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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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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6,战争来了

丘吉尔的同事们经常怀疑他存心想要战争。倒不是说他多么嗜血,尽管马尔伯勒家族的子弟们全都是热血青年。更准确的说法是,自从1911年入主海军部以来,他尽职尽责地打造了一支越发强大的海军,如今他实在很想看看这支海军一展身手。丘吉尔历来注重细节,此时他已经全身心投入了飞艇、水上飞机、炮台与锅炉的世界。一贯喜欢长篇大论的他终日里苦苦纠缠着内阁,竭力说服他们再造一艘无畏舰。前文中已经部分阐述了他的论点。尽管丘吉尔并没有成为目中无人的自大狂(他从来都不是这种人),但是的确有些执着了。同事们对他敬而远之,唯恐被他堵在走廊里脱不开身。他从劳合.乔治最亲密的盟友变成了他的政敌,整天忙着从财长手里挤榨军费。或许这正是阿斯奎斯想要看到的局面,他略施小计就削弱了内阁当中危险的激进派联盟。但是在实际层面上,这一局面意味着丘吉尔只需要少数几位同事的支持就能维持与德国之间的海军军备竞赛,其中一位就是阿斯奎斯,另外一位是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劳心费力但却徒劳无功地应对巴尔干与中欧地区的紧张局势,想要用外交手段来化解这个火药桶的威力。尽管内阁大部分成员都心存疑虑,但是在1912到1913年之间的关键时期丘吉尔的手脚确实没有受到约束。在这一时期,德国的船坞像下饺子一样建成了八艘战列舰,英国的船坞则建成了十三艘。德国人在一片欢呼声中推出了阿尔伯特国王号、大选帝候号与边境总督号,英国人则以乔治五世号、征服者号、阿贾克斯号与铁公爵号还以颜色。

这一切是不是像劳合.乔治以及其他人认为的那样只是毫无意义的浪费与挑衅而已呢?丘吉尔是不是一个玩玩具没够的大孩子呢?丘吉尔办事向来动机不纯,这一回的远大愿景也掺杂了玩乐心态。这一点他自己心知肚明。宣战之前几天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亲爱的美人,一切都在走向灾难与崩溃,而我的兴致却极其高涨,干劲十足,非常快乐。一个人具有这样的心性难道不可怕吗?备战工作对我来说有着不堪言说的吸引力。我恳求上帝宽恕我居然抱有如此轻浮的念头。”丘吉尔对于飞行狂热的态度尤其能彰显他的性格。德国人的硬结构齐柏林飞艇是全世界独此一家的高科技产品,很快就会承担起轰炸伦敦的任务。不甘落后的丘吉尔也在忙着打造皇家海军航空兵,他亲自设计了制服,纠缠各级军官询问引擎控制系统的设计原理,还不顾政坛盟友与妻子的竭力反对亲自学习了飞行。他整整离地升空一百四十多次才罢手,因为飞行导致的死亡人数实在太大了。海军飞行员们都认为设立独立军种的想法纯粹是开玩笑——当时海军飞机的主要用途还是为第一海务大臣的餐桌运送新鲜牡蛎,偶尔还会在半空打下一两只野鸭子充当加餐。人们常说直到不列颠之战之前几年丘吉尔才意识到战斗机的重要性,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早在爱德华时代的尾声他就已经具有这样的见识了。与1940年皇家空军的英勇战绩相比,英国的海军建设已经被人遗忘了。但是1911至1914年之间的丘吉尔确实执行了正确的战术。假如德国的帝国海军击败了英国的皇家海军本土舰队——实际战果非常接近——那么德国人就能封锁海峡,战争也就等于是结束了。

