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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阿兰.德波顿:论爱情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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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阿兰.德波顿:论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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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写了一部小说,但是今天晚上我不想谈论这部小说,如果大家有兴趣,敬请踊跃购买。今晚我真正想做的是讨论这部小说背后的立意。有人问我,你干嘛写小说呢?你不是向来只会创作非虚构文学吗吗?我之所以写小说,是因为我相信我们的爱情观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小说阅读——当然也来自歌曲电影等等其他艺术形式,但是就其本质而言正是我们所读到的爱情叙事塑造了我们的爱情观。这话听上去有些残忍,我们往往认为我们的爱情是自发的,并没有受到阅读内容或者亲身见闻的影响,但实际上我们的爱情的确发生在复杂的社会与历史背景当中。按照福柯的说法,有些人假如从来没有听说过爱情的存在,那么一辈子也不会主动恋爱。当然这种说法有些极端了,不过当我们恋爱的时候的确会从外部世界吸取大量的暗示。我们尊崇一些感受,因为别人告诉我们这些感情值得尊崇;我们压抑另一些感受,因为别人告诉我们这些感情无关紧要,不必格外关注。

从爱情的角度来说,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绝无仅有的历史时期。我们现在生活在浪漫主义时期。浪漫主义发源于十八世纪末期,最早起源于欧洲诗人、小说家与作家的书房与沙龙当中。如今就算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一位欧洲浪漫主义诗人或者小说家的名字,你也依然无法摆脱浪漫主义的影响,因为浪漫主义的影响无处不在。就算你对浪漫主义一无所知,浪漫主义也依然环绕着你。

那么浪漫主义的爱情观是什么样的呢?浪漫主义提出了一整套特色鲜明的观念,定义了爱情是什么,我们对爱情应当抱有怎样的期待,以及如何维系恋爱关系。现在请允许我简要介绍几条浪漫主义爱情观的基本假设。首先,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这世间都绝对存在着一位灵魂伴侣。我们可能还没有遇到这个人,我们可能正在心急火燎地上下求索却一无所获,但这个人确实存在。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寻找就总能找到这个人。只要我们找到了这个人,我们两个人的心灵就会合二为一,曾经困惑孤寂的心灵角落就会得到救赎,在人生奥秘面前我们将不再觉得哑口无言闷闷不乐。因为我们找到了真正的伴侣,孤独寂寞都将会遭到永远的放逐。灵魂伴侣就是这样一个正在等待着我们到来的人。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找到灵魂伴侣呢?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浪漫主义给出的最主要答案就是依靠本能。在人类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期,夫妻配对的选择都是由社区中的长辈、夫妻双方的父母或者夫妻以外的其他人决定的,这就是所谓的包办婚姻。包办婚姻有一套基于理性的标准,比方说你有一头山羊,他有一头绵羊,又比方说你们两家的土地相互毗邻,都可以成为结成婚姻的条件。王室之间的通婚历来基于这套做法。几千年来人们一直都是这样婚配的。但浪漫主义却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结婚前提,要求人们凭借本能寻找结婚对象。早晚有一天,你将会对某个人产生非常特殊的感觉。你不可能知道这种感觉什么时候将会降临,你可能正在酒吧喝酒,在游泳池游泳,或者正在等着排队,然后你突然看见了一个人,尽管你对这个人毫不了解——实际上浪漫主义者认为你根本不该对这个人有任何了解——但是一看到这个人的面容你就自然而然地意识到了此人是你的灵魂伴侣。这种特殊感觉不应该遭到质疑。你告诉你的父母“我遇到了一个人”,他们说,“向我们介绍一下这个人吧”,你说“我对他有特殊感觉”,然后所有人就都会闭口不言,大海将会在你们面前分开,你们两个将会手拉手在海底走过。反过来说,如果你始终都没有这种特殊的感觉,那就有些尴尬了,或许是你有什么问题,于是你只得假装自己有了特殊感觉。因此浪漫主义非常强调一见钟情,也就是突然间十分肯定地意识到自己遇到了正确的人的感觉。

浪漫主义的发展伴随着十九世纪欧洲铁路系统的建设。在浪漫主义小说当中,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见面往往发生在火车上。哪怕仅仅局限于俄文,包含男女主人公在火车上初次相见情节的小说也可以装满一整座图书馆。在这些小说当中,初次相见的双方都对彼此没有什么印象,或许只看到了对方的脚踝、手肘或者侧脸,然后你就发现了灵魂伴侣。

