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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八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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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1

第十章

两天后,山路亲自带着几个人来,通知父亲去分区汇报工作。父亲心说这倒是个机会,可以把自己对坦白运动的疑虑向分区领导说说,于是带上全部文件出发。一路上,山路和父亲有说有笑,并没有什么异样。到了分区吃过晚饭,山路要回旅直,奇怪的是他不和父亲告辞,而是把父亲交代给两个分区的干部。父亲上前和他说话,他脸上表情特怪,似笑而不亲近,似狠而不坦然,讪讪两句赶快离开,弄得父亲心里发毛。分区的干部一左一右,把父亲带到组织科。组织科科长是父亲的老熟人,叫秦嵩,为人忠厚老实,对谁都是和和气气,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人送外号:秦大妈。父亲进屋时,已是掌灯时分,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照在秦大妈脸上。

“老秦,好久不见,还这么瘦,也没见你胖点。”父亲高兴地过去,想和他握手。

秦大妈挺直腰身端坐在桌子后面,双肩微耸,一顶泡松松的灰面帽压在前额,细细眯缝的眼睛聚精会神盯着眼前的材料,嘴唇咬得紧蹦蹦的,脸上的肌肉也凝滞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父亲的说话。父亲好不尴尬,他把手缩回来,交叉着手掌揉了揉,怯生生地说:“我奉命向分区汇报抢救运动的情况。”

秦大妈站起身,冷眼看了一眼父亲,板着脸说:“跟我来。”

秦大妈和两个分区干部前呼后拥把父亲带进一个小院落,院落内外到处是持枪的哨兵。父亲被带进西边的一间小屋。小屋窗户上钉满了木条,所以室内光线很暗。父亲印象最深的就是整个屋子除了一条狭窄的过道,整个屋子就一排土炕,炕上躺着十几个人。父亲看见赵志一也在这里,很高兴地给他打招呼:“嘿,赵县长,什么时候过来的?也没打个招呼。”

赵志一像聋哑人一般默不作声,秦嵩却粗声粗气地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和你屁球相干。告诉你,把你叫过来,是要你交代自己的问题。别人的事,少管。”

父亲突然想起龙文枝那张笑脸,他顿时火急攻心,直着脖子大声吼叫:“这是陷害,我要揭发。”

秦嵩上前给了父亲一耳光,打得他两眼冒金星:“你他妈的老实点。这是什么地方,容得着你撒野?要揭发,日子长着呢,有你表现的时候。”他转过头对两个分区干部努努嘴:“搜。”

两个分区干部冲上来,不由分说,命令父亲举起双手,开始搜身。他们先接过父亲带来的材料,然后搜去了皮带,绑腿,鞋带和系内衣的裤带。秦嵩指着一个铺位说:“你就睡这儿。要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不得自由行动。”

父亲狼狈不堪,双手提着裤子,望着炕上那伙人。炕上的人好像是在隔世阴间,个个瞪着眼睛,表情漠然,就是不说一句话。整个屋子显得鬼影憧憧,寒气森森。父亲倒吸一口冷气,心说这帮人都怎么了,总不成舌头叫人割了吧。他妈的,叫老子反省,老子就反省反省。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翻来覆去地想:老子出校门就参加红军,以后一直呆在部队,一天也没有离开,和任何反动组织都没有瓜葛,平时工作认真负责,积极肯干,还和鬼子拼过刺刀。你秦嵩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能有啥本事从我的历史上找矛盾,从我的现实表现中找疑问?想到这里,父亲又变得心地坦然,加上整天赶路有些疲劳,便躺在铺上呼呼睡着了。

接着几天是大组学习。父亲这个组大约有三十来人,组长是分区群工组的干事李万民。每天,父亲一行十来个人被带到院中专门给安排好的位置坐下,面对组长和其他积极分子。李万民读文件,积极分子发言,讨论,父亲等人表态。不过,这种学习讨论每次时间不长,天黑之前就收工,场面也挺温和,当然更谈不上车轮战。刚开始,秦嵩还不时到场指导,说些老套话,让大家相信党相信组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等,后来干脆不见了踪影。父亲心中莫名其妙,这搞的什么名堂?供祖宗呢还是耍猴?完全不是他预计的暴风骤雨嘛。

不过中间也有精彩。他们开了一次大集会,由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讲话。这位一九三一年参加红军的老革命公私分明,以身作则:“坦白运动也是对我本人的考验,考验我是不是对党忠诚。同志们不是揭发了嘛,我老婆也是国民党派遣的特务,现在也在接受审查。我保证绝对以革命大局为重,不护短,不掩盖,有什么交代什么。老实说,这件事对我的震动也很大。它提醒我们,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在民族矛盾占主要地位的今天也不能忘记原有的敌我矛盾。”

父亲有些愕然:这他妈的是什么主任,和一个女特务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年,同呼吸,共命运,竟然毫无察觉,到现在才被别人揭发出来,难道你是白痴?

