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漫话打通国际 -- 灵武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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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之七

七 西兰公路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

走的牲口多了,也能成路。牧羊人不就跟着羊群踩出来的小道信天游吗?

人好逸恶劳所以发明了车。车有轱辘,要行得平稳就得把人畜践踏的沟沟坎坎弄得服服帖帖。秦始皇上位伊始除了建长城,还修了三条“驰道”,就是今天的国道。其中从咸阳往北到九原(包头附近)的那条秦直道,好多路段二千多年还能用,工程质量绝对一流。

(图片:秦直道)

要想富先修路。路是经济命脉能加速财富增值,所以丝绸之路的中国就很富。可修路护路得花费大把银子,到今天也一样,非财大气粗的公家不可为。于是公款打造的路便叫了公路。

公路归交通部管。27年7月南京政府成立后交通部开张,规定国道省道县道的标准,宽度不低于10米8米5米。还提出以兰州为中心,建设三纵四横,总长四万一千五百五十公里的国道网,十年内完成。其中样板工程叫西兰公路,那是咱国第一条国营公路,归西北国营公路公路局打理。

西兰公路自陕西之西安起,至甘肃之兰州止,长约七百公里。昔为陕甘两省驿道,逊清平定回疆之役,曾用兵工修筑。民国初年,陕甘军运频繁,复由西北军择要兴修,试行汽车。二十年陕甘大旱,华洋义赈会以赈工改善沿路危险坡道,并加修桥涵,惟以限于经费,工程仍欠完备。…经委会鉴于该路之重要,决计拨款兴筑,以树开发西北之先声。二十三年春,组织查勘团先行查勘…至二十四年四月始告完竣。…五月起,正式行车,西安兰州间四日可达。(全国经济委员会《十年来公路建设》1936年)

拿今天的大白话扼要复述如下:

西兰公路从西安到兰州有700公里,过去是陕西、甘肃两省的商旅通道,清末左宗棠大人镇压陕甘回民动乱时曾经修整过。到民国为了跑汽车冯玉祥将军给改造了一把。1931年陕甘大旱,一个叫“中国华洋义赈救灾总会”的中外合资民间慈善组织伸出援手,以工代赈把这条路的险要之处加以完善,可惜差钱未竟全功。34年南京国民政府觉得此路太重要了,特意拨专款再次修过。1935年5月,西兰公路正式通车。

但凡公款消费总免不了跑冒滴漏偷工减料,豆腐渣工程在所难免。这在今天司空见惯的事,80年前也有。坏就坏在西兰公路并非一张白纸从头越,不少路段都是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

…泾川县之汭河桥,工程亦大,但其三分之二,亦为华洋义赈会所筑成,西兰公路仅补筑其未完成之三分之一的部分。尤其予人以口实之处,即在西兰公路所续筑汭河桥之三分之一,完工通车不及一月,即为水所冲倒,而华洋义赈会所构筑之三分之二部分,迄今已数年之久,尚屹立未丝毫动摇!(范长江《对西兰公路之观感》1935年12月15日)

贪腐啊,得从地里刨根源。

甭管怎么说路修好了终归便捷多了,功大于过。抗战时蒋经国到西北考察,体验了一把这条国道。望着车窗外连绵掠过的左公柳,小蒋激动得语无伦次就差下车叩首了:

从长武到平凉的公路,非常的阔。这一条路,就是左宗棠造的,最阔的地方有五十公尺,沿路都是很粗大的杨柳。左宗棠从西安经兰州一直到新疆,开辟了一条三千多里的大路,两旁遍植杨柳,人行其间,只有感觉到伟大、伟大与伟大。(蒋经国《在西兰公路上》1942年5月)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坐享其成,啃老没商量。

80年前的技术跟今天不可同日而语。虽说号称国道,也是黄土路面。赶上夏日雨水冬天融雪,西兰公路就成了有名的“稀烂公路”。说是四天车程,保不齐十天八天也是它。交通部考虑周全,在沿途建了十处服务区,为旅客提供食宿:

邠县、平凉、泾川、华家岭一等站四处,监军镇、长武、隆德、静宁、界石铺、定西二等站六处…于邠县、平凉、华家岭三处各设旅社一所,于监军镇、泾川、静宁、定西四处,各设食堂一所。(全国经济委员会《十年来公路建设》1936年)

在甘肃通渭,有一大片山岭叫华家岭,是700公里西兰公路上最难走的。“六盘山诚然险峻,可是未必麻烦…倒是那华家岭,有点讨厌…倘在风和日丽之天,过华家岭原亦不难,然而正因为风和日丽不常有,于是成问题了。华家岭上是经常天气恶劣的。这是高原上一条山岗,拔海五六千尺,从兰州出发时人们穿夹衣,到这里就得穿棉衣。六七月的时候,这里还常常下雪,有时,上午还是好太阳,下午突然雨雪霏霏了,下雪后,那黄土作基的公路,便给你颜色看,泞滑还是小事,最难对付的是“陷",——后轮陷下去,成了一条槽,开上"头挡排",引擎是呜——胡胡地痛苦地呻吟,费油自不必说,但后轮切不着地面,只在悬空飞转。这时候,只有一个前途:进退两难。”(茅盾《风雪华家岭》1942)

茅老先生和鲁迅齐名,还是中共最早的党员之一。他的《子夜》整个就是当时社会的万花筒。不过最让人心向往之的还是没多少字的《白杨礼赞》。“当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茅老先生见到了“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在西北,小蒋看到了左公柳,因为能庇荫。茅老看到了白杨树,因为它有“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是一种精气神,让物种得以延续。

