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每日更新中)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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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一回

谢谢关心,这个还不够好,打算重新写,现在开头是这样的,将来写全了再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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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北宋,徽宗皇帝在时,蔡京任宰相,掌管八十万禁军者,乃是太尉高俅。蔡京与高俅结为朋党,交致势力。

这日二人在相府密谈,末了,蔡京提起一事:“近日开封府冒出一宗奇案,说与你知——东南陈留有个破落户,姓桑名奇,习武好斗,平素在墓地里替贵族看坟,当地的闲汉为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卫灵公。此公纠集几个无赖,监守自盗,偷掘无主之坟,拆散棺木,装嵌成马车车厢,重新上漆,卖到东京城来。京城之人不知,见其用材坚厚,叫价低廉,纷纷购买。后来被人举报,开封府派捕快缉拿,尽抓其党羽,单单只得桑奇察觉,及时逃脱……”

高俅哂道:“阿也!原来京城中许多王侯贵胄,日日都从死魂匣子里钻出钻入!”蔡京道:“若只如此,小事而已,不值一提,然而案中有案——公差抓拿卫灵公时,在一座空坟中发现两个失踪的妇人。一个,是东鸡儿巷的领头妈妈,艺名桃花夫人,这桃花夫人不但是东鸡儿巷一片妓院的首领,而且交游广阔,笼络住京城中一大群卖艺之人,无论谁家要开戏台,甚至开封府在节庆日举办盛会官民同乐,都爱请她居中促成。另外一个,是洞元观的师婆,叫木善影……”

高俅是个世故伶俐之人,心生警觉,暗想:“蔡老儿笃信道教,洞元观距离相府不过两个街口,这个姓木的女冠,自必与太师府过从甚密。”动问道:“两个老妪,值得几多赎金?”蔡京道:“贼人既未讨要赎金,也未劫色,只是穷极无聊,想探听皇城中高门大户和成名艺人的隐秘之事,于是将桃老鸨和木师婆两个禁锢在地穴中,日日拷打,逐家逐户逼问,以此为乐。”

高俅听了,沉吟道:“此等顽贼,不可轻饶。王侯将相的私密之事,被他们知道事小,倘若传到文人耳里,写入野史,绝非好事。”蔡京道:“正是。我已密令开封府将一干涉案人等从速处死,目下只有一个卫灵公在逃,匿藏在河北沧州柴皇子庄,不便强拿。”

高俅蹙眉道:“柴皇子庄,什么来头?”蔡京道:“沧州横海郡内有个富民,姓柴名进,乃是前朝大周皇帝嫡派子孙。柴家自从陈桥兵变退位之后,一直避居河北,由于家世尴尬,早前几代祖先都持着小心谨慎过活,虽居豪贵之势,也只是闭门优居,不敢干预世务。唯独传到这个柴进,游手好闲,一身匪气,庄上馆舍常开,专门收容往来的知名人物和绿林客,在民间有现世孟尝的美誉。不单卫灵公,就连被朝廷罢黜的元佑党人宁守成和乐古道两个,如今也在他庄上寄住。”

元佑党人是蔡京政敌,素不相容。高俅恼道:“一个破落王孙,何劳恩相记挂!他既敢私藏罪人,下官这便致信,教州官克日斩杀之,传首京城,以正法纪!”蔡京摇头,徐徐道:“殿帅有所不知,这柴氏一族可不比寻常财主,当年逊位时,太祖武德皇帝敕赐‘誓书铁券’,保他们子子孙孙世世平安,免罪免死,不得加刑。铁券如今传到柴进手中,一旦亮出此物,即便当今圣上也要奉旨礼让,寻常公差,怎不束手?!因此才造就他如此放肆。”高俅笑道:“恩相不必担心,下官派一个十足精细的人去,暗施手段,扫除此辈,定当把事情办得悄静利落,波澜不起。”

