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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单个大脑与人类整体的认识——一些胡思乱想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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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单个大脑与人类整体的认识——一些胡思乱想

一、遗世独立

我们有时会说“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但这句话其实有点问题,所谓外部世界,严格地说只能是我这个大脑的外部世界,别的人和他们的大脑全都属于外部世界。因此,大脑本质上是遗世独立的。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希望与其他大脑交流是十分自然的。

也可以简单地认为一个人的大脑与这个人是一回事,则谈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只能是我的认识,至于其他个人,都是这个外部世界的一部分。

还有一种逻辑,万物皆备于我,外部世界只是我的思想产生的,这没有逻辑缺陷。不过既然如此,就不需要和其他个人互相交流了。所以只要我们希望与其他个人进行交流,恐怕就已经假定了外部世界的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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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愚公移山

然而我也不是完全孤立的,还有别人的大脑与我的差不多,而且其中很多还能和我用同一种交流工具——同一种语言互相交流。在这样的前提下,孤立的一个个个人大都能把他们提炼出来的认识(提炼到了什么程度可另论)传达给自身以外的人,包括后来的人。这是个人获得知识的主要途径,也是人类实现知识积累的主要途径。

一开始,这种传达与积累靠直接的日常交流,靠巫师(诗人)传唱,靠族裔传承。而到后来,这种传达与积累还利用了独立于人脑之外的(能够保留一段时间的)外部介质,例如纸,例如书籍,现在例如计算机,所以这些人类头脑以外的介质已经是人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样的交流和传承首先是在一个个族群之内进行的,这些组合成族群的个人以及相应的外部介质会把积累的知识一代代通过交流传承下去。有了这种知识的累积,才有人类的进步。

因此,一个族群的思想可以说也有其独立的生命,也有其自身的生长、发育、以及死亡。这样,人类的族群也就有了不同于一般动物DNA遗传的另一种遗传。

既然是遗传,也就有遗传的特点,就好像各族群语言的发展,就有很多类似于DNA遗传的特性。不过,这种新的遗传有一点是和DNA遗传不同的,就是它会累积,重要的东西一旦获得并认识到其意义,大多会流传下去。这种遗传传下去的东西会累积起来,越来越丰富,不像DNA的变化,本质上是规定好的,所以有同等的机率向返祖方向演化。

当人类各族群的互相交流与传承有了紧密联系之后,整个人类的思想就也可认为是有独立的生命的。所谓为人类做出更大贡献,自然就包含了这个前提,包括在思想上做出更大贡献。

从有独立生命的整个人类的思想这个角度,我们就又可以说“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了。

而单个个人和他们的大脑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则只可能是整个人类对外部世界认识的组成部分。或者虽然我认识到了,如果不能传达给别人,那就等于零。

还可以反过来说,很多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方向进行探索,得到在不同方向上的新认识,然后再通过交流加入到人类整体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之中,让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识逐步积累起来,“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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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力有时而穷

每一个单个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一方面是从时间上来说,一方面是从空间上说。

时间是指每个人活动的时间都是有限的,而且还都是从基本空白开始的。而要解决任何问题都是要花时间的,单个大脑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

空间是指人脑能记住并同时处理的信息其实也是有限的,即使是天才,从这个角度上说与一般人也没有本质区别。

总而言之,我们的前辈早就认识到,即使一个个人有“究天人之际”的志向,又有天分和各种有利条件,也至多是能在百家争鸣中“成一家之言”而已。

到现在,人脑记忆单元的数量已经是计算机技术可以企及的了,尽管其连接量和连接方式还没有搞得很清楚,但也已不是完全无法实现的了。这也预示着有限的人脑快要无法容纳和运用不断积累起来的知识,要借助于外力了。

其实交流也是另一种借助外力,面对复杂的问题,借助其他的大脑来增加自己看问题的角度、启发自己解决问题的思路。

另外,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从微观和宏观两个方向已经溢出人的感官能直接观察到的范围,也是要更多借助外力了。

不过,认识与实践的过程还有另一种有限,就是在实践中,大都不可能彻底认识清楚以后再行动,所以认识与实践的过程又是一种不完善的方式,利用有限的、不完全的认识做出决定进而进入实践。这样的决定及以后的实践自然不可能是完全正确的,要有事先的学习,包括从他人那里了解,还要有试错和试过之后不贰过,而且,最终会有自然选择。

有限就可能自相矛盾,在几个方向依靠有限的了解得到信息,固定了认识,很可能内在逻辑是矛盾的,当然也会有认识的前后不一致。但这在实践中,包括成功的实践中,可能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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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不同学科的不同“逻辑”

由于每个单个个人的认识都是有限的,因此必须要交流。不过交流显然是十分困难的,人类的交流大多要依靠语言和相应的文字,但这些语言和文字无非是一组符号的组合,这些符号固然十分复杂,但毕竟与真实的外部世界相比是非常有限的,我们能表达出来的,离实际的情形差得很远;即使有图有真相,那图承载的信息量离真正的真相同样差得很远。

