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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比《平凡的世界》更平凡——路遥笔下的流星年华 -- 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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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比《平凡的世界》更平凡——路遥笔下的流星年华

路遥原名王卫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生于12月3日。

当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65岁生日快乐!

1 源于生活 高于生活

第一次读《平凡的世界》是20多年前。

那年我12岁,读初一,比主角孙少平第一次出场还小五岁,每个周末我都忙着搜罗最新的游戏卡,好插上小霸王游戏机大战到半夜。但是,在邻居家发现这套书的那一周,我扔下了游戏机和朋友,废寝忘食地读完了路遥这部绝笔巨著。全书大大小小上百角色,恐怕比我12岁之前知道名字的熟人都多。这群陕西乡党带着自己鲜活的形象,在一周内闯进我的记忆,就此安营扎寨,到今天也没离开。你可以想象我当年那一周受到的冲击。

20多年过去了,重读《平凡的世界》,我的年龄已经和全书结束时的孙少安一样,主角见了我也要称一声大哥。这几年,我自己做编辑工作,看过许多文字,也对构造虚拟人物形象有了一点经验。此时再细细咀嚼书中人物的生平,感触和12岁又大不相同。

当编辑,看别人写文章,看别人改文章,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没有谁的文字能做到绝对客观。这个道理很简单,但自己码字的时候就是发现不了。带着这个认识,回头再读《平凡的世界》,我先得看看路遥的人生(不是那部著名的《人生》)。

路遥大叔从延安地区走向全国,成为知名作家的第一篇作品是1980年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之后才有《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乃至影响了一代人的《平凡的世界》。现在看来,《惊心动魄的一幕》也是当时流行的“伤痕文学”套路。在文革中并不如意的邓小平认为,伤痕文学专注于从个人角度诅咒文革,“哭哭啼啼,没有出息”。

当然,我不是说路遥写伤痕文学有啥问题,那是时代的产物,写了也不算丢脸。何况路遥这篇小说的格调颇为不俗,不是一味诅咒刚刚过去的时代,反而塑造了一个富有男人气概和悲悯之心的县委书记主角,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来平息文革各派的争斗,把现代小说写出了古典悲剧的风范。《惊心动魄的一幕》在80年代初一片纯粹的“哭哭啼啼”中脱颖而出,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不过,问题也正出在县委书记的故事上。从故事背景和细节来看,这个县显然就是路遥的故乡延川县。而路遥大叔——文革初起之时还是路遥小弟,在文革中不是个旁观者,甚至不是个普通参与者,而是延川县的文革风云人物。

文革中,延川县有两大派群众组织:延川红色第四野战军、延川文化革命造反司令部。红色第四野战军基本支持原县委班子,坚决要求保留原县委书记的职务;文化革命造反司令部则推出了另一套组织方案。两派争斗不休,县委书记夹在其中成了傀儡。路遥——王卫国,当时就是保县委书记的“红色第四野战军”军长。王军长的战绩相当不错。在延安援军和本地军火库的支援下。“红四野”胜多负少,还有以寡击众的战绩。最终,“红四野”控制了县城局势,王卫国也升任县革委会副主任。

文革旧事,谁对谁错,至少在这篇文章里我并不关心。但路遥作为核心当事人,再来把延川县的文革事迹写成小说。我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自然会在路遥亲身经历和小说情节之间做一番对比:

现实历史中,当时那位县委书记如果说有影响力,也是通过支持自己一派的“红四野”,以及延安地区的援军实现的。但在小说里,这位县委书记深得民心,在县城外有十余万农民做后盾,几乎成了两派争权的决定性砝码。这个改动,显然给路遥当年的选择增加了“合法性”乃至道德制高点。

现实中,路遥是群众组织的领导,是发起人,是武斗夺权的主持者。但在小说里,和他酷似的的学生造反派周小全只是个冲锋在前的副队长,是夺权领导可以呼来喝去的打手。这客观上给路遥的行为做了很大的开脱。

现实中,路遥先是以群众组织领导人的身份进入县委班子,然后因武斗中的过火表现,丢掉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被“发配”回老家劳动。但在小说里,即将获得正式干部身份的周小全被自我牺牲的县委书记感动,主动弃官而去,表现出了对文革强烈的反思和思想升华。这一“拔高”举动,效果不言而喻。

把一系列对比摆出来,我并不是想“黑”路遥大叔,相反,我很理解他的写作。做军史研究的时候,老兵的回忆录往往做不得数,许多老兵的回忆录读起来宛如神话,必须把多方回忆摆到一起,再参照战时文件实地踏勘,才可能接近真相。不过我并不认为那些老兵有意造谣。在故事与真相之间,障碍物不仅仅是时间和谎言,还有人的潜意识。人的记忆从来就不像自己认为那样客观,过五关斩六将的回忆永远比走麦城要鲜明。修订自己的记忆,在潜意识指示下删除一部分内容,这是人之常情。