议事毕,高太尉打道回府。入内未及更衣,门子便来禀报,候任高唐州知府高廉在偏厅求见。高俅微微一笑,换身便服,与高廉在后堂会面。这高廉乃是高俅的叔伯兄弟,凶猾之徒,好左道,原本追随青牛派的牟道人在陇西鸟鼠山隐修,因闻高俅发迹,动了凡心,于是出山入幕。此人近年为高俅办成许多隐密之事,特为高俅所爱。如今高俅抬举他,荐他出任河北高唐州知府。

既见,高廉趋拜,而后二人升堂就坐。高廉道:“小人蒙太尉抬爱,得以外放任职,特来辞行。回想这几年在府中受恩非轻,一朝离去,心存感念,今后如何做官,犹待太尉提点。”高俅笑道:“老道!一换官袍,言语间便多了几分客气,你我兄弟同气连枝,理应亲密无间才是。”高廉愧笑。

高俅又叹口气,徐徐道:“外间市井里有许多浅学穷薄之人,说我高俅不学无术,专用奸邪手段媚主,骗得一时富贵——殊不知高某人从泥尘中一路滚扑上来,见识历练不知赛过寻常的穷酸读书人几多!前人云,人在当宠之时,哪怕有千人推你,也推不倒;一失恩宠,即便有万人托你,也托不住。何故如此?手中无可恃,荣辱仰赖皇家也。欲求名位坚固,除了乞恩邀宠,还需另有倚仗。如今我荐你到高唐州做官,别有深意。你到任后应当厚结人心,收聚精兵,府库里的存粮和甲胄务必要多。我若有缓急之事,盼你能有所呼应。高唐州临近黄河,若要起兵,可先密使人掘破堤坝,放出河水。灾民遍野,便是王者之资。”高廉连连点头,他本强悍之徒,得知主子有谋朝篡位之心,幅裂山河之志,暗暗欢喜。

高俅又道:“临别,尚有一事相托。”高廉道:“兄长有事但言,小弟忠不顾死。”高俅于是细说蔡京嘱托之事本末,且道:“太师委人办差,向来报酬不薄,但需慎密,杜绝外间知闻。由你指使人去,我最放心。”高廉领命。

随后二人到清凉水阁用饭,高廉让侍从们在水边架设炭炉、砧板,洗净双手,亲自为高俅做了一味活烧鲤鱼,忙得他热汗淋漓。鱼既软熟,二人就餐,席间又谈了一些京城官员的迁降安排以及权贵们的花酒逸事。谈至申时,相对举酒,互道珍重而别。

高廉甫一出太尉府,立即吩咐黄头奴去水东一坊请舅子殷天罗到家中相见。高廉的婆娘姓殷,又有两个兄弟,大者殷天罗,小者殷天赐,姐弟三人原本都是他在青牛派的同门后进,追随他下山,是他行使妖幻术的帮手。

这里单说殷天罗。殷天罗才情缥缈,好奇尚异,多识世间杂学,如今被高廉安排在太学府里与儒生们一起课习经史。只因为人机警,行事洒逸,在太学生中得了一个绰号,叫“浪狸猫”。

此刻殷天罗正在甜水巷浴室院。据记载,宋代都市人雅爱洗浴,浴池天未亮便开门迎客,所谓“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当时已经有洗身用的胰子,就是把猪的胰脏晒干、磨粉之后,揉合砂糖、豆粉和香料,造成胰子,有所谓桂花胰子、玫瑰胰子、珍珠玉屑胰子、狗屎胰子等等。浴室里还有挠背、剃头、修脚一类的廉价服务,一如当世。

殷天罗用青木香胰子洁净之后,与两个友人跳下儿皇池一角泡水。天罗在左,乐师董均居中。董均妙善音率,有振古之才,绰号董惊座。董均下首,是他胞弟董平,武艺出众,绰号双枪将。

三人谈笑风生,在水池另一端,浴室院的火工头陀用火炭将铜制的石敬瑭人像煨得炽热,不时送入池水中,为池水加温。红铜入水,激起白雾四塞。

忽有一人,从气雾中涉水而来,作揖道:“同文馆管记牛奋青,这两日郁结难平,听闻浴室院有三贤,时常在此与人闲谈,为人拆解心结,因此特来拜见。”董均问:“在下董均,牛管记何事不悦?”