更重要的问题在于丘吉尔认为战争很有必要的看法究竟对不对。1914年8月1日,欧洲历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劳合.乔治与丘吉尔在内阁会议期间花了相当一段时间热火朝天地互递纸条。劳合.乔治把自己接到的纸条全都撕碎了,但是他的情人(日后的妻子)弗朗西丝.史蒂文森将碎片全都收集了起来。这些纸条显示了丘吉尔如何舌灿莲花软硬兼施地游说较为年长的劳合.乔治,后者依然不太想打仗。丘吉尔声称,假如劳合.乔治选择让步而不是作战,那么“余生当中我们都将彼此作对。我对你感情很深,在过去十年里我一直跟随着你的本能与引领……愿上帝开恩——让我们在整个未来都能以战友相称——而不是对头。事态的进展将会主宰这一切。”丘吉尔递过来的纸条就像暴风雪一样密集,劳合.乔治回复的纸条相比之下则要稀疏很多,而且内容也过于简洁,简直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但是他的意见终究还是扭转过来了。两周之前,在费迪南大公遇刺之后不久,劳合.乔治还在金融城演讲声称,尽管“外交事务的天空永远不可能一片蔚蓝”,尽管“甚至就在眼下”天上也悬挂着乌云,但是总体而言当前的情况还是好于1913年。劳合.乔治从来都不是绥靖主义者。他强烈地支持法国,并且认为英法都是民主国家,理应共同进退。

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一天内阁会议的讨论结果,因为我们已经看到了伦敦街头——以及巴黎、柏林、维也纳与莫斯科街头——战意高涨的民众们留下的历史影像,所以我们很容易就会忽略关于英国究竟是否应当开战的辩论。但是阿斯奎斯在会议之前还认为下院里的本党议员至少有四分之三反对武力干涉欧洲事务。假如在8月初就进行内阁投票表决,那么反对宣战的意见肯定能赢得多数票,就算德国当真侵犯了中立的比利时也是一样。这样一来,丘吉尔、格雷与阿斯奎斯的争论就意义重大了。等到丘吉尔将劳合.乔治争取过来以后,局势就很明朗了:无论内阁里抱有其他意见的人数如何,只要首相、财长、外交大臣与战争总负责人意见一致,其他地位较低的内阁成员们基本上不可能形成压倒他们的合力。除了丘吉尔之外,其他认为战争不可避免的大臣们全都十分沮丧。格雷就留下了一句流传至今的名言,当时他站在下院的办公室里,看着脚下街道上的路灯点亮起来,说道:“欧洲的灯光将全部熄灭,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否看到它们重新点亮。”此外格雷还在1914年7月随手记录下了自己的思绪,留下了另一段更加动人的名言。这样他预言道:“现代条件下的欧洲全境战争将会是一场空前的灾难,历史上任何一场战争与之相比都不足为凭。在古时候,国家一次仅仅只能动用全国的一部分人力与资源并且一点一滴地投入战场。在现代条件下,整个国家可以一次性调动起来,将自己的全部心血与资源化作一道倾泻而出的洪流。如今的战争将不再仅仅是几十万人相互厮杀,而是几百万人刀兵相向,现代武器将会使得毁灭的力量扩大好几倍。”

英国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努力谋求和平。正式宣战之前三天的8月1日凌晨1点半,阿斯奎斯亲自驱车来到白金汉宫,然后“可怜的国王被人从床上扯了下来”,阿斯奎斯让他恳请沙皇停止调动俄军,希望借此遏制住德国人的计划。首相这样形容乔治国王:“他的睡衣外面罩着一件棕色的晨服,在我宣读信息的时候,他满脸都是‘美容觉’被打断的不爽神气。”国王接连向“亲爱的尼基”与“亲爱的乔治”写了两封信,信息当即就发送了出去,然后首相才返回唐宁街。与此同时格雷正在竭力应付德国大使,而德国大使也在试图说服英国政府相信德国人才是受害者,随时可能被俄国与法国前后夹击。那么为什么支持战争的论调会如此无法辩驳呢?在宣战当天,格雷非常直白地向美国大使解释了英国参战的动机。假如德国胜利,就必然会压倒法国。这样一来比利时、荷兰、丹麦、挪威与瑞典的独立性也就必然“化为泡影”,再也算不上独立存在的国家,德国将会拥有他们的港口并且统治整个西欧。“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不可能继续作为一流国家而存在。”留着八字美髯的帝国战士基钦纳勋爵已经被阿斯奎斯任命成为了战争大臣。1871年普法战争期间他也曾与法军并肩作战,在他看来,德军将会“把法军打得一败涂地,就好像法军不过是一群鹌鹑。”假如英国未能支持法国,那么英国就再也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施加任何真正的力量了。