作家在这个问题上和普通人还不一样。普通人最多是酒后吹吹牛,向来采访的记者炫耀一下自己的半段英雄传奇。作家一旦动笔写历史,是要讲一个逻辑完整、血肉丰满的故事给人听,不是简单的说段子,不能仅仅靠自己的回忆动笔,还要查证资料,寻找更多的故事融入作品。这意味着他有太多的机会来迎合自己的潜意识,有太多的细节可以逐步修订。每个细节的方向稍微转一点,作品的风向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其中的转变,往往不能全用“蓄意”来形容。

所以,路遥书写的文革和史实大相径庭,并不是很值得指责的事情,毕竟他写的是小说不是县志。80年代整体的政治气氛是把文革期间的一切批倒批臭,梁晓声甚至不敢大声承认自己的工农兵学员身份(梁比习近平高一届,比路遥低一届)。路遥在这种“政治正确”的恐怖气氛下,能顶住压力写出一定的真实记忆已属不易。就算今天,完全不了解文革,却喜欢用“文革余孽”这顶大帽子砸人、用“清算文革”的利齿咬人的家伙,还是千千万万。

2 平凡的世界不平凡

回到最初的话题,《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成书于80年代中前期的作品。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的一部准自传作品。尽管这本书倾注了路遥全部的心血(不是形容词,路遥修订全书后即一病不起),但在时代背景和作者个人的潜意识影响下,许多情节免不了也会被“修订”,直至偏离历史常态,偏离人之常情。这些有意无意的偏离,我当年看不出,现在再读,已经觉得有些扎眼了。主线情节从眼前滚滚而过,依然跌宕起伏;顺畅感却不如20年前。

艺术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没错。但路遥拼上生命写《平凡的世界》,要描绘的是整个时代,不是一两个天生骨骼清奇的主角。路遥把自己人生的精彩部分加上双倍的色彩、把人生的遗憾填补完整,给主角(准主角)都带上“主角光环”。无形中破坏了他自己塑造的那个时代的完整性。

比如说,主角孙少平与女一号田晓霞的爱情,显然糅合了他和北京知青林琼、林达的情感经历,再加以理想化的改造,把生活的一切美好元素都寄托到田晓霞身上。改造的结果是他塑造了一个绝对完美的女主角,以至于到任何情理之中的结局都无法容纳她。第三部刚写到一半,完美无瑕的女神田晓霞已经走投无路,向人生的任何方向迈一步都会损害自己身上的光环。路遥不得不翻开地方志,找了一场时间地点都真实的大洪水,把田晓霞丢了进去——与这段情节对应的现实是王卫国刚被免职回乡,林琼就写信分手。我能理解路遥的心情,但从读者兼粉丝的角度来说,路遥先以完美主义制造矛盾,再用“杀人”的方式来回避矛盾很不值得,损害了长篇作品的艺术价值。

再往后,看到金秀向孙少平递上情书(主角第2.5次和顾养民做了情敌),我几乎可以认定路遥把自己代入了孙少平的身份,要替孙少平“找回场子”,挽回当年被抢走女友(郝红梅)的“耻辱”。这种“主角光环”未免太刺眼了一点。田晓霞的堂姐、田福军的侄女田润叶,一方面不满意父母设计的“美满”婚姻,另一方面单恋童年的伙伴孙少安——虽然两人已经多年没什么交流,以至于婚后让丈夫独守空房多年。这个设定怎么看都勉强。重看全书,我对这个生硬的剧情最合理的解释是:路遥要塑造一个近乎完美的农村兄长形象,无意中也给孙少安带上了准主角光环。

除了田晓霞、田润叶姐妹,田氏家族还有个人物看起来颇为扎眼——高大全的西安市委书记田福军,嫉恶如仇,两袖清风,做事雷厉风行,做官青云直上,从基层干部迅速变成镇抚一方的高干。尽管这也反应了80年代初知识分子干部(田福军有大学本科学历)跨越式提拔的事实,但怎么看这田福军也不像个食人间烟火的80年代干部,倒像是样板戏里走出来的主角。到了第三部,不仅孙少平的女朋友是高干的女儿,就连孙兰香也变成了省委常务副书记的的准儿媳妇:

“儿子带回来的是这么个潇洒漂亮姑娘,而且言谈举止没一点农村人味道”