浪漫主义非常热衷于“从此永远幸福”的理念。爱情并不是一个稍纵即逝的阶段,而是永恒存在的感受,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值得注意的是,很多著名浪漫主义作家死得都很早。在小说当中,男主女主一见倾心之后女主就会非常不幸的感染上风寒或者肺结核,两人的恋情只能进行几个月就会被死亡截断,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段爱情依然是永恒的。此外浪漫主义者也非常热衷于自杀,用戏剧性的方式主动结束自己的人生。在浪漫主义世界观当中死亡与爱情之间存在着非常奇妙的联系。

浪漫主义者的另一个特质就是不工作。几乎很少有哪位浪漫主义者拥有稳定的工作,因此可以花费大量的时间用来相互拥抱。此外浪漫主义者非常喜欢在自然环境中散步,瀑布非常浪漫,海岸线非常浪漫,拍击着峭壁的浪涛非常浪漫。从一天的时间上来说,黄昏非常浪漫。天边挂满了红霞,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天空染上了一层粉紫色。这就是通过自然来强化爱情的方式。

浪漫主义对于性爱的看法也很独特。人类进行性交已经有千万年的历史了,但是浪漫主义者的特质在于相信性与爱的紧密结合。他们将性交奉为爱情的顶峰,视其为爱情的极致体现;远远不是单纯的活塞运动,而是你对另外一位个人的真挚感情的最充分表达。这确实是个很美丽的理念,不过有一点不太方便的地方,那就是这一理念使得通奸变成了一场灾难性的悲剧。假如你像浪漫主义者那样相信性爱是爱情的顶点,那么夫妻之外的任何性活动都是灾难性的。正因为如此十九世纪欧洲所有著名爱情小说都有通奸的情节,从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到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不一而足。通奸的历史就像婚姻一样古老,但是浪漫主义为通奸活动添加了全新的分量。通奸触犯了浪漫主义者对于爱情的一切信念。

我必须承认,很多浪漫主义理念都非常美丽,我们全都经历过这些理念的洗礼,一味对其嗤之以鼻是很愚蠢的。这些理念无所不在,已经成为了我们应对爱情的核心。但是我依然认为浪漫主义对我们维持长期恋爱关系的能力造成了灾难性的打击。假如我们想要获得成功的爱情,就必须背离使我们开始恋爱的许多浪漫主义理念,因为浪漫主义威胁到了我们在长期恋爱当中自得其乐的能力。为什么这么说呢?请允许我简要分析一下在我看来浪漫主义为我们找麻烦的感情领域。

浪漫主义取代了一种早期的人性观念,这种观念源自基督教,着重强调我们全都脆弱、残缺并且背负罪孽。浪漫主义认为这种看法是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坚持认为每一个人类都拥有纯洁完美的本性。浪漫主义非常看重儿童,在浪漫主义者看来儿童永远是甜美的,这一看法的代表人物就是十八世纪中期的卢梭。从此以来的浪漫主义者都认为儿童是人性至善的体现,而社会则是败坏儿童的祸根。简而言之就是人性本善。相比之下传统的基督教观点——例如圣奥古斯丁的看法——则着重强调人性的罪孽本质。圣奥古斯丁认为人性生来背负罪孽,儿童也不例外。我们所有人都带有亚当的原罪,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罪人或者潜在的罪人,需要其他人与上帝的怜悯与宽恕,唯此才能忍受各自的人生。浪漫主义抛弃了这种看法,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天使一样的纯洁本性。值得注意的是,浪漫主义的兴起伴随着有组织宗教的衰落。从很多方面来说浪漫主义都是针对有组织宗教的世俗替代品。当我们开始恋爱的时候,我们不再用天使一词形容那些背生双翅的神性生灵,而是用来形容我们的爱人。这一现象在浪漫主义时期越发显著。从浪漫主义的视角看来,我们每个人都是暂且收拢双翼的天使,从未受到罪孽的玷污。我认为这种观点对恋爱关系造成了极大的挑战,因为这种观点导致了一切恋爱当中最严重的问题,也就是自以为是。如果你相信自己很完美,你的伴侣也很完美,那么肯定会有麻烦。只要你身处于长期恋爱关系,那么你就肯定会在对方身上发现一些不那么完美的特质。如果你所信奉的意识形态主张世间所有人都是美好的,而且你的伴侣尤其美好,那你要怎样应对这种感觉呢?这种意识形态为恋爱当中的麻烦布设了非常棘手的背景。我认为远远更有利的看法是相信我们每一个人在内心的最深处——我没有贬低任何人的意思——全都是疯子(笑声)。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全然神志正常地度过童年、青春期以及随后的人生各阶段。我们的性格一定会遭到有别于其他人的扭曲变形。我们可能要花费五十多年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遭受了怎样的扭曲变形,但扭曲变形是不可避免的。在开始恋爱的时候我们必须牢记这一点,必须在头上顶起一块硕大的警告牌。

