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从5.5大名著看希腊 -- 赫克托尔

全世界各民族都有神话，是崇拜的副产品或前身。崇拜的高级阶段才是宗教，比如希腊诸神崇拜，不能叫宗教。按西方的标准，中国没有神话或神话不发达。

中国有两类神话，一类以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夸父逐日为代表，高端大气上档次，主角是对后世影响很大的帝王级人物，但是这些神话都太短了，甚至不够短篇小说的篇幅。

另一类通常叫民间故事或神话传说，最著名的有四大民间故事，篇幅长多了。我小时候一度流行四大，四大名山、四大名著、四大美女等等。四大民间故事有白蛇传、牛郎织女、梁祝、孟姜女哭长城。

这四大民间故事，是有点鬼神色彩的故事，尤其是梁祝，除了最后化蝶，其他的段落与【神】无关，甚至没出现一个神。白蛇传的怪力乱神最多，最后出现了玉皇大帝，把法海赶到螃蟹壳里面去了。按西方的标准，四大民间故事就是神话，原因下文再说，只不过中国的神话比希腊的单薄很多。

神话最重要的部分是创世纪，解释世界咋来的人类咋来的，世界创造前是啥样，谁创造的。希伯来神话的经典《圣经》，说上帝的灵在水上漂，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然后上帝干活干了 6 天创造世界和人类。希腊神话更详细些，世界创造前处于混沌状态，即 chaos。现代有一门学问叫混沌学(chaology)，得名于 chaos。印度伊朗神话的创世纪更加复杂，世界本是个巨大的乳海，从中出现诸神和世界。

希腊、埃及、日耳曼、印度伊朗神话的神谱很发达，中国的差很多，四个字，乱七八糟。以希腊为例，从创世到宙斯，历经3代大神，神仙们都是亲戚，只不过血亲有远有近。诸神的关系、职责一清二楚。

中国的盘古在开天辟地之后死了，下面是空白期，女娲造人补天的故事，成型于西汉的《淮南子》。女娲是男是女，与盘古啥关系，造人之后又干啥去了，对不起，都不知道。

中国的水神、火神出现较早，水神是共工，《淮南子》说共工争做【帝】失败，一怒之下用脑瓜子撞不周山，【天柱折、四维缺】。看起来，共工不仅仅是二流神仙，而是很有潜力做顶级大神的高级神仙。龙王治水，则是佛教来华之后形成的说法。火神祝融似乎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物，《史记 三皇本纪》说共工与祝融打仗，共工【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楚国王室自称祝融的后代，南岳衡山的主峰叫祝融峰。

除了水火二神之外，中国其他的神仙，包括玉皇大帝出现都很晚。中国人只知道有个模模糊糊的帝、上帝、天帝，这位大神哪来的，对不起，不知道。比如《山海经 海内经》记载，大禹的爹鲧治水，遇到难以解决的技术难题，【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息壤是一种可以不断生长的土壤，鲧喜欢堵塞水道，需要这玩意。

问题是这里出现的【帝】是啥玩意呢，从上下文来看，不是鲧的君主舜，似乎是统治世界的最高大神，角色和定位很模糊。《世纪 高祖本纪》说刘邦是赤帝之子，杀了白帝之子，又多了 2 个帝，与前文的帝啥关系呢，对不起，还是糊涂账。赤帝、白帝肯定对应五方五色帝，那么《山海经》中上古的帝，要么高于五帝，要么是五帝中的中央黄帝。

回到神话的理论性讨论，神谱之后，会有英雄。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最发达，他们几乎全是大神的后代、私生子。中国也有些英雄，如后羿射日的后羿、夸父逐日的夸父，但中国的英雄都是人类英雄，与神仙无关或基本无关，屌丝逆袭古已有之。

英雄再往下，就是再形而下的民间故事了，中国的四大民间故事是典型。希腊也有，其实更像某地流行的真事，经过口口相传，愣把大神拉进来。

关于神话，有专门的学问神话学(mythology)。神话学的创立者，还是洋人的历史之父希罗多德(Herodotus)，在他的《历史》(The Histories)中，他对一个神话的来历的做了精彩而深入的解读。这段文字很重要，后来研究神话的人，从来没跳出他的圈子。文字很长，建议耐心的看完。

