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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我的喀什, 我的南疆 -- 故乡在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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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72. 南疆伊斯兰,哈姆雷特

因生活和工作的原因,维吾尔,穆斯林,伊斯兰对我不是非常陌生。

小时候,每年的库尔班和肉孜节都是我非常开心的日子,因为那时候可以真正地,无所顾忌地在姑姑家吃一大顿维族美食。与维吾尔族亲戚在一起,自然也有别与汉族的地方,如:白喜。如果汉族对“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境界有一种追求,那么维吾尔族压根就对此没有一点兴趣,肚子里连一块馕都放不下。每次家中有白喜之时,姑父总爱嘟囔:人都死了,还要浪费那么多东西。那时的他,眼睛是红的,眼泪有时还挂着。但维汉之间在白喜上的差别也不能单纯的以伊斯兰来解释。因为在岳普湖县,那里的维吾尔族墓穴上要埋一副梯子。没人能讲清楚为什么。

工作以后,与维吾尔族同事打交道就成了常态,其中比较难忘的是个体户阿吉。在巴基斯坦,他总是非常认真地,接近所能的给我讲他对伊斯兰和维吾尔的理解。那时,我已经读过一些书,再加上从小就有维吾尔亲戚,所以布道和讲授经常就成了讨论,争论和吵架。在卡拉奇,我们刚好遇上封斋,个体户阿吉总喜欢打着我的名义做饭,和伙计的争吵就总是以我出面去总台交涉告终。毕竟,一张汉族的脸在巴基斯坦要比同教情谊来的深刻,直接。

个体户阿吉不是我认识的唯一的阿吉。在苏斯特口岸,我经常遇见各种各样的朝觐归来的穆斯林,各个民族的都有。比较有意思的是,尽管都是穆斯林,但阿拉伯语并没有成为沟通的语言。反倒是我的英语经常成为助人为乐的工具。有的回族为了表示谢意,有时想给我倒一杯赞姆赞姆,我总是一笑,告诉他们不必,并提醒他们把水藏好。要是让有的巴基斯坦人看见,那可就太可惜了。

前文讲话过的新疆阿吉被打并不是绝无仅有的事。新疆的维吾尔族阿吉尽管已完成五功,但能讲清本族逊尼教义的不多,语言是一个方面,新疆伊斯兰的发展特点也是另一原因。

新疆直到1980年代末才出版了第一部正式的《古兰经》维吾尔语译本。在此之前,手抄的中亚语言译本就是非常有效的“教参”。至于回族,我的女同学就帮爷爷抄过神圣,但不知所以的“书”。这些“书”,就是用汉语音拼的《古兰经》。

喀什的伊斯兰气氛不可谓不浓厚。但,这里的伊斯兰与哪里的都不一样。以色列驻华使馆在1990年代有一份非常厉害的女大使。她以前曾经进入过内阁,换在中国的官阶,大约相当于政治局常委。她在喀什呆了了4天,分6次去了艾提尕清真寺。让她最不可思议的是艾提高尕清真周围没有任何设防的迹象。这在她曾经去过的许多清真寺真的不同。

伊朗的几位国宾和大使来到喀什后,一方面对艾提尕赞不绝口,另一方面对香妃墓大加赞赏。

沙特阿拉伯大使参观后,扭涅地提出了一个要求,能不能赠送两箱中文的《古兰经》给喀什的朋友。当看到我接过书时带着新手套时,大使非常感动。我解释说:这只是为了让大家都方便。

1990年代中叶,巴基斯坦北部地区闹起了革命,中巴公路时开时断。我那时也被阻过,但我的中国脸让我总能前行。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当时阻断公路是有人组织的,当头的都是非常年轻的人,有的甚至干脆就是稚气未脱。过路障时,回族有优势,因为他们说阿拉伯语。汉族也有优势,把路障打开的办法总是能找到的。总跟在后面的是维吾尔族。那些年青人叫塔利甫,他们后来在阿富汗和911甚至今天的中亚,南亚都非常有名,人们都叫他们塔利班。

如果说南疆的穆斯林不受外界待见是因为地理和历史的原因,那么南疆各地的较为封闭的伊斯兰或者穆斯林之间的交往则同样令人深思。和维吾尔族朋友聊过什叶派。尽管同族同宗,维吾尔族朋友对什叶派的陌生和距离感让我惊讶。妖魔化和恐惧感应该就是普通维吾尔人对什叶派的理解。