为什么我们往往不认为自己遭到了损害,因此很容易自以为是呢?因为我们每一个人的自我认知程度都非常有限。自我认知之所以如此困难是因为我们身边的所有人全都默不出声,不会告诉我们他们对我们的看法,以至于刚刚与我们交谈二十分钟的陌生人对于我们个性缺陷的认识就可能超过我们一辈子能够达到的深度。那么为什么他们不告诉我们呢?因为他们实在没有告诉我们的动机。我们的父母能够看到我们的缺陷,但他们希望我们一生平安,因此不会告诉我们,或者被他们感情蒙蔽了双眼,所以根本看不见。我们的朋友不会向我们指出我们的某些个性缺陷,因为他们只想陪我们一起消遣玩耍而已。你必须要当真非常关心某个人才会深入了解他的个性弊端,而我们的大多数朋友与我们都没那么亲密,因此懒得费事。我们的前任对我们的个性必定也有深刻的理解,但他们同样不愿费事。他们往往会说他需要多一点时间独处,他们想要出去看看世界——都是胡说八道。他们看到你身上有些难以忍受的毛病,可是他们懒得告诉你,就让别人去操这份闲心吧(笑声)。

我们很多人都会认为总体来说我们是很好相处的人,只要遇到正确的人就行了。我在二十来岁的时候一直相信我只是没遇到正确的人而已。认为自己很好相处的观点具有很强的误导性,必须彻底加以压制。天底下就没有好相处的人,只要近距离接触一下,每个人都是麻烦。如果让我来设立规矩,以后每一次晚餐约会上的第一句问话都会是“你怎么个疯法?我是这么疯的,你是怎么疯的呢?”这句话不应当带有一丁点贬低奚落的语气,而且我们也应当听到一个深思熟虑且毫不戒备的回答,那样的话我们能节省多少时间啊!我们不需要成为活着找到完美的人才能开始恋爱,但恋爱双方的确都需要对自己的不完美之处有所理解,从而才能够相互提醒自身个性的令人不适之处。但是这样做很困难,当我们发现别人的个性缺陷时,这些缺陷往往会让我们遭受深重的痛苦,因此我们也不会对这些缺陷报以同情。冷静地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个性缺陷的能力是最重要的天赋,也是我们能向彼此提供的最重要的订婚礼物。假如我们能向自己的未婚夫或者未婚妻递交一本大书,《论我的疯狂》,那么我们肯定能省去许多麻烦。

浪漫主义的另外一大误区在于对于本能的过度强调。传统的婚姻观基于理性计算与家庭安排,浪漫主义则告诉我们婚姻应当基于本能。问题在于你根本不必对心理分析或者心理疗法有什么深刻理解就知道心理治疗的一条基本原则:我们身为成年人的恋爱方式受到了我们在幼儿时期对于爱情的理解的深刻影响,你身为成年人的恋爱方式与我们在幼儿时期的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我们在童年所学到的恋爱方式往往并不健全。我们的父母当然非常关爱我们,但是他们也在很多方面严重妨碍以至于伤害了我们,尽管是无意为之。这一点对于我们身为成年人寻找爱情的能力有着深远的影响,因为我们身为成年人的爱情观往往是童年时期爱情观的进一步提纯。但是我们童年时期养成的爱情观未必就没有问题,而是往往被扭曲成了非常有趣的样子,并且满载着各种各样的困难,这些扭曲之后的观念又成为了我们在成年时期寻找伴侣的标准。有人说他们希望通过爱情寻求幸福、满足与舒适,但我们真正希望寻求的是熟悉感。我们所遇到的陌生人往往让我们感到很不熟悉,因为他们很关爱我们,也很善解人意,这样的待遇让我们感到手足无措。