读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要吐槽一句:路遥大叔你是扎根于陕北农村的大作家,看在前两部的份上,眼睛不要总向大城市高干家庭瞟……

虽然我列举了这么多的抱怨,但我绝对无意否定《平凡的世界》的巨大艺术价值。相反,我重读之后,对这本书的评价反而比当年更高。20年过去,我从娃娃变成了中年人,虽然远不敢自诩读懂人生,至少对大多数事情也不会只看皮毛。书中描述的那个年代,我第一次读的时候,距我不过六七年,许多细节和身边的现实几乎一样,所以对时代背景并不在意;现在,路遥描述的年代已是30年前的旧事,我对那个年代的理解反而更深了。除了开篇令所有读者印象深刻的“欧洲馍、亚洲馍、非洲馍”之外,我又读懂了许多原来看不懂的配角生活细节,发现每一件都是时代的铭牌。

比如说,公社副书记徐治功宁愿平调回城,也不愿意就地提拔,体会当公社书记一言九鼎的地位。这个情节当时只是一眼看过。现在参照80年代的回忆,才知道这反映的是80年代县城和乡村的天壤之别,以及当时交通条件的恶劣。

那时候的县城虽然又小又旧,但的确是一个功能齐全的现代文明“据点”,有电影院,有图书馆,有百货公司和定期发往大城市的班车,偶尔还有专业艺术团的巡演。几千甚至几万有稳定收入的受教育人口聚集在这里,既享受着最低限度的工业文明,也为彼此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封闭乡村的文化环境。

与县城相比,那时最繁荣的乡镇也不过是一条土路两侧的几排砖瓦房,在最热闹的十字路口向四周望去,几乎肯定可以看到农田和猪舍。至于普通的乡镇,就如书中所说:“一条约摸五十米长的破烂街道”。如果通往县城的电话线断掉,整个乡镇和外面世界的联系立刻就退化到了大清朝的水平,必须在土路上颠簸好几个小时才能和现代文明恢复最低限度的联系——这在现代足够飞机飞过半个中国,高铁跨越整个省区了。换句话说,那时的普通乡镇,距离现代文明比现在的西部荒野还要远。

这样的乡镇,如果从供销社调剂一些物资,在物质生活上未必不能接近县城,但对于受过教育,见识过现代生活的人来说,乡镇完全不能提供城市的精神生活和归属感,完全不是一个让人长期安心生活的地方。所以就算是公社书记也不愿留在这里,更何况比他年轻许多,对现代文明认识更多的孙少平?有了徐治功书记作时代背景,孙少平拒绝留在农村和哥哥一起经营家业,宁愿背上布满血疤当小工也要留在城市的选择才符合逻辑:

“谁让你读了那么些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你从小就在这个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有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象大哥一样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一定会成为一名相当出色的庄稼人……”

不读《平凡的世界》,今天那些坐在村委办公楼里上网的驻村大学生、下班就坐通勤车回县城的乡镇干部恐怕很难理解孙少平当年的心情

又比如孙少平和田晓霞在日落后坐在山顶,看着黄原城(延安城)的灯火憧憬梦想。这实际上需要另一桩事实做背景——80年代初的中小型城市,白天的俯瞰景色实在不敢恭维。少数灰色的混凝土建筑和破旧的平房混杂在一起,激增的人口对道路和下水道系统施加了破坏性的压力。若非以怀旧的眼光去看,白天的景色实在没法用来承载浪漫的约会。所以男女主角对着夜晚的灯火反而能有最奔放的思绪;所以第一次进入铜川矿务局的年轻工人们会为灯光欢呼。在贾樟柯的《站台》中,从小县城走出来的主角也会对着远方工业城市的光亮久久凝视。或许非洲、印度的当代年轻人也有类似的约会场景吧。

重读小说,新发现的时代印记不计其数。比如80年代初,地级市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在普通人眼中毫无疑问地是“天之骄子”,是正牌大学生。比如煤矿招工提供“公家人”身份,在普通农民看来说宛如鱼跃龙门,地级市近郊的富裕居民(仍是农业户口)却视之为贱业……若非它们填满了整部小说,《平凡的世界》绝不会成为伟大的作品。

这些看似琐碎的生活细节和台词不是路遥坐在书桌前想出来的,而是他几十年人生的积累,是他写作期间深入一线调查,用苦功夫换来的财富。更重要的是,与主角的人生不同,路遥不会去刻意修饰、删改这些源于真实生活的细节。从这个角度来说,它们比主线情节更“真”,更能反映那段历史,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主线情节的生硬转折。重读《平凡的世界》,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读懂了次要人物们短暂的场上表演。

后续点这里:

链接出处

https://www.ccthere.net/article/4075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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