(52)在先前的时候，皮拉斯基人(Pelasgians, 上古希腊人)呈献牺牲时向神呼号，但是他们并不呼叫任何一位神的名字；因为他们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名字。我知道这伴事、是因为在多多那(Dodona, 希腊西北部圣城)有人告诉过我。他们称它们为神，因为一切事物和这些事物的适当分配都是由它们来安排的。然而，在一个长时期以后，他们从埃及学到了首先是其他诸神的名字，又过了很久，才学到了狄奥尼索斯(Dionysus, 酒神)的名字。于是他们立刻到多多那(Dodona)的神谕所(oracle)去请示关于神的名字的事情。因为这个神谕所被认为是希腊最古老的一个神谕所，而在那时也是唯一的神谕所。当皮拉斯基人那时在多多那请示，他们应否采纳从外国传来的名字时，神谕命令他们采纳这些名字。从那时起，他们便在他们奉献牺牲时使用这些神的名字；后来希腊人又从皮拉斯基人那里学到了这些名字。

2.52告诉读者，希腊许多神仙不是希腊的坐地户，而是从其他地方流传过来，甚至是请来的。例如酒神狄奥尼索斯，生于印度，说明狄奥尼索斯是从印度来的外国神仙。2.53 追溯希腊神话的产生，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历经演变，经过赫西俄德(Hesiod)、荷马(Homer)的整理，才成了今天的样子。

下面希罗多德举了个例子，让读者看看历史或故事如何变成神话的。

(54)但是，关于希腊的神谕以及利比亚的神谕，这都是埃及人讲的。底比斯的宙斯神的祭司们告诉我说，腓尼基人曾从底比斯(Thebes, 埃及的底比斯)带走了两个女祭司：他们说他们后来打听到，其中的一个人被带走并且给卖到利比亚去了，另一个人则被卖到希腊去了。他们说，这两个妇女在上述两地第一次建立了神谕所。当我问他们，他们可以知道得这样确实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他们当地的人曾到处用心寻找这两个妇女，却根本未能找到她们，但是后来才听到他们现在告诉给我的这个故事。

笔者注：利比亚、腓尼基都是地名，具体在哪无所谓，这个底比斯是埃及的底比斯，不是希腊的同名城市。大意是腓尼基商人把 2 个埃及女神棍卖到外地，其中一个卖到了希腊。

(55)以上是我从底比斯的祭司们那里听来的，下面则是我从多多那(Dodona)的巫女们那里听来的：这是说，两只黑鸽子从底比斯飞到了埃及，一只到利比亚，一只到多多那；后面的一只落到一株槲树上，口出人言，说那里必须设立一座宙斯神的神谕所。多多那的居民知道这乃是神的意旨，于是他们便建立了一座宣示神谕的神殿。他们说，到利比亚来的那只鸽子命令利比亚人建立阿蒙神(Amun, 埃及最重要的神明之一)的一座神谕所，这也是奉祀宙斯(Zeus)神的。这便是多多那的女祭司们所说的故事。在这些女祭司当中，最年长的是普洛美涅亚(Promeneia)，其次是提玛列捷(Timarete)，最年轻的是尼坎德拉(Nicandra)；多多那神殿的其他执事也对此深信不疑。

笔者注：2.55 就是神话了，2 只黑鸽子口出人言，让当地人建立神庙，当地人还就信了。

(56)但是对于这件事，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样。如果腓尼基人真地带走了巫女并且把她们一个卖到利比亚，一个卖到希腊去的话，那未，我想，现在称为希腊，但以前称为皮拉斯基亚的地方，即后面的一个巫女被出卖的地方，就是忒斯普洛托斯(Thesprotians, 忒斯普洛托斯人居住的地方。现代希腊西北角)了；而且她在那里被奴役之后，她立刻便在那里长着的槲树下修造了一座宙斯的神殿。因为她既然在底比斯是宙斯神殿的一名侍女，她应该记得她的故土的那座神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之后，等她通晓了希腊语的时候，她便传授神谕的法术；她说她的姊妹被同样也卖了她的腓尼基人卖到利比亚去了。