有时候你撮合两个朋友见面,从纸面上来看他们十分般配。约会之后你问他们情况怎么样,他们说“我不知道啊,那个人真挺不错的,我们相处的挺好的,我们的共同点很多,但是我就是觉得还少了点什么。”简而言之,我们本能地意识到这个完美的人不会按照我们的意愿让我们受罪,不会让我们遭受我们期待在恋爱当中遭受到的折磨。我一直认为爱情会以特定的方式让我不幸。我们都知道这种现象的极端表现形式,比方说有些女性心甘情愿地呆在施虐者的身边忍受拳打脚踢。但是就算没有极端暴力,某些人之所以吸引我们的原因某种程度上也不是因为他们自身的优点,而是因为我们对于他们挫伤我们心灵的方式感到熟悉。

浪漫主义还有一个问题,也就是对于诚实的看法。浪漫主义非常看重诚实,恋爱的主旨就是对另一个人开诚布公。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要一刻不停的撒谎,我们要掩饰自己的想法与感受,不管内心多么痛苦也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我们终究会遇到这样一个人,我们可以在他们的面前放下吊桥,拆毁城墙,显露出自己原本的样子。在爱情的初始阶段,我们感到我们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能够彻底接受我们的人,这个人能接受我们的一切,我们可以真正成为自己。不过说句老实话,任何一个你声称自己深爱着的人都不应当承受这样的款待(笑声),你绝对不能在对方面前彻底袒露自己。今天在座的都是成年人,我们就用性爱来举个例子吧。在你的人生早期,你非常孤独,在性生活方面也是一样。然后你终于遇到了一个人,你对他说“你喜欢玩捆绑与手铐吗?”假如这个人说“我其实一直想试试,不过我从来不敢向别人主动提起。”这种感觉非常亲密,因为我们再也没有必要为自己感到羞耻了。这实在令人喜不自禁,让人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我们再也没有必要低头弯腰地苟活,我们最黑暗的秘密终于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与接受。

如此可爱的时期大约能维持三个月左右(笑声),然后就会发生接下来的一幕。你们分享了捆绑与手铐,你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人。然后有一天你们在咖啡馆里聊天,你与那个相互敞开灵魂的人正在卿卿我我,然后你看到有一位服务员姑娘非常漂亮,然后你就说:“我要是把那个服务员叫过来玩双飞你不介意吧?”然后你发现你那位一向开明的伴侣并没有感到跃跃欲试,而是一脸愕然。这样你就来到了岔路口,一条路通向城市,另一条路通向爱情(笑声)。你想继续描述自己的性幻想呢,还是就此闭嘴呢?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会闭嘴。这是另一个具有根本性重要意义的时刻,我们终于意识到即便在爱人面前我们也不能完全做自己,并不是因为我们想在爱人面前掩饰肮脏不堪的秘密。恰恰正是出于爱情的名义我们才不能充分做自己,而是要呈现剪辑之后的自己。如果我们无时无刻都向另一名个人彻底袒露自己,那么我们大概会毁掉这个人,因此我们必须以爱情的名义压抑自己。浪漫主义丝毫没能让我们准备好这一点,实际上浪漫主义认为这种做法无异于背叛。浪漫主义强调真实,忠实于自己也就等于忠实于爱情,任何其他做法都是对爱情的背叛。但是这一理念却与现实生活背道而驰,并且为我们带来了许多痛苦。