尽管德皇治下的德国远远算不上日后希特勒统御的邪恶势力的早期版本,但是无论在1914年还是在1939年,遭到德国统治的欧洲大陆都会严重危及英国的未来,前后两次的算计结果都是一样的。格雷有没有可能找到妥协方案呢?他确实非常努力地尝试过了。后人批评他没能尽早向柏林方面表明入侵比利时必然意味着英国宣战。但是德军的军事豪赌完全依赖于能否打穿比利时以及在英国出手干预之前就能彻底战胜法国的臆测。无论格雷说了什么,德国人都必须发动自己的计划才能有胜算,而且这个计划差一点就生效了。

就像其他国家一样,英国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备战工作。武装守卫突然出现在了铁路枢纽与港口等地。炮兵阵列抵达了南部海岸的关键地点与泰晤士河河口。熄灭灯光的舰队悄无声息地潜入海峡,驶向北海的战斗岗位。驻扎在柏林的英国大使不动声色地赶回了祖国。直到最后一刻内阁都不确定是否要向法国派遣陆军,希望仅仅依靠丘吉尔的海军就能打赢这一仗。金融城的气氛近乎恐慌。德国人收回了海外贷款,充实了自己的黄金储备。阿斯奎斯抱怨说伦敦的金融家们“都是一帮大蠢蛋……全都吓得魂不附体,就好像一群手捧茶杯说长道短的乡下老太太一样。”下院里的托利党与爱尔兰民族主义者都向阿斯奎斯保证他们会尽力支持包围比利时与法国的战争。在短短几天里如此突飞猛进的局势很容易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后来格雷说道,就算身为外交大臣的他也没有能力代表一个如此伟大的民主国家宣战或者求和。他强烈地感到他本人没有任何决定政策的力量,仅仅只能为英格兰充当传声筒而已。

街头的人群战意正高。8月2日星期天,特拉法尔加广场有人举行了反战游行,但是根本没有得到响应。第二天晚上,国王在深夜接受了人们的欢呼。当时正在唐宁街办公的阿斯奎斯听到半英里以外传来了一阵“遥远的呼啸”。这一阵喧哗令他感到非常恶心。他在给情人薇妮塔.斯坦利的信中写道,“战争或者任何有可能导致战争的事务从来都会受到伦敦暴民的欢迎。你还记得罗伯特.沃波尔爵士怎么说吗?‘现在他们正在敲钟庆祝,再过几周他们就要绞紧双手了。’”自从1815年赢得滑铁卢战役以来,英国人还一直没有在欧洲大陆上打过仗。按照欧陆标准,英国陆军规模很小。具备历史意识的政客以及研究过军队与武器发展的人们多少都能够意识到,假如战争的目的并不是镇压布尔农夫或者扫荡阿富汗部落牧民,而是击败装备精良的现代军队,那么战争究竟意味着什么。在街头,捍卫法国的口号很受欢迎,各家报纸多年以来也一直在穷形尽相地讨论德国人的威胁,因此事态看上去要单纯得多:英国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强权国家,理应让德国佬吃点苦头。至于丘吉尔呢?他的情绪经常和民众保持一致,这次也不例外。在战争最终爆发的那天,玛格特.阿斯奎斯留下了一段充满厌恶的记录。当时她正好路过唐宁街十号的一楼楼梯,“我看到温斯顿.丘吉尔满面春风地大步走向了内阁办公室双扇门。”丘吉尔进屋之后,她的丈夫也留下了类似的说法。“收集了这么多战争画作的温斯顿现在已经等不及打一场海战了。”接下来的乐子肯定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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