牛奋青道:“在下在同文馆接待高丽使者,尽力款待,私交日深。谁想前日,高丽使者忽然邀请我跟随宋使一同到儒术的先祖地高丽国一游。我愕然,高丽何以是儒教故乡?!使者云,高丽祖先,原本是箕子所率领的殷商遗民,箕子仁恕忠贞,流芳传素,他是宋微子的叔父,亦即孔子祖先,因此高丽是儒教的先祖地,笑傲中原。此君不唯出使中国,出使大辽、西夏、于阗、三佛齐之时,亦不忘自夸。牛某是名教中人,护教心切,当即与他争辩,苦战良久,终不能使之折服。我急去禀报上司,欲奏请朝廷下旨正告高丽人。上司懦弱,不肯出头。我气结于心,两日不得爽利,因此特来拜访三贤,求三贤助我解气。”

董平笑道:“想不到高丽人爱儒术爱得如此出格,以致认祖称宗。”董均沉吟道:“齐鲁、淮泗之人,皆爱夸口,事事第一,不肯让人,天下各地亦不曾遣人去正告他们——禀性如此,何必当真?你不妨投其所好,带他去桑家瓦子听听荒诞大王谈无敌的吹牛表演,让他晓得我们中华人物说大话的本领,别让他小觑了我们。”牛奋青失笑,告辞而去。

随即又有一老汉迈水而来,作揖道:“三位贤人,有礼。老夫王铁雉,小有家财,勉称员外,然而一生节俭持家,花费未尝过分。无奈何,家里出了逆子,早年间不幸与一个叫高毬的帮闲结交,被他引入勾栏瓦舍,风花雪月地挥霍。老夫当时忿恨难平,于是一纸文状将那高毬告到开封府。开封府尹持正判案,笞高毬二十脊杖,将他逐出开封境外,总算大快我心。此后高毬流窜异乡,直到哲宗皇帝登基大赦,方才回到东京。这些年,忽然地,攀龙附凤得志,竟然成了当朝权贵!啊呀呀——京城里多少人识得这个破落户,无赖高二,落拓放荡的奴才,谁会正眼瞧他?!却怎地成了正二品太尉,把持军国大事?!这是什么世道?老夫我气不过,想不开,咽不下,睡不好,听闻浴室院三贤专能开人心结,又能守秘,特来诉说一番,以求解气。”

董家兄弟听了,都看殷天罗,天罗笑道:“老员外可知,蝴蝶原是毛虫所变?美艳的毛虫未必会变成美艳蝴蝶,美艳的蝴蝶原本可能只是一条丑虫子。高俅如今便如脱茧化蝶一般,无复旧观,你时时去想他往日的丑相又有甚好处?他既不来寻你,你又何妨静观其变,看他祸福如何?”王铁雉听了,点头叹气,道谢而去。

俄而又有一条汉子,踏着水来到三人面前,既不拱手,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水中,面色煞白。殷天罗一看,原来是东市的杀猪郎曹正,笑道:“曹大哥,年初借我两千贯钱,几时有还?”曹正摇头道:“吃了大亏,一时间还不起钱。你要是等不及,杀了我,我亦不怨。”天罗笑道:“罢罢罢,你好好歹歹活下去,我情愿等。”

曹正怅然道:“你看,我杀猪剥牛的手段极好,屠户里最受赞赏,人称操刀鬼,不可谓无能;除了在作坊杀猪,我还兼顾着许多杂活赚钱,这两年,夜卧早起,未尝偷安,不可谓不勤;每日里,数米而食,称柴而烧,不敢奢纵一分,不可谓不俭。既有本事压身,又肯勤俭,为何老天却如此不公,总不让我发财呢?”