浪漫主义从来不会谈论爱情的实际层面。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作家、诗人与艺术家从来不会谈到洗衣服,从来不会承认任何处于长期感情关系当中的人们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一起洗衣服、打扫房间、养育子女等等。这使得我们产生了误解,认为聪明理性的人不会自找麻烦做这种事情。因此浪漫主义往往使人在这一领域准备不足。于是在恋爱的某一个阶段就会出现以下这一幕。一对夫妇非常相爱,也都非常看不惯各自父母对于家庭琐事斤斤计较的态度。然后有一天他们突然在浴室里爆发了这样一场争论:“毛巾扔在地上干什么?”“我正在洗澡呢。”“我知道,可是毛巾扔在地上干什么?”我这就要出门办事去。”“我知道你要出门办事,可是毛巾扔在地上到底干什么?”“什么叫扔在地上干什么?扔在地方就扔在地上了呗!”然后突然间双方的语气中就都带了一丝不耐烦。夫妻双方都认为自己很聪明,不在乎鸡毛蒜皮的小事。浪漫主义让人们认为自己都很聪明,不会发生这样的争论。假如两个人都认为自己不会进行这样的争论,那么一旦争论起来就会争得昏天黑地(笑声)。想想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吧,包法利夫人从小养成的爱情观全都来自浪漫主义小说,她相信爱情就是白马王子、高耸的城堡与晨雾中的散步。然后她嫁给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实人,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生活的大部分内容都被洗衣服、买牛奶与切奶酪占据了,而她的丈夫只会坐在一边查看账单或者读报纸。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她以为自己是为了爱情才结婚的,但是现在却陷入了沉闷无味的现实生活。这写疑虑引发了一系列的心理反应与实际行动,最终导致她走上了自杀的绝路。认为现实生活在爱情当中没有位置的理念是浪漫主义的核心,也为长期感情关系带来了灾难。

浪漫主义者还相信你不应当与伴侣过多交谈。谈话意味着并不真正理解一个人。浪漫主义非常看重在恋爱初期两人不用言语也能交流的阶段。“我们当时正在湖畔聊天,然后两个人突然都安静下来了,因为我们突然了解了对方,我还没说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我用不着像上一段糟糕的恋爱关系那样费尽心力地解释自己的想法。”浪漫主义很反感对自身感受的过度分析与表达,浪漫主义相信一旦你开始表达自己的感受就将感受毁掉了。我们对此都能感同身受,有些时候言辞的确会破坏感觉。浪漫主义眼中的爱情就是一个人出于本能理解另一个人而无需语言的辅助。这种看法长期而言依然会带来灾难,因为这种看法会让人整天闷闷不乐。所谓闷闷不乐就是你觉得自己受到了另一个人的伤害,但是你不打算解释自己的感觉,因为这个人理应爱你。如果他爱你,他就理应知道。当然你可以解释,但如果需要你来解释,那么他就不爱你,因为真爱的本质是无言的。好比说你们两个参加一场派对,期间有人冒犯了你。回程的车上你一言不发,因为你是个浪漫主义者,对方应当理解你。然后你们上楼回家,进了家门之后你立刻躲进卫生间把门反锁上了。因为作为一名浪漫主义者,你相信你的伴侣的灵魂应当有能力穿透卫生间的屋门,穿透你的躯体,直接感受你的灵魂。所以你为什么还要麻烦开口说话呢?这种做法是一场灾难,因为就算心底最善良的人们也无法理解我们内心的全部想法。他们大概能理解我们的童年早期被父母辱骂之后承受了怎样的伤害,或者频繁转学对我们造成怎样的影响,但是在长期感情关系当中无法直接理解的事物占了绝大部分。你不能指望自己的另一半具有读心术,但是浪漫主义却将读心术当成了爱情的核心本质,

浪漫主义还告诉我们,假如我们当真爱一个人就会爱这个人的一切。你当然会爱他们身上的优点,但也会悄悄地爱他们身上那些小小的缺点。因此在恋爱初期你在对方身上发现的小小缺点都能强化爱情。比方说她的门牙牙缝太大,可能对牙科医生来说是个小问题,但是对你来说没有问题。或许他依然保留着母亲送的旧睡衣一直舍不得扔掉,睡衣上面还印着小熊图案。当然这件衣服不可能赢得任何时尚大奖,但这是他们本质的一部分,而你热爱这一切。因此在恋爱初期,对方身上的脆弱无助也是一个人之所以可爱的原因之一。直到大约三个月之后(笑声)发生了接下来的这一幕。某天早上你们吃早饭,吃的是坚果碎麦片。你看着她的吃相突然忍不住说道“你吃饭怎么跟牛吃草一个架势啊?就不会把嘴捂住吗?”然后她说,“你等会儿,过去一天你已经找我三次麻烦了,我还以为你爱我呢。”你说“我当然爱你了,可你吃饭确实像牛吃草料呀。”然后她就生气了,“以前可没人跟我这么说过!”“是啊,你的朋友肯定不愿冒犯你,你的父母看到了也不往心里去,你的前男友都跑印度去了。”(笑声)这时你就遇到了问题,浪漫主义相信爱一个人就要爱这个人的全部。因此在恋爱过程当中早晚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说,“如果你爱我,那为什么要批评我?”就好比说爱在这一边,批评在那一边,两者不搭界。一旦搭界爱情就失败了。这种哲学同样也是灾难性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和我们呆一段时间,就会从我们身上找到一大堆毛病。你完美吗?假如你不完美,那你怎么能指望别人从你身上挑不出毛病并且不感到反感呢?