这天上午,小组长李万民带着父亲等人前去探望“病人”。来到一个门口设双岗的小院落,进屋,父亲看见“病人”躺在床上,蒙头盖被,谁也不答理,旁边一位医生正在给他量体温。父亲等十几个人挤在门里门外,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探望”,也不敢开腔问问题。医生诊断完毕,李万民忙活开了。他给大家分派任务,一些人替“病人”端水,一些人劝“病人”服药,父亲的任务是给“病人”削梨子。这个时候,根据地虽然供应好转,但还没人养成吃水果的习惯,大不了啃个生番茄生罗卜清情火。像眼下拿给“病人”吃的梨子,黄中透亮,又大又园,父亲压根儿还没见过,何况还是大冬天。父亲把削好的梨子递给“病人”,“病人”气呼呼地转过头来,粗鲁地把梨子打在地上。父亲这才看清,“病人”原来是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吴真,不觉大吃一惊。父亲弯下身,从地上捡起梨子,拿开水冲掉上面的泥土,解劝道:“吴主任,生病养病,何必赌气呢?还是吃一点吧。”

吴真翻过身,脑袋对着墙,就不吭气。李万民又叫大家排着队,一个个上前慰问。大家不知道这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吴真得的是个什么病。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没话找话,问问病情?想吃什么?睡眠怎么样?再说两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安慰话。然而,吴真始终把脸对着墙,躺在床上装死狗。

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之际,两个便衣陪着一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进了屋。女子一看见床上躺着的吴真,高喊一声:“老吴”便扑了上去,搞得一帮子大男人差点儿躲闪不及。女子俯在吴真的身上,抱头痛哭。吴真也转过身来,搂住女子的肩背,呜咽起来。两人不顾周围站着那么些人,也不说话,就是哭,越哭越悲惨,最后是撕肝裂肺,呼天嚎地。李万民见势不妙,赶紧带上父亲等人离开。

下午又是大组会,这回改了室内。一间大屋子,中央拼着三张桌子,周围摆着长凳。李万民见人来齐了,颇为自得地说:“上午你们都看见了吧。吴真是三三年的党员,参加领导过‘一二九’救亡运动。被国民党逮捕后,关进监狱,‘七七’事变后才放出来的,是在监狱里失足。出狱后被国民党抓住把柄,就摔不脱了。这样的人都坦白了,你们还有啥顾虑?带你们去的目的,就是让你们亲眼看看,党组织对坦白自首的人多么宽大。照顾他的生活,给他治病,还把他爱人弄来和他见面。他爱人当然也是特务,在地委整风中坦白的。两人痛恨自己的过去,感激党的挽救,所以才哭得如此伤心。这是正面的例子,向你们展示党的宽大政策。但宽大不是没边儿的。如果有人心存侥幸,想钻空子,对党耍心眼,拒不坦白,那就得抗拒从严。你们将要看到的这个人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这个人不用我介绍,你们见了都认识。我们是前几天才发现他的问题,帮助他,教育他,但他态度十分顽固,拒绝任何挽救,坚持不坦白自己的过去。今天,我们就要斗争他,批判他,给他扎上几针,喂点儿姜汤辣椒面,让他舒舒筋骨,通通脉络。希望大家通过这两个正反比较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是何去何从。”接着,他很随便地吩咐一句:“带上来。”话音未落,几个积极分子已经连推带搡把一个大个子押进来,摁在长桌的另一端坐下。

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几天前那个气势汹汹,勇煽自己耳光的分区组织科长秦嵩吗?煞神居然也变成了“特务”。人事沧桑,这世界变化也忒快了点。

接着,积极分子们对着秦嵩踊跃发言。他们个个义愤填膺,指手划脚,捶胸顿足。有说他顽固不化的;有说他想为国民党殉葬的;有揭露他对日本军国主义抱有幻想的;有威胁他顽抗下去绝无好下场的;还有人用拳头擂着桌子限他立即坦白的。可是,秦嵩就像个活死人,对这一切毫无反应。一阵疾言厉色后,众人态度驱缓,耐心劝导,说服,解释政策,请他打消顾虑,纷纷伸出援助之手,无奈秦嵩依然无动于衷。他把头靠在手腕上,身体斜依在桌边,竭尽全力想打个盹。积极分子们早看透了这套耍死狗的把戏,他们用胳膊肘捅他的肋骨,用手揪他的头发,甚至有人冲他脸上吐唾沫。看到这儿,父亲心中油然生起一种道德优越感,我们对杜修贤还没这么干过,可见分区的干部水平也不咋的。当然,他也明白自己眼下的地位,所以不敢高声反对,只能低声咕噜道:“这不是违犯党的政策,搞逼供信嘛。”

