋划。这是布道人在职业领域之内能够采取的最大胆的政治冒险。来自北方的造反者们与金约好,如果这次政变能够得手,他们将会册封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当时美国就只有这一家以教会作为组织基础的民权组织——成为全国浸信会大会的“官方附属机构”。金坚信,只要能将黑人教会体制争取过来,他就可以打破领导大会目前的逼仄格局,并且避开与协进会之间的自相残杀。

当然,金并不打算赤膊上阵亲自单挑老杰克。他现在还是太年轻了,仅凭这一点他就没有胜算。将会因为他资历尚浅而投票反对他的布道人的数量足以扼杀这次政治冒险。尽管以便以谢教会也算势力不小,但是想要推出一位大会主席还远远不够格,因为以往的大会主席全都来自体量堪比泰坦尼克号的巨型教会。因此金的策略是支持加德纳.泰勒。此时泰勒早已名声在外,曾被白人牧师选为纽约州教会委员会主席。在布鲁克林的康科德浸信会,他那声若惊雷却又温暖人心的布道风格吸引了一万一千余名会众(在公交车抵制时期,金第一次来到纽约面向万余名听众布道,地点就是泰勒名下价值两百五十万美金的新建教堂)。所有布道人都知道,这场针对J.H.杰克逊的政变绝非轻描淡写,事实上此前杰克逊已经撤掉了好几位州分会主席,就因为对方略微不忠。有一回他还将好几名布道人打包送进了监狱。如果这次行动失败,每一位泰勒的公开支持者都会被杰克逊打上人人得而诛之的烙印。各种忧虑交织在一起,致使大部分的拉票活动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密谋者们甚至用暗语来指代“阿拉巴马”与“俄亥俄”。

曾在公交车抵制期间前往蒙哥马利献唱的著名歌手马哈丽亚.杰克逊也参加了本次大会。她在布道人对阵双方的阵营里面都很受尊崇。身为福音女王的她在相当程度上象征了大会的特质,而且她还是一战期间黑人沿密西西比河搬迁至芝加哥的大迁徙的亲历者。热爱美食的她惯于采用多年以来积累的烹饪技艺来描述自己的人生:她在新奥尔良学会了烹煮短吻鳄幼崽,到了芝加哥以后她这一代黑人又向当地养殖户传授了利用猪下水制作香肠的工艺,将这些原本只能扔掉的废料变成了美餐。在芝加哥,年轻的玛哈丽雅.杰克逊很快爱上了福音音乐之父托马斯.多尔西。建制化教会指责他们两个在教堂里面“狂呼乱叫”,不仅用野蛮的旋律贬低了自己的种族,还抢走了牧师的风头。于是马哈丽亚只得在她心爱的全国浸信会大会里面闷声隐藏了二十年,在此期间她曾给日后同样在灵歌界大红大紫的艾瑞莎.弗兰克林换过尿布,还在音乐筹备会上认识了来自亚特兰大的老金夫人。最终大会的政治立场发生了转变,她本人也因为在1950年因为参加埃德.沙利文的电视节目而一举成名,于是她就成为了全国浸信会大会的“官方独唱家”,在大会当中成为了不可轻忽的一号人物。

在马哈丽亚看来,维持生计的关键就在于维护她眼下的地位。她与金交情不浅,几周前金前往芝加哥参加民权团体针对共和党党代会举办的宣传活动,期间就借宿在马哈丽亚家里。但同时她又是老杰克的忠实追随者。她这次参会的随行人员包括一名新律师昌西.艾斯克里奇。昌西第一次亮相就卷入了大会的诡异气氛:大会本质上就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礼拜仪式,只不过从里到外都涌动着激增的政治纷争。艾斯克里奇注意到马哈丽亚一直在谨守中立,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即将爆发的争斗触及了深层次的宗教信仰、政治立场以及种族理念,对阵双方各自的追随者几乎就像崇拜偶像那样尊崇他们的首领。空气中弥漫着分裂的气味。大会秘书长T.J.杰米森是杰克逊前任的儿子,也是1953年巴吞鲁日抵制公交车运动的发起人,还是金的老朋友,并且以抗议领头人的身份成为了金在公交车抵制期间的第一位顾问。就个人而言,他相信泰勒和金代表与维护的一切理念,但是他还是痛苦地决定支持杰克逊,因为他也想成为主席,而且他认为实现这份抱负的最佳方式就是继续留在杰克逊的派系当中。至少泰勒一派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甚至放言声称表示信不过杰米森秘书长为主席选举计票。