让我们远离这种不健康的哲学,回顾一下早期的另一种爱情观念。这种观念来自古希腊人,我认为对我们更有帮助。古希腊人就像我们一样关注爱情,但他们对爱情的看法却与我们大相径庭。古希腊人相信,爱情就是对另一个人的完美版本的倾慕,对于这个人的美德与成就的倾慕。对于此人身上的缺陷你尽管可以宽容大度地接受,但是你没有必要爱它们。爱情仅仅局限于限于另一个人身上的优秀品质。古希腊人还相信爱情应当是一个相互教育的过程,爱情当中的两个人应当相互教育,使彼此都成为更好的人。教育并不意味着相互贬损,恋人们之所以相互教育,是因为他们心中真诚地关注着彼此最深切的利益。换句话说爱情就是一个学生与老师反复轮换角色的过程,人人都要当老师,人人都要当学生。相互教育并不意味着爱情被抛弃了,而是爱情非常活跃的证据。这种理念在现代社会听起来太奇怪了。假如你对你的伴侣说,“我今天听了一场讲座,我希望能够教育一下你。我想给你上一堂课,批评一下你的性格与吃相。”这种做法也太奇怪了。

为什么我们这样不擅长当老师呢?许多恋爱关系的失败都可以视为教学的失败。有些你想说的话传到听众耳朵里的时候往往会发生极大的错误,部分原因在于我们认为自己没资格当老师。好老师的特质之一就是镇定自若,而镇定自若的前提就是不要太担心学生能不能听进去。数学老师当然希望学生们学会三角函数,但就算全班学生全都不及格,明年还会有新一届学生来凑数的,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在爱情的教室里我们要紧张的多,因为赌注要高得多,而我们内心的想法是最可怕的督导员:“我担心我嫁给了一个白痴,这个人根本不理解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最基本事物,这个人根本不听别人说话。所以我要对他施压,我要采取粗鲁的态度,我要侮辱他。”问题在于羞辱与嘲讽从来没能让任何人学会任何事物。等我们不得不诉诸侮辱的时候,课程也已经结束了。我们不相信爱情应当是一个相互教育的过程。我们对于恋人的理解超过其他任何人,我们亲身近距离见证了他们最光彩与最疯狂的侧面,但是我们却无法分享利用这些知识来促进共同成长,因为我们太脆弱,戒备心也太重了。“你这是打算给我上课吗?”面对这样的质问,柏拉图会回答道:“没错,我确实打算给你上课,因为我非常爱你,而且我也希望明天能再给我上一堂课。”浪漫主义者则认为“我必须离开她,因为她整天给我上课。”当爱情教室失灵之后,恋爱关系就会变得非常脆弱,两人都会陷入抱怨与敷衍的恶性循环。抱怨是教学的反面,你不打算教育别人,而是打算强迫别人,控制别人的言行。你根本不管对方心里怎么想,只是一味要求他们怎么做。而抱怨总会遭到敷衍的抵制,被抱怨的一方总会拿起报纸装听不见。不幸的是,相互装聋的现象在浪漫主义恋爱当中非常常见。

难道我们就只能绝望下去吗?难道我们就只能一头扎到底了吗?我们就不能采取什么挽救措施吗?我相信我们还能采取很多措施。有人对我说“你对爱情的看法太悲观了,就好像我们应当降低自己的期望值一样。”不对,我确实相信我们在开始恋爱的时候期望值越高越好,问题在于浪漫主义精准到位地向我们描述了高期望值的状态,却没有提供任何达到此类状态的可靠方法。因此我们的任务应当是修建通向高标准的台阶而不是将标准降低。用我的小说角色的话来说,“人们终将发现,爱情并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套需要学习的技能。”这种想法很奇怪,因为我们如此看重“随心而行”,我们认为一切都应当自然而然地发生。假如不自然,那就是错的。我们做其他事情的方式却截然相反。我们的社会非常讲究规程,我们认为做一切事情都有规矩,有诀窍,有方法。但是在爱情领域我们却主张要完全依靠本能。不会有人说“我打算凭借本能驾驶波音777并且降落”或者“我打算凭借本能完成一场大脑手术”。但是我们却不介意依赖本能踏上为期五十年的婚姻道路。