董平取笑道:“拙夫!你要多听说书,自古英雄,个个都被女子羞辱、唾弃过,然后方能成事立功,你至今未能发财,想必是因为周遭妇人待你太好的缘故。”曹正两眼发愣,木然不语。董均道:“这位曹兄,先说一说,除了杀猪宰牛,你还做过什么生意?怎地折了本呢?”

曹正叹道:“去年冬至,我将一个预订的滚炙猪头送到迟老太医家中,后院交割之际,偶然听到迟太医与儿子在内堂说话,说那齐安王病重,脑内发痈,性命垂危,万万撑不到初春。我暗暗思量——此等大贵人,死后必定风光大葬,照例,封土之下要铺一层厚厚的碳灰。到时候天寒地冻,草木灰烬不易筹措。何不趁着雪未深,干草枯柴易拾,勤勤烧定,等那郡王两脚一伸,我便高价售卖,恰是一笔小利。”

董平拍水道:“好主意!如你所愿,齐王死于隆冬,后来如何?”曹正道:“有个看坟人桑奇,绰号卫灵公,与我相识。等郡王一死,靠着他穿针引线,将火灰尽数卖给郡王家,赚得些许银子。事后,他约我到家中饮酒,酒半酣,翻开床板,出示一批丝布,说是家乡运来,似是好货,正欲脱手,谁人可以代售?我仔细一看,竟然是上等的篆文锦和散花绫,要价低廉,不禁又惊又喜,第二日便来问你借钱,将他的丝绸包揽下来。”

殷天罗道:“切!一个看坟人,怎会有许多绫罗绸缎?!我看他的家乡在死人坟里。”曹正哽咽道:“当时财迷心窍,哪里想得周全,等我将锦缎抬回家中,在太阳下一晒,全数溃烂如粥,方才吓醒。于是我去找桑奇算账,那厮正与几个泼皮在家中锯木,拼砌马车车厢。我与他理论,他仗着人多,一口抵赖,我见那几个泼皮目露凶光,怕自己寡不敌众,只得衔恨而去。出门仔细一想,这伙盗墓贼分明在用偷挖的棺材板打造马车车厢,一气之下,告到开封府。结果,一众泼皮被擒,单单只有桑奇机警,席卷银两逃去。便是如此,落得个血本无归!”

殷天罗心道:“哦,桑奇原来坏在你的手里。”又问:“那你今后作何打算?”曹正道:“发财不成,依旧替人杀猪。另外,我用竹篱在瓮子监狱背后的池塘里圈养了成万头蛤蟆,个个出奇肥壮。过几日捞起来,可以卖给曹门、戴楼门一带的食店;可以晒成肉脯卖给东角楼的商贩子;或者到龙津桥摆个小摊,摘掉皮袍之后抹上盐水现烤现卖,得钱几多,都先还你。当初向你借钱时,立过字据,又请了金枪班的徐教头见证,二千贯,必不敢相负。”

殷天罗听了,忽然心动,暗想:“我追随高廉,为权贵争权夺利,难免杀伤无辜,有机会不妨积些阴德,用来向鬼神赎罪。”便道:“万只生灵,一时殒命,未免有伤造物者之心。我近日修道持斋,许下放生大愿。大哥若肯代我将那些跳虫放归山野池沼,区区小债便可一笔勾销。”曹正愕然。天罗又道:“莫猜疑,我是诚心。大哥若有空闲,即可随我去取回字据。我另借五千贯钱与你,大哥既有本事压身,又肯勤俭,拿钱去做些正当营生,只要遇事沉着,远离骗徒,发财不在话下。将来富贵,加倍还我便是。”

曹正见他盛意拳拳,无戏耍之意,不禁感泣落泪,叹道:“想不到公子对我如此厚爱。我正思量,想去山东做些羊马生意,苦恨没有本钱。如今得你慷慨襄助,来日便可收拾前去。计程半年即归,到那时,本利一同奉还。”天罗道:“如此大好。大哥只管去,去之前记得先把那万多个蛤蟆带到城外放生。”曹正道:“公子放心,我非言而无信之徒。”