宾夕法尼亚州州长戴维.劳伦斯在这一周的周三正式欢迎全国浸信会大会在费城召开。此前劳伦斯州长曾受肯尼迪参议员指示在洛杉矶发表了林登.约翰逊的副总统提名演说。第二天大会进行了主席选举。周五的《纽约时报》第60页刊载了一则短小的电讯,这是当时唯一提及此事的白人报社:“黑人浸信会挑选了一位来自布鲁克林的牧师。”其中还引用了加德纳.泰勒的胜选演讲——选举将会把全国浸信会大会“推向民权斗争的最前方”。这则短讯相当准确地陈述了泰勒派系的政治企图,但是对于大会现场实际情况的描写却相当肤浅。

大会上的实际场景简直就像疯人院一样热闹。周四早上,老杰克在一众支持者的簇拥下进入会议厅参加事务会议。欢呼声过了好半天才平息下来。泰勒派系早就为此刻做好了准备,他们专门从行进军乐队里面找来了两名身穿制服的低音鼓手,将军鼓敲得震天响,以完全不亚于前者的气势表明他们不会被吓倒。J.H.杰克逊敲了半天议事槌,总算让大会进入了正式程序,这时泰勒派系又提出要“清理议事厅”,将投票代表与访客分开,同时通过各州点名的方式选出大会主席。出人意料的是,杰克逊居然认可了这项提议,现场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等到提议真正开始执行的时候,现场又再次欢呼起来。有些杰克逊派系的成员甚至开始怀疑主席是否打算放弃本次竞选。但是堪萨斯州分会主席突然出人意料地宣布,他领导的提名委员会认为杰克逊博士比泰勒博士更有见地并且希望大会能够按照委员会的意见一致推举杰克逊连任。这一下会场完全失控了。支持者的喝彩欢呼与反对者的气愤呐喊相互冲撞。激动狂乱的议程专家们纷纷开始辩论这项动议能否取代点名选举。

一片喧嚣之中,杰克逊驳回了将委员会提名报告与投票活动区分开来的动议。泰勒派系随即浩浩荡荡地涌向了讲台,低音鼓手重新敲起了军鼓。相互对立的竞选团体高举着支持泰勒或杰克逊的牌子在大厅里巡游。两名布道人与一名女性用前臂狠砸着钢琴键盘。会场上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吼叫。“我们要杰克逊!”“我们要泰勒!”“清理议事厅!”“赫鲁晓夫!”之类的叫声偶尔也会从震耳欲聋的背景噪音当中凸显出来。杰克逊试图针对这项动议进行口头表决,但是有人突然拔掉了广播系统的电源。站立在讲台下的记者后来写道,尽管距离杰克逊不到六英尺,但是他们依然完全听不到台上究竟正在喊些什么,满耳朵都是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大鸣大放。在一名费城警察局局长的请求下,秩序终于逐渐恢复,代表们开始合唱《荣耀归主名》(Glory to His Name)和《主啊,站在我身边》(Oh Lord,Stand By Me),但是刚一开始议事,混乱的场面立刻再次上演。最后杰克逊只得敲了一下议事槌——尽管谁也听不见——然后就离开了会议厅,在一群白人警察的护送下回到了本杰明.富兰克林酒店。