那么我们需要养成哪些技巧呢?有一种或许有帮助的做法就是将你的伴侣视为一个小孩子,年龄大约在两岁到三岁半之间(笑声)。因为我们的社会确实非常擅长照顾两岁到三岁半的小孩子。比方说你家里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你为这孩子晚饭做了土豆烧菜花,孩子吃了一口就把饭菜推到一边去了。你并不会因此憎恨这个孩子,并不会说“你怎么能这样不体贴我?我上一天班有多累你知道吗?”你会说“宝宝不是牙疼了?是不是跟哥哥姐姐怄气了?”我们总会想出非常温柔的答案来解释为什么小孩子做出了如此刻薄的举动。我们并不认为这个年龄段的人天然刻薄恶毒,而是认为他们感到焦虑受伤并且需要我们的帮助。但是成年人的恋爱关系却不是这样,我们总是从极端个人的角度来评判对方的反应,“你存心要打击我”、“你看不起我”、“你根本不关心我”。问题在于我们看上去并不像儿童,这一点实在很碍事。小孩子长得就像小孩子,但成年人长得就像成年人。尽管从本能上我们很难接受这一点,但是成年人身上依旧存在着大量两岁到三岁半儿童的特质。心理创伤最不方便的地方就在于别人看不见。假如你断了一条胳膊,别人都能看见。会有人问你疼不疼,进出门口的时候会有人给你开门。但是我们的内心的损伤之处却不能方便地向别人展示,因此也得不到别人的体谅。我们应当意识到世间的每一个人都背负着严重的损伤,需要我们深切地加以关怀。总体来说他们的本性并非刻薄恶毒,他们只是吓坏了而已。一个人作出的最恶劣行为的核心往往并不是邪恶而是恐惧。

我们绝大多数人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逐渐将我们的伴侣视为白痴,所以喜剧幽默才如此重要。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接触我们内心的搞笑一面。许多喜剧的主要角色都是彻头彻尾的白痴,但是当我们观赏喜剧的时候明知道他们是白痴但还是忍不住喜欢他们。在我们的眼中他们是一群可爱的白痴。在想象当中将一个人从白痴转换成可爱的白痴是非常难得的转变,也是成熟的标志。在恋爱当中,哪怕我们只能偶尔做到这一点,也能更好地平抑我们对于另一半的贬损看法。

我们还需要应对一见钟情的冲动。一见钟情确实很刺激,并且支持我们度过了特定的人生阶段,但是我们必须克服一见钟情。一个人看上去或许很有魅力,当你在机场或者超市看见一眼之后就惊为天人,回家以后依然念念不忘,因为他们依然徘徊在你的记忆里。不过我们之所以能够克服一见钟情,是因为我们知道一项科学事实: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天使,只存在人类,而且世间的每一个人从近距离观察都充满了问题。你不可能事先知道某一个人会怎样令你抓狂,但你必须知道他或者她一定会让你抓狂。无论他们看上去多么有魅力,无论他们的脚踝多么动人,无论你们的言谈多么投机,你都一定要知道这个人将会为你带来无休止的麻烦,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坏人,而是因为他们是人,是人就会这样做。在现代科技的辅助下,我们都想找到那个完美的人,但是世上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完美的人。从存在主义角度来说,相互合适是爱情的成果,而不是爱情的前提。所谓正确的人并不是同意我们每一句话、接受我们一切行为的人,而是愿意带着几分慷慨与几分幽默,以特定的方式协商解决特定问题的人。这就是正确的人,但他们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完美。