还没说完,坐在身边的赵志一悄悄拉了他一把,然后咳嗽两声,说了话,但不是对着父亲而是对着秦嵩:“姓秦的,你不要错估了形势。特务组织已经土崩瓦解,一两个人想挽狂澜于既倒,简直是做梦。这么多人都是特务,难道你秦嵩就不是?别的不说,单讲你的名字,秦桧的头,严嵩的身子,全都是些大奸臣的料,可见不是个好东西。这么多人都相信党的宽大政策,唯独你不相信。退一步说,就是敲沙罐,也不单敲你一个脑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识时务,瞎顽抗,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秦嵩居然睁开眼睛,白了赵志一一眼。

“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入了党,当了官,抓过特务,就进了保险箱,就保证自己当不了特务。党和群众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该你当你还得当。个人和党,谁的力量大?曾中生地位不比你高?旷继勋功劳不比你大?他们都可以是特务,何况你一个小小的组织科长?”赵志一说完话,依旧正襟危,态度极度认真。

李万民听这话觉得别扭,但自己的文化水有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瞪了赵志一一眼:“你瞎扯个啥呀,抢救运动是在中央正确路线领导下进行的,和张国焘那一套根本不同。”

“是,是,你说得对,错误在我。我太急于求成,只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劝他,说话考虑不周。”赵志一点头哈腰。

这时,大家注意到秦嵩耷拉着脑袋开始思考。李万民老经验了,明白对方意志已经动摇,于是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秦嵩身上,鼓动大家继续努力,又打又拉。反覆几次,秦嵩终于精疲力尽,头朝后仰,“扑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哽咽着吐出几个字:“我坦白。”

父亲对赵志一在会上的表现大为不满。别人逼良为娼倒也罢了,你起什么哄?跟妓院老鸨似地勾引良家妇女。对呀,这小子晚上睡觉翻过去,覆过来,一会儿还唉声叹气几下,显得心事重重,莫不真的也是特务?他相信:特务身份关系大是大非,你要不是就应该经受住考验。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这点子委屈?胡乱承认自己是特务,本身就是软骨头的表现,还加入个卵子党?想到这里,父亲突然对赵志一,杜修贤,刘行淹以及刚刚坦白的秦嵩产生出一种鄙夷和厌恶的情绪。坦白本身就是对他们特务身份的最好证明,因为特务都是些投机分子,胆小鬼,比较革命先烈在敌人监狱里,刑场上那种大义凛然,真是天壤之别。我的问题是受人诬告陷害,和他们的性质有本质区别,只要讲清楚就行了,当然没有坦白一说。原来有个秦嵩挡道,我绕不过去。这家伙肯定和龙文枝一伙,否则怎么把我弄分区来了?现在他垮了,说明龙文枝也有问题,我应该立即上告。所以批斗会一结束,父亲就拦住李万民说:“我要申述,要面见旅政治部主任山路同志。”

山路还真见了父亲一面。他瞪着眼听完父亲的汇报,半天没合拢嘴。过了好长时间,山路习惯性地往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才压低嗓音说:“你说龙文枝强奸妇女,证据在哪里?这关系到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不能由着你空口说白话。一个人说话要负责任,这点道理你都不懂?我告诉你,龙文枝同志和何静文同志已经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组织上正在考虑。”

真是怪事天天有,整风尤其多。

山路从桌子背后站起来,转到父亲身后,似乎在自说自话:“也许我还该多说几句。龙文枝是红四方面军出了名的战斗英雄。他参军后,干部说向东,他决不会向西。打仗时,似乎根本不知道子弹会打死人。反六路围攻时,有个阵地没了动静,连长叫他去看看。龙文枝上去后,发现阵地上的人都死光了。正好这时,一个连的敌人往上冲,龙文枝二话不说,硬是用手榴弹把敌人砸了下去。后来上级机关要表扬他,派人向他调查,问他当时怎么想的,他发了半天愣,回答说:‘没想啥。’调查人员急了,这么英勇的行为总得有点动机吧,便提示他是不是想到什么榜样?他回答:‘榜啥样?敌人上来了,可不就得打吗?’‘看见那么多敌人,你就没点害怕?’‘有多少人哪?反正到我跟前的总就那么几个,打一手榴弹全撂下,再上来,再撂下,就这么两次,敌人全跑了。’结果上级的表扬没法写,只好把他入了党。现在是战争时期,革命队伍最看中的就是这种人。你一个臭知识分子,有多少本钱?想告他,告得了吗?”

父亲感觉山路的声音像蚊子,遥远而模糊。他脑子里不断翻滚的只有一句话:“龙文枝同志和何静文同志已经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递交了结婚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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