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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中的成语15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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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中的成语15附:子产为政3

《襄三十一年传》:

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请命。”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閒,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菑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踰越;盗贼公行,而天厉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所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文伯复命。赵文子曰:“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p 1186)(09310602))(111)

我的粗译:

一年以后,我们的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五四二年,晋平公十六年,郑简公二十四年),我们主上襄公去世的那个月,子产奉着郑伯(郑简公)前往晋国,结果晋侯(晋平公)因为我国的丧事暂时不能见他们,子产就下令拆毁宾馆一处围墙,从那里把带来的车马都收进了宾馆院子里。

晋国负责接待的士文伯(士匄)很生气,指责他们说:“由于敝邑治安搞得不好,寇盗充斥,我们生怕来见寡君的各家诸侯的使臣出什么问题,所以下令属下整修了客人要住的宾馆,加高了门楼,加厚了院墙,免得惊动了来访的使者。现在您这位大人把这些都搞坏了,虽然有从者能够自行警戒,但万一有厉害的盗贼怎么办?敝邑现在是盟主,所以专门修了院子,补好围墙,以接待宾客,要是那些宾客都这么糟塌,还怎么能完成使命?这次寡君就是让‘匄’来请问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的。”

子产(公孙侨)回复说:

由于敝邑狭小窘迫,又处于大国之间,大国不断压榨我们,我们不敢懈怠,尽我们所能,把能拿出来的都带上,按时来朝见。赶上执事没功夫,朝见不了,又没接到通知,不知什么时候能朝见,我们不敢把带的贡品交上去,又不敢把这些礼物放在外面,如果交上去,就成了主上仓库中的藏品了,没经过进献的仪式,我们可不敢交上去。但要是放在外边,就害怕日晒雨淋让这些礼物腐朽霉变或者被虫子蛀坏了,那样敝邑的罪过就大了。

“侨”听说,当初文公当盟主的时候,自己住的宫室修的不那么高大,也没有观和台和榭,可是却要把诸侯的宾馆修的高大一些,和主上住的地方相同。还为宾客整修好库房和马厩,司空会按时平整道路,圬人会按时整修宾馆中的宫室,当诸侯的客人到达后,甸人会点起庭燎,仆人会巡视宫室,宾客的车马有地方安顿,宾客的随从有人替代,替他们覆盖好车辆,为车轴上好油,隶人和牧和圉各管一段,百官的下属各负其责。主上不会让宾客滞留,但也不会耽误事。主上与诸侯同甘共苦,出了事就会帮忙,不明白的会教育,不充足的会接济。宾至如归,而没有灾患。不害怕寇盗,也不担心日晒雨淋。

现在呢?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竟住到了隶人的房子里。车子进不了院门,又没法从上面抬过去。盗贼公行,还不断发生各种传染病。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接见,又不明白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要不拆了这两堵墙,就没地方收藏我们的贡品,只会加重我们的罪过。我大胆请问执事:你打算怎么办呢?虽然主上要为鲁国守丧,但这也是敝邑的不幸。要是能献上我们的贡品,那就是主上对我们的恩惠了,我们马上会修好围墙走人,绝不敢偷懒。

文伯把这番话报告上去,赵文子(赵武)说:“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这话的意思是:他的话说得没错,我们确实做得不够,用隶人的院子住诸侯,这是我的罪过。

于是赵武派士文伯去向郑人道歉。

一些补充:

这位“士文伯”名“匄”,也可称为“士匄”,但与大体同时的另一位晋国中军元帅“士匄”——“范宣子”不是一个人,“范宣子”七年前已去世。“范”家很可能是从“士文伯”的“士”家分出去的,因此他们的家长既可称“范”亦可称“士”,但严格来说应该称“范”。

铜鞮之宫(杨注:鞮音题。据襄三十一年《传》,铜鞮有晋侯别宫。又据昭二十八年《传》,曾为羊舌赤之食邑。郑伯被执当在别宫。据《嘉庆一统志》,铜鞮在今山西-沁县南。#杜《注》:“铜鞮,晋离宫。”铜鞮宫在山西-沁县南二十五里。沁县西南四十里有铜鞮山,一名紫金山。又有铜鞮水,出沁县北,东南流逕襄垣县,入浊漳水,今名浊漳西源。),推测位置为:东经112.67,北纬36.59(沁县古城村与沙圪道村之间)。