我们再来探讨一下性的问题。我们这个时代对于性的期待值很高,浪漫主义提高了我们的期待。我们想要达成两个目标,而这两个目标的方向却截然相反。我们想要安全与忠诚,也想要兴奋与刺激。在社会上大约每过二十年就有人声称找到了这个问题的解决答案。好比说六十年代的人们主张自由爱情,如今又有了多元恋的说法,认为嫉妒无非是资本主义的产物而已(笑声)。很不幸的是这些说法都不是真的。归根结底你必须自己挑选你想受哪种罪。你偏好安全与忠诚吗?听上去不错,很温馨很可靠,但你也肯定会错过很多。到了某个周六的晚上,你肯定会宅在家里想“现在夜店里的人们都在玩什么呢?”但是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夜店已经与你无缘了。当然了,兴奋与刺激也很不错,总能遇到新的人,总有新的艳遇,但是这样的生活也伴随着全然的混乱、指责、嫉妒与困惑。所以归根结底问题在于你想受什么罪,你是想头晕脑胀还是想百无聊赖呢?(笑声)最近我去美国进行了一场巡回签售。在东海岸倒是没出什么情况,因为这里的文化氛围更接近欧洲。可是当我来到加州向观众们讲明我的观点之后,台下一片沉默。“难道我们不能鱼与熊掌兼得吗?我们可住在洛杉矶啊!”英国最重要的一项出口产品就是忧郁。忧郁是一项非常有用的情绪,因为忧郁既不是恼怒也不是愤怒。我知道生活并不完美,但我正在竭力应付呢。我相信忧郁是英国对人类做出的最大贡献。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坚持陪在随便哪个人的身边呢?是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们竭力去适应呢?我可没这么说。对于某个你声称自己爱着的人来说,婚姻其实真不是什么好事(笑声)。毫无疑问,有些人你应当离开,有些感情应当一刀两断。怎么知道应当离开哪些人呢!我有一条简单法则:你可以审视自己的生活,将所有让你感到痛苦的事情都开列出来,假如绝大多数事情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归结到那个人身上,那就离开他(笑声)。但是如果你说“我也不敢肯定我能不能什么事都怪他”(笑声),那就留下来,因为你所遇到的痛苦很可能是自然发生的,只是碰巧你身边有人而已,而不是由这个人导致的,这两者很容易混淆。英国与欧盟的婚姻就陷入了这一误区,英国相信自己的痛苦都归因于与欧盟的联系,只要与欧盟断开联系,痛苦也会消失。现在英国不得不像很多失恋的人们一样直到为时太晚之际才学到痛苦的一课(笑声,掌声)。

那么我们还需要费事结婚吗?婚姻还有意义吗?主要报纸几乎每个月都会刊登一篇《婚姻还有必要存在吗?》。从各种方面来说这个问题都没有意义。假如我们用完全理性的眼光来看,婚姻其实很不合理,我们往往是一头栽进婚姻当中的,今天的人们依然如此,尽管有各种不这么做的理由。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就仅仅只是发疯而已吗?我不这么认为。我们举行盛大的婚礼,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请来参加。这样一来想要解除婚姻就很尴尬了。我们不得不挨个给亲友打电话,“还记得你送给我当结婚礼物的那台电视吗?很不好意思,尽管我结婚只有三个月,但是我已经决定要退出了。”我们之所以要公开与某人订婚,是因为我们内心当中较为成熟的那一部分知道,将自己锁进婚姻的笼子里对我们的个人成长有好处。我们自己将自己锁进笼子里,并且将钥匙扔掉,并不是因为我们发疯了,而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一部分个性只有在无法轻易抽身离开的环境里才能真正发展起来。随时都能逃跑的能力虽然看上去非常诱人,但是对于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却没什么好处,所以我们心甘情愿地把我们自己锁了起来,因为我们意识到,只有只有在无法轻易抽身而退的时候,我们才能实现某些方面的成熟。想要抽身而退,就必须付出极大的成本,承受极大的尴尬,我们这么做并不是发疯,而是意识到了束缚是成熟的前提。

我确实相信长期恋爱关系的可能性,我只是认为我们应当检查一下我们会在什么条件下踏上这一旅程。当你终于承认你很疯狂并且终于理解了自己的疯狂与伴侣的疯狂之后,当你清醒意识到就算在火车上遇到的完美陌生人同样也会充满问题之后,当你准备好洗衣服,准备好讨论地上的毛巾,准备好与别人讨论你的内心感受而不是让他们瞎猜之后,当你准备好用语言耐心解释自己的感受之后,当你相信所有这一切努力以及一点幽默调剂都是认真恋爱关系的一部分之后,我相信你们就已经为爱情做好了准备,我也鼓励你们勇敢的迈出下一步。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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