另一方面,交流还需要对方的理解,即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甚至落到了文字上,也会出现“举烛”之类的误解。因此,要想让交流更正确与充分一些,就需要有更精确的规范。我理解所谓科学规范,就主要是为了保证交流的正确。而在科学的交流中,根据每个学科的不同,其规范也会有差异,取决于各学科所研究问题的性质。

例如数学学科,交流无疑是要拿出靠严谨逻辑演绎出的结论。

但例如物理学科,交流中量子力学就出现了让爱因斯坦始终耿耿于怀的上帝掷骰子的“逻辑”,但还是要拿出严谨的推论和计算并靠别人拿出实验结果。

至于化学,那是实验的科学,要靠自身的实验数据说话;不过对于也要靠自身实验数据说话的生物学,其数据又和化学的不大一样,因为生物学实验对象很多都是活的,本身十分复杂,影响因素又很多,实验不那么容易严格地重复,好比韩春雨。

而例如历史学科,其与数学学科的规范显然不同,这类社会科学学科由于牵涉复杂,有时会面对很复杂的问题,单个大脑无法彻底解决大量单个问题再进一步综合起来,很难一下就得出确定无疑的结论,所以需要以不确定的方式进行交流。但这些不确定的想法无疑是有用的。

另外,那个著名的剃刀,在物理学领域似乎很有影响,但恐怕在历史领域意义就不那么明显了,在那里,必然性是通过偶然性实现的,谁知道在黑暗中被我们忽略的“主体”,会不会是真正有影响力的偶然因素呢?

甚至数学,也有所谓猜想,也是比较复杂的问题,先提出一个方向。或者还有把一个复杂问题切成比较小的问题逐步解决的方式。但对于社会科学而言,猜想固然容易提,但很多问题无法切成小问题,或者这些小问题大都暂时没有或根本无法有确定的答案。

由于社会学科交流规范的特性,当然难免灌水。但由于其面对问题的复杂性,其实更需要多个大脑提出不同的看法,反复整合。而且这种整合也许和数学研究的逻辑演绎不太一样,需要有对不同证据可靠性的考察以及取舍,例如所谓孤证不立。或者这种整合更接近实践中的“模式”。

所以,在大学里学习的固然是每个学科的常识,但主要学习的是每个学科的特定思想方法,对一件事情每个学科都有不同的思想方法,也许严格地说应该是不同的公理、公设乃至“逻辑”。这方面有不少学科比较的笑话,但确实有一定道理,反映不同学科的着眼点不同。

因此,各学科就形成了一个个小圈子,小圈子内的人可以顺畅地交流,圈子外的人常常不知所云。不过这些圈子内的认识如果不能传达到圈子外面,则还不能成为人类整体认识的一部分。当然不是说要所有人认识到所有问题,但无疑得让需要了解的圈外人了解了,才能真正成为人类整体认识的一部分。

对于那些在某些方面不了解的人来说,只能先听从了解的人,这是正常的。孔夫子曾被问到“稼”,他说“吾不如老农”,又被问到“圃”,他说“吾不如老圃”,“圣人”尚且如此,说明单个个人只能是各展所长,在陌生的领域很难有所建树。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正是要向懂的人学习之后再行动。即使是开辟新领域,也需要有前人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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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模式”与大脑中“物理”联系的实际改变

人的思想是有“模式”的,而且“模式”的数量是有限的,不同人面对不同的事物常常会总结出类似的“模式”,就是这种有限性的反映。一个《周易》,总结出几百种行为“模式”,大概已经接近单个人的大脑所能普遍掌握的极限了。

这种“模式”的方式显然会犯很多错误,有很多不精确之处。实际所谓“模式”,就是用较少的数据描述复杂的事物,虽然不同的大脑为同一事物建立的“模式”可能不一样,但多数人可能会趋向同一个“模式”。

人的大脑的特点甚至动物大脑的特点就是利用有限的认识先做出一定的“模式”来,而且这种大脑中的“模式”是从“物理”上固定下来的,即在大脑中形成了神经网络内特定的“物理”联系。所以这种“模式”一旦形成,再想改变就比较难,例如条件反射。

形成了正确的“模式”,在行动中就会事半功倍,所以很多好学校要强调习惯的养成。

大脑中的这种“模式”是在多级网络的基础上形成的,但不同的级之间也会有实际的特定联系,据说计算机已经在模拟这种多级网络的模式,但不知是否模拟了这种在运行过程中自行逐步改变原有实际“物理”联系的“模式”。

人的大脑有了这种逐渐形成的、“物理”上固定下来的特定联系,会加快思想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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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9日

通宝推:微笑问天,石狼,mezhan,老老狐狸,鸿乾,迷途笨狼,胡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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