《考察发现春秋晋国铜鞮宫遗址》一文介绍:

山西大学教授靳生禾、《山西地图》主编谢鸿喜,经多次深入山西长治市沁县野外考察,日前发现2500多年前驰名列国的春秋晋国离宫铜鞮宫遗址,……靳、谢两位指出,铜鞮宮的命名取义于所在的铜鞮城;铜鞮城则出于其濒临的铜鞮河;铜鞮河则又出于古来属于北方少数民族所聚居之地,正是唐-慧琳《一切经音义》所说“鞮,北狄西戎号也”。

铜鞮宮遗址位于沁县南22.5公里,当南池乡古城村与带贤乡沙圪道村之间。古宮遗址地理坐标当北纬36°35′00″,东经112°41′15″,海拔939米左右。遗址居白玉河河床地带,北靠召则岭,南依杨安山,白玉河自西向东流贯其北,待贤河北来环绕其南,正坐落于两河间台地上。白玉河发源于沁县西南境南泉乡泊村,北流至故县镇折东,经南池乡古城村南与待贤河汇流东去,注入浊漳河西源。这白玉河就是《水经注》所说的“铜鞮水”。在白玉河与待贤河环抱的台地上,周边古城夯土遗址尚有多处清晰可辨。铜鞮宮东南城角保存最好,遗存高6米,底宽10余米,略呈圆柱状;夯土层尚可辨识者高65厘米,计10层,每层厚6.5厘米。夯层为灰褐土,中有夹砂灰陶鬲足及陶片。这座城角遗址,传奇般地已历经25个多世纪,成为铜鞮宮迄今最为显著的标识。由东南城角向北一线眺望,但见沿田坎参差延伸北去,这便是铜鞮宮东城垣,垣外为平行的黄土冲沟,则是当年东护城河;由东南城角向西眺望,所见一线田坎依然,犹有多家窑洞凭坎而列,则是当年铜鞮宫城的南垣,垣外为待贤河,是当年铜鞮宮城的南护城河。于是,古铜鞮宫城轮廓就依稀可见了。

循铜鞮宮东垣北去,田坎处有数处夯土层裸露,夯层一般5-6厘米。北行300多米,田坎中断,据古城村76岁的王树勋老人说,这田坎中断处今习称“东门口”,正是当年铜鞮宮的东门了。如今“东门口”(东门)南至东南城角约350米,向北则不知所终。如果按古来筑城一般通例,东门在东城垣正中,则铜鞮宫城南北长约700米。今“南门”(东坪上与西坪上间)至东南城角为700余米,西南城角所在已难测定,姑以南门亦当南城垣正中,则铜鞮宮城东西长约1500米。这就是说,春秋晋铜鞮宮城周约为4400米,俨然是春秋时代头等规模的已逾千丈的“千丈之城”。这同当时《左传》记载的“铜鞮之宫数里”是完全相吻合的。

下面是铜鞮宫遗址Google卫星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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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三十一年传》:

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已(yǐ)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yì)矣,民之莫矣’,其知之矣。”((p 1189)(09310603))(111)

我的粗译:

晋侯(晋平公)很快就接见了郑伯(郑简公),增加了对郑伯(郑简公)的礼遇,招待宴会的规格也提高了,让郑人满意而归。随后晋人就新筑了诸侯之馆。晋国的大夫叔向评论说:

说话说得好的作用真是不可限量呀!子产说话说得好,各家诸侯都得到了好处,怎么能忽略说话的作用呢?《诗》里说:“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yì)矣,民之莫矣。”子产是明白人。

一些补充:

如这里所反映的,子产对待大国晋国也并非一味退让,而是掌握一定的分寸,不能让的坚决不让,后面还有类似的事例。

杨伯峻先生于此注曰:

杜《注》:“《诗大雅》。言辞辑睦,则民协同;辞说绎,则民安定。莫犹定也。”句见《诗大雅板》。今本“协”作“洽”,《列女传》引同《左传》。“绎”作“怿”,《释文》、《说文》同《左传》。则今本《诗经》盖从另本。绎可解作条理畅达。怿则解作心悦诚服。

《诗大雅生民之什板二章》:

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懌矣,民之莫矣。(《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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