我见过巴基斯坦的伊斯兰作派,也目睹过人们对伊斯兰这种宗教的虔诚。但如果要有人告诉我南疆已被伊斯兰化,我肯定不会同意。因为我在南疆见到的更多的是被本土化了的伊斯兰。生于斯,长于斯的维吾尔或者其它与伊斯兰教有关系的少数民族与其他地方的穆斯林相同的最大程度上的只是一件罩袍而已。

伊斯兰教在中国的历史和伊斯兰教本身的历史差不多久远。发展到今天,三大教派,四大门宦基本上代表了回族在伊斯兰教发展的状态。与国外深刻的伊斯兰革命或国际风云相比,中国的伊斯兰教和其他历史时期并无太大的耳目一新之感。与外界交流或融合也都是个体,独立为主。现在被热议的瓦哈比其实就是三大教派中的“伊赫瓦尼”。四大门宦,更是苏菲广义的传承。但这些主要是在回族间体现,尽管喀什香妃墓里的阿巴克霍加在苏菲主义的传播上是有过功劳的(黑山派)。在南疆的伊斯兰教传承中,发挥更大作用的倒是人们不经常注意到的“马德拉斯”。在喀什,有约1万座清真寺,约占全国清真寺的四分之一,全新疆的五分之二。南疆宗教人士的培养和认证主要是由喀什地区的有关机构和宗教学校来完成的。什么人能够当伊麻目,什么样的清真寺可以得到认证明,归根到底是有机构在负责的。南疆有两座清真寺比较特殊,一座是喀什的艾提尕,它因“马德拉斯”而成为了南疆伊麻目的培训中心。一座是库车的大清真寺,因曾经存在的宗教法庭而著名。

在南疆,如何认识伊斯兰教的功用其实不难。这个问题可以从年轻人为什么要当伊麻目开始讨论。在南疆的农村,伊麻目们如果和当地的实权结合,是可以被看作是一个特殊的贵族阶层的,不事稼穑,但不愁吃喝。如果运作得当,在当地的基层政权选举和社会事务上是可以做到说一不二的。比如,当一个女孩没有被一个皮帽子打倒时,就意味着这个女孩可以出阁了。一个女孩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一个人的命运尚且如此,农村别的事务呢?水,小商业,牲畜,再到干部的选择和任用?

什么样的实权可以和有能量的伊麻目们结合?对于宗教等势力的作用,充满正能量的权力是不屑的。所以,南疆乱象的根源出现了:腐败和黑恶势力。南疆黑似锅底的现实就找到了最直白的解释:基层政权和黑恶势力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当前,没有比新疆的维吾尔族偷渡更让人触目惊心的了。圣战,伊扎布特似乎成了这些外逃人员的理由。其实,这是一个生意。因为这些人都是倾家荡产地走上了逃亡之路。从家门出去后,他们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从开始卖家产开始,他们就走上了不归路。在中国境内,一个个接待站其实就是黑店。东南亚,他们就是商品。即便到了土耳其,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被以种种名义再次安置,贩卖。男的做炮灰,女的做性奴。俄罗斯一次轰炸后,土耳其向中国求援,说有700多名与中国有关的妇嬬受伤,无法得到救治。俄罗斯只是确认:目标在叙利亚境内。土耳其这种风尘国家在传经人的口中如何成了乐土,新疆到遥远的土耳其的旅途有多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但在这一桩生意,只有宗教显然是无法完成的。如果说几千个人如何离乡都无法解释得清,那么南疆基层政权的黑暗也就可想而知了。

上海,山东,广东和深圳是对口支援喀什地区的内地省市。这四地其实都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相同点,即:在改革开放后的不同时期,四地对如何进行政治体制改革都进行过尝试或者讨论。援助新疆时,四地相聚到了喀什。巨大的陌生感和无从下手的无奈感让每个人的三年都特别漫长。南疆基层政权需要重建的现实和南疆工作复杂程度的确是内地无法想象的。

有1千个读者,就有1千个哈姆雷特(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王子,疯子,逆子,懦夫。。。其实,哈姆雷特最想干的事情就是和奥菲利亚在一起。哈姆雷特之所以成为绝唱就是因为人人都想让他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我的眼中,南疆的伊斯兰教就是哈姆雷特。世界上其实就只有一个哈姆雷特,他的名字真的非常简单:悲剧。南疆和世界上其它地方一样,并不复杂,有时还非常简单。

通宝推:梓童,东土如来,迷途笨狼,朴石,大圆,脊梁硬,决不倒戈,盲人摸象,旧时月色,脑袋,关中农民,独草,柏林墙,mezhan,jhjdylj,老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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