曹正走后,浴室内已无他人,三人闲聊了几句,便要离开,忽闻人声道:“三贤!留步,留步。”三人一看,原来是烧铜人的火工头陀。头陀跳下水池,上前方欲拱手,忽然罢臂叹道:“数百年未洗头,愧对诸君,先洗头。”言讫,举手一拉头发,将头从项上扯断下来,放入水中搓洗。

三人都吃一惊,董平骂道:“何时污物,竟敢作怪?!”握拳便要打斗,却被董均和殷天罗一左一右拉住。三人倒退上岸,各拉一条棋盘布围住下体,定眼看那断头客如何作祟。

鬼怪洗头毕,扶头上颈,迈步出水,拱手道:“在下唐朝老鬼,姓肖,坟墓在陈留县,因被盗墓贼惊醒,浪游于京畿之中。因闻三位俱是才子,音乐之能,惊动灵界,而肖某一生嗜好此道,既然陷在三位的气场之中,岂可不来领教?!为免唐突,我已在此先为诸君烧水三日,聊表敬意。适才洗头是试一试几位的胆气,如无胆气,在下亦不敢多言。”

三人见他似无恶意,释然回礼。断头客向墙角俯身,拉开一条破布,取出破布下的古筝,抱筝道:“人鬼殊途,不便长聚。眼下我有妖族朋友在门外摒绝俗人,我们两家在此各展所长,稍稍比试一番,如何?”

好手相逢,自要先分高下,理所当然。董平问道:“肖公,怎么比?”断头客道:“我们比筝,倘若你们手段高明,我不能及,我已为你们烧了三日水,自可抵数。或若我稍胜一筹,便请几位为我烧铜人,我亦好好泡一个大澡,小享虚荣,得否?”天罗拍手道:“好!肖公携筝来,请占先手。”

断头客咧嘴一笑,退坐地上,奋手弄弦,疾弹一曲。曲调甚急,极奇变之能事,震撼人心,撩动幻觉。此起彼伏,好似无边白浪;音回调转,羞杀百舌黄莺。隆隆天车过雷阵,嗷嗷魔女动禅心。良久,刀截一声,演奏告终,听者三人,都不禁弹指赞叹。

董均道:“此曲不曾闻。好有气势!雷动风行,雄心勇决,谱曲之人,想必是个狠勇贪胜的真武将。”断头客击掌道:“啊也!果然是知音。这叫《失温侯》,东汉末年吕布所制,吕布曾用此曲迷惑袁绍部将,避过追杀。年代久远,人间早已失传,阁下居然能够通过音律揣摩制作者,才华直追孔丘,我所不及,佩服佩服,算我先输一阵。”

殷天罗道:“虽是佳韵,然而在第四叠处,若能同时加拨斗弦,则更添紧逼,愈加动人。”断头客奇道:“第四叠乃全曲最紧逼处,我每次弹,手腕几废,如何能腾得出手来,加拨斗弦?”

天罗回头道:“抱歉,代两位出战。”于是要过古筝、银甲,单弹第四叠。他记心极好,虽然只听得一次,居然弹得毫厘不爽,弹到疾急处,他手不停滞,忽地俯下头,用鼻尖在斗弦上快速划过。噌噌噌!新声入曲,犹如快马加鞭,将曲意推向极致。断头客指着天罗大笑道:“妙!妙!我却学不来,我一刮,脑袋势必滚下来——贼心儿,你算计我!哈哈哈,认输认输。”

天罗罢手道:“惭愧,失敬失敬。”断头客道:“难得今日拜会当世才子,肖某索性输个痛快,我将这古筝、银甲,送给董家兄弟,筝背后刻有《失温侯》乐谱,我便由此习得。此外我还有一卷舜帝的《南风》琴谱,圣人之遗作也,当世无人识,却送给殷郎。此曲有道家真味,演奏若得法,清朗透人心骨,万望珍视。”言讫,将古筝琴谱,分别交付三人。