(57)我认为多多那(Dodona)的人们是把这些妇女称为鸽子的，因为她们说外国话，于是当地的人们便认为这种话和鸟叫一样了；然而不久妇女便说出了他们可以懂得的话，这便说明了何以他们说鸽子讲出了人言；只要她用她的外国语讲话，他们就认为她的声音象是一只鸟的声音。要知道，鸽子怎么能讲人话呢？故事中所以说鸽子是黑的，这意思是说，妇女是埃及人。埃及的底比斯和多多那(Dodona)的神谕方式是相似的；而且从牺牲来进行占卜的方法也是从埃及学来的。

好了，引文到此为止。从头捋一遍，现状是希腊的西北部多多那城有个神庙—学名神谕所，来历是当年从埃及飞出两只黑鸽子，一个向北飞到希腊多多那，一个向西飞到利比亚。飞到希腊的这只鸽子口吐人言，说你们希腊人应该建立神庙，向神祈祷，求取神谕(oracle)，于是当地人就信了、做了，从此当地有了神庙，鸽子还说，自己的一个同伴飞到利比亚去了。

希罗多德认为，真相是腓尼基商人从埃及绑架、贩卖了 2个女神棍，一个卖到利比亚，一个卖到希腊。埃及人肤色黑，说话如同鸟语，希腊人听不懂，经过神话变形，成了黑鸽子。时间久了，可能希腊人听懂了埃及话，笔者认为更可能的是埃及女神棍学会了希腊语，因为此处的【他们可以懂得的话】，肯定是希腊语。反正大家能沟通了，于是神话解释为黑鸽子会说人话。黑鸽子要求希腊人建立神庙，供奉埃及大神阿蒙(Amun)，女神棍继续干老本行，忽悠希腊人信仰阿蒙传授的神谕。埃及女神棍或者她的弟子徒孙，做了些本地化工作，把埃及神明阿蒙—确切的说阿蒙是底比斯的城市保护神，改造为希腊的本土大神宙斯，相当于佛教的观音、基督教的圣母变成中国的送子娘娘。

希罗多德的解释详细、合理、论证充分，何况他到过埃及，做了详实的史料比对，确实这边有埃及女神棍被卖走，希腊那边有埃及女神棍被卖上岸，希大爷有史料、有推理、有逻辑，严丝合缝，无懈可击，揭穿了所谓神话，其实是民间传说的变形版本。

我前面说中国的四大民间传说也是神话，因为和希罗多德的黑鸽子案例相比，两者没有本质区别。以梁祝为例，除了最后化蝶，没有怪力乱神。黑鸽子案例中，除了黑鸽子说人话，也没有怪力乱神。梁祝的缘起，在于死了一个叫梁山伯的人，亲友挖坑想把他埋了，一不小心挖出来前人祝英台的墓，于是民间传说他俩相恋，越传越神，添油加醋，终于成了今天的样子。黑鸽子案例中，明明是埃及女神棍，忽悠希腊人信埃及神，建埃及式神庙，吸引信徒，但这个女神棍的传人必能这么说，必须给祖师爷涂脂抹粉，愣把黑皮女神棍说成会说人话的鸽子。

希罗多德的分析，虽然字句不多，在《历史》中所占篇幅也很有限，但神话学的界定已经由他做了，即使后人玩出花来，也是在他的圈子里转，始终跳不出来，所以他是神话学的开山祖师爷。

有了这个案例，神话的很多内容都容易解释了，所谓神话，大多有些真事的影子，每过一遍古人或流传者的嘴、笔，都会添枝加叶点东西，久而久之成了神话。

即使是历史，同样一个事，越晚的记载细节越多，越生动详细。比如孟姜女，原型是一个齐国女人哭老公。王立群在百家讲坛中做了追溯，这个齐国女人怎么变成哭长城的，给孟姜女添枝加叶的人中，不乏当时的著名学者，难道他们不了解原型？只能说这帮无耻文人故意加入私货，用来诽谤秦始皇。

有位国学大师，好像是王国维，提出逆向历史的概念，就是细节越多的记载，必定越晚、越不可信，套在神话上也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