杰克逊前脚刚走,杰克逊派系的副手立刻宣布杰克逊获得提名委员会的口头批准并且再次当选,当天会议议程全部结束。上千名参会人员随即涌出会场,喜悦、释然与愤怒的情绪全都搅合在了一起,所有人都在忙着分析今天这次的选举。不过泰勒派系的骨干们并没有离场,而是做出了继续开会的紧急决定,就好像杰克逊的离开仅仅是耍脾气而已。他们找到了一名有权在主席缺席时主持会议的大会副主席主持局面,并且不顾混乱嘈杂的环境以及对手的敌意挣扎着继续点名唱票。约莫三个小时后,他们得出了最终统计结果:泰勒以1864票对536票赢得了选举。

此时台下的金立刻站起身平息了会场秩序并且开始讲话。他公开摆明了自己对于泰勒派系的支持,还提议选举一批泰勒派系成员担任全国浸信会大会的部门负责人。接着他就拿出了一份深思熟虑的政治名单,T.J.杰米森以及其他几名铁杆杰克逊亲信都成了清洗对象,不过也有其他几名杰克逊派系成员得到了保留从而促进两股势力的和解。金的名单经过唱票获得了通过,然后加德纳.泰勒才走进了会场。与此同时得知情况有变的杰克逊派系成员也纷纷重返会场,意欲阻止政变份子将生米做成熟饭。震耳欲聋的呼叫声迫使刚刚胜选的泰勒站在台上陷入沉默,尽管支持他的牧师一直站在他身边为他鼓劲。过了一会儿,J.H.杰克逊也在派系成员的簇拥下回到了会场。他奋力挤上主席台,摆出一副坚决驱逐篡位者的神态,泰勒则迅速抢过了麦克风。两个竞争对手就这样在台上僵持起来,两人全都死死盯着对方,一连几个小时都不肯示弱,直到十点半城市官员开始熄灯,这场对峙才宣告结束。金走出会场之后立刻向记者们宣布:“人们以压倒性优势支持泰勒博士。杰克逊博士不愿意体面下台实在非常不幸。”有记者悲哀地指出,众多噪声制造者中有几位代表一直在野蛮敲打一台音乐会三角钢琴,累计时间长达将近五个小时。

第二天,泰勒派系的一队律师说服一名美国地方法院法官签署了一份命令,要求大会向正式当选的加德纳.泰勒主席上缴所有会议记录与经费*。几乎在同一时间,杰克逊的律师团也通过另一位联邦法官给加德纳.泰勒下达了禁令,要求泰勒停止一切违背合法当选主席J.H.杰克逊命令的行为。第八十届全国浸信会大会比原计划提前两天结束,尚未进行的大会活动全部遭到了取消,布道坛上空空荡荡,主日学校的课本没了买书的顾客,精心排练的唱诗班表演没了听众,就连早早付费的酒店房间也是空无一人。两派人马之间的斗争在联邦法院持续了几个星期,两名显然搞不清状况的白人法官稀里糊涂地签署了互相冲突的命令。面对如此棘手的案情,这两位法官只得找到费城民事上诉法庭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黑人法官寻求建议。 世俗社会的法律并不包含适用于教会纠纷的条例,所以涉案的法官们最终全都设法放弃了他们的裁判权。杰克逊继续保持着对于理事会、金库以及大会财产的控制权。此时的他不仅怒火中烧,而且决不屈服。昌西.艾斯克里奇回到了芝加哥,并且很快认识到他在杰克逊的故乡遭到了抵制,当地浸信会的牧师们再也不肯为他联系法律业务了。至于金则至少还要再等一年才能实现借用全国浸信会大会的权力来推进民权运动的梦想。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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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33 1 万年看客 字167 2017-08-23 04:4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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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政治的阴影7 6 万年看客 字3562 2017-08-22 04:4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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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30 万年看客 字129 2017-08-21 03: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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