三人大喜道谢,断头客道:“不必。肖某是死人,此数物若长随我身,等同腐泥。今日为它们觅得明主,大慰我心。好罢,缘分就只这么多,在下动极思静,又欲长眠,诸君努力自爱,我去矣!”言讫,不待三人挽留,挥手快步而去,转眼已失所在。

三人只得整衣束带,离开浴室院,在南门大街上并肩而行。殷天罗心情大佳,得意道:“男人心事,了无新意。不妨让浴室院将男女隔墙推倒,改用最厚的绿桂布拉一道遮光的布墙。我们隔着布墙跟老妈子小姐们谈天说地,如何?凭我们三个柔情汉,势必说得满城怨妇尽开颜。”董均笑道:“此事大妙,可惜日后我两个来不了啦,只好靠你完成遗愿。”天罗愕然道:“怎么?”

董均改容,正色道:“事出有因,你听我慢慢道来。我家先祖,原本是南唐的宫廷乐师,亡国之后被俘,因为才艺出众,又在大宋朝廷担任乐官,父死子继,至今已过百年。由于世代研习音律,学识积累,渐渐自成一宗。我太叔祖才华绮靡,世无伦比,死前在庭院中吹动玉竽,地仙们纷纷现身聆听。先祖父循乐理破解《易经》,妙论阴阳,满朝折服。家父也是绝代高手,曾经奉哲宗皇帝之命,入大内书阁整理古今各国遗留的乐书、乐谱。他在揣摩古人音乐之余,参考史籍,对比当时国运的兴衰,渐渐能够从乐韵中辨别出朝代更替的征兆!如今天子风流,不爱古雅昂扬之乐,反偏好柔弱萎靡之声,上有其好,下必甚焉,举国乐风为之一变,臣民惑乱,智勇俱困。父亲感伤时弊,日日叹息,料知天道不善,势将有穷凶极恶之灾,歼生灵以千万计。为了免受残害,保全先辈艺业,他决定放弃官职,带我们兄弟逃离这繁闹之地,变姓名隐居荒野,等将来海内平安,国家强盛之时,再让子孙出山,为中华重振乐教。”

董平道:“我们臭味相投,万分难舍,我亦不欲退隐,只是父命难违。狸猫兄善于筹算,应对敏速,将来定能在乱世中做出一番事业,不必以我等逃逸之人为意。”

殷天罗听了,俯首良久,叹道:“自商周、秦汉到隋唐五代,天下合久而分,分久即合,礼崩乐坏之际,不可胜数。董老先生及时归隐,保存艺业,以备将来恢复,实在是大智大勇之举。人各有志,既然缘分到此,夫复何言。盼只盼苍天留心,教我们再聚,重拾今日之欢。”

这时,高廉家的黄头奴迎面寻来,天罗听说姐夫有紧要事传唤,只得与董家兄弟惜别,赶到榆林巷高廉住处。

两人抱见,高廉问:“狸猫,近日总不见你,何事生分?”天罗道:“姐夫公事似忙,弟不宜常来。”高廉一笑,屏退下人,与他围炉吃酒。酒过五杯,高廉又问:“我在太尉府当差,诸多应酬,久未相聚,不知大郎在太学里得意否?”殷天罗答道:“我没坐性,坐不住,每日支应了学正之后,就去望仙桥与董家兄弟一起消遣时光。”

高廉笑道:“嘿!我亦风闻浴室院三贤的顽恶大名,你们几个终日厮混,除了光着屁股在浴池里过嘴瘾,还弄些什么勾当?”殷天罗道:“我们时常在樱桃园里打羯鼓,算起来,已经打折了一二百根鼓杖。”

高廉大笑,抚其肩道:“大丈夫当孜孜而求名誉,日日打鼓有甚么出息,难不成将来做个伶人?”天罗赔笑道:“人间官场喧浊太甚,我想到司天监谋份闲职,日间以书曲消闲,夜里在观天台上卧看星云,倒也快活。”高廉摇头道:“祭享、天文、太史、卜筮一类的衙门,被称为病官坊,门前冷清,可以张罗捕雀,没趣得紧,向来都由闲散无能者居之。大丈夫当谋求荣适如志,莫说丧志言论。”

天罗问:“依姐夫所见,如何才算适志?”高廉道:“何为适志?譬如太尉府中,只要太尉在,众官绝谈笑,若太尉笑,则哄堂大笑,威势如此,是为适志,大丈夫当如是。此生挟朝廷之权,开衙建府,拥兵称雄,枭巨盗,立殊勋,积金巨万,门庭若市,岂不惬意?”

天罗道:“若能如此亦好,但我生性散漫,只怕没有攀爬向上的本事。”高廉笑道:“也未必。如今坐在高座上的赵官家是个风流天子,耍乐之道,样样精通,轻佻得紧,那些坏了脑子的酸腐儒生才不中他的意。高殿帅偌大一个官,还不是靠着能踢几脚好球出身?!你平素喜爱弄琴玩鼓,说不定将来也是个晋身之道。我马上便要外放到高唐州做官,你们兄弟是自家人,早晚都要相互提携。不过,可不是让你去做伶官。我时常向太尉说起你的才具,他也要抬举你,但他那里是个军职衙门,讲究无功不受禄。如今差你去办一件秘密差事,你办好之后,回来便可推荐你顶替我的现职。”

殷天罗道:“太尉和姐夫吩咐的事,即是家事,有没有犒赏我都会尽力去办。”高廉点头一笑,吩咐他前往河北沧州,暗中下手,铲除卫灵公桑奇,元佑党人宁守成、乐古道,以及前朝遗裔柴进一干人等。

天罗略一寻思,道:“姐夫家中这条青狗已经养成了妖魅。借我,只须放入柴进庄里,定必闹出许多妖异事来,然后小弟扮作游方道士,为他算卦,教他辟邪,由此混入庄中,使出许多江湖手段,把他唬住,继而便好伺机行事。”

高廉道:“此计甚好,不过这个柴皇孙号称现世孟尝,想必见多识广,你要加倍谨慎行事。我日前登坛作法,行使勾摄之术,盗得嵩山地狱的招魂符一枚。你到了柴进庄上,假意为他占卜,套出他的生辰八字,连姓名一起录在符上,如此如此,自有夜叉上门取他性命。剩下两个腐儒,一个贪财小奴,早晚都会死于你的巧计之中,不在话下。只是离开之前,最好设法将那庄园改成一个运衰势败的风水格局,镇得柴氏一族永不翻身,才算大功告成。”

殷天罗应下差事。高廉将招魂符交给他,教他使用之法,然后又取来数根芦苇条,逐条翻卷,编作蝗虫,再将一些写好的符咒搓成纸球,塞在蝗虫心间。蝗虫得符,“嗖嗖”飞窜而去。高廉连续弄了数十枚,念咒一声,草虫皆回。高廉一一抓定收入竹匣中,教天罗如何如何役使,无非都是些作祟和魇镇的法术,殷天罗谨记心中。及夜深,高廉道:“可去矣。”从后院牵出青狗,交付天罗,握手道别,二人心怀美好前程,都甚欢喜。

翌日,更衣梳洗毕,天罗先到太学府告长假,他说去为太尉办差,博士自然不敢留难。告假毕,将杀猪汉曹正领到家中,授予五千贯钱,曹正再三拜谢,感泣而去。天罗又修书一封,押在床上,留给少弟殷天赐。殷天赐是个狎妓浪子,非为取钱,甚少归家。

安排毕,殷天罗收拾行装,将若干符禄药瓶放入竹箧中,一手用哨棍挑起竹箧,一手牵着青狗,出门便奔河北沧州道来。

通宝推:李根,小书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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