(照片:华家岭)

既然这么难走,何必非打此过?又不是没有其他选择。现如今的312国道和青兰高速就避开了华家岭,直接从会宁奔了定西。

好多人以为312国道就是当年的西兰公路,这不全对。实际上西兰公路没走会宁县城,从静宁出来在界石铺分道,从X076县道奔了华家岭,再北上的定西-兰州。西兰公路之所以看上华家岭,大概一是就老路,二是天水-秦安-通渭到定西的那条路,能从华家岭接入公路共享资源。

不过,从静宁到会宁到定西,当年也有一条路,红军往来电文里也叫过“大道”。这很容易混淆。解放后这条路成了国道,解放前的国道成了县道。正所谓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地图:国军兵要地志)

西兰公路以往也叫陕甘大道。1936年秋,这条宽度在10米以上的国道成了红军会师的一道坎。国军可以由此顺畅调集人马进行阻截,也能依托公路修建起碉堡封锁线。反过来,也成了红军南北夹击的靶子。36年建军节,主席从陕北发来电报,让大道以北的红一抓紧时间休养,以便9月份在这条路上大干快上:

目前情况下野战军似宜以休养生息为主…如果我们在八月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成绩,到九月配合二、四方面军南北夹击夺取陕甘大道的战斗,就将更有力量进行了。(《毛泽东致彭德怀电》1936年8月1日10时半)

一个礼拜后,洛甫向时任西北局副书记的任弼时通报了这个想法:

一方面军主力组成西方野战军…准备于适当时机配合二四方面军南北夹击,夺取陕甘大道及其以北,扩大根据地(《张闻天致任弼时电》1936年8月7日)

红军把举事时机定在九月,为啥?纪念秋收起义?当然不是。这里面有三层背景不该不知。这一,是种种迹象表明小鬼子9月将在绥远挑事。一旦事发,民族矛盾盖过阶级矛盾,势必形成全民求战大好局面,有利红军顺势而为。这二,是6月初爆发的两广事变,把老蒋招到了西南,难得兼顾西北,正好有机可乘。这三,是中共已与少帅私下达成共识,联手组建西北国防政府,背靠苏联举旗抗日,就差吉日举事了。

8月9日中共的一封信,说明少帅同样看好红9月:

时机问题,完全同意我兄意见,即是不放弃九月以反日本指示德王进攻绥蒙的进机,这是政治上最好的机会。同时蒋在此时忙于西南,他要立即顾到西北是很困难的。然而西南一解决,他就有极大可能进攻西北。我们必须在他动手之前,完全主动的发动自己的计划,不使自己处在临时应付的被动地位,这是基本的原则。(《张闻天周恩来博古毛泽东致张学良信》1936年8月9日)

说白了,没老蒋捣乱,一切都好办。老蒋一掺和,啥事都麻烦。

中共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不光指望少帅枪口对外,还准备假手东北军打通新疆,即打通国际。两个月前,中共电台刚与莫斯科恢复通信,便告知下一步“东北军部队将占领兰州和肃清朱绍良部,并控制从兰州通往哈密的道路”(《中共致王明电报第一号》1936年6月26日)。

中共在信里跟少帅商量,备货归我,物流你来。同时很贴心地告知,假如你不方便,我也能一条龙全部搞定:

对甘、凉、肃的占领,最好使用东北军的一部,留出红军在外面用,但如东北军觉得有困难,便以红军之一部用于此方面。因为拿打通苏联的意义来说,占领甘、凉、肃比较占领宁夏更为重要,这是不受日本威胁,有永久保障的一条道路。新疆的协助与苏联的接济,已不成问题。(《张闻天周恩来博古毛泽东致张学良信》1936年8月9日)

此时红二四已开始北上过草地,向甘南进发。一边是国军,一边是红一&少帅&红二四,好似三英战吕布。给少帅的信发出3天后,中央给红二四发了一份战略建议电,告知下面三步怎么走:

二、四方面军尽可能夺取岷州或其附近,作为临时根据地,控制岷州附近洮河两岸之一段。候部队相当整理后,即以有力一部出陇西攻击毛炳文,相机消灭之。目的在威胁兰州,以便甲军李忠部三个师全部集中于兰州为战略枢纽。另外以有力一部出夏河攻击河州马步芳家乡,目的一在威胁青海,吸引西路甘凉肃三州马步芳兵力之东援,以便甲军派一部接防,使西路三州落入甲军之手。(《洛育恩博稼怀凯泽致朱张任电》1936年8月12日)

甲军是东北军代号,李忠是于学忠化名。这一步是让红二四策应东北军,坐实兰州接管河西走廊。

第二步:

…完成上述任务后,实行三个方面军在甘北之会合,扩大甘北苏区,准备进攻宁夏。这一步骤约在十月到十一月实现之。(同上)

从上下文看,此处甘北是指时为甘肃的海原固原同心城一带。和朱张电文里的甘北指河西走廊的甘凉肃不是一码事。

(地图:1933年甘肃)

第三步:

…从十二月起,以一个方面军任保卫陕甘宁苏区,并策应甲军,对付蒋介石之进攻,以两个方面军乘结冰渡河,消灭马鸿逵,占领宁夏,完成打通苏联任务。(同上)

12月正是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天堑变通途的大好时节。中共打算近途远道两不让,一路请少帅去新疆,一路让红军奔外蒙,以契合双桥好走独木难行的农谚。

对红军来说,这个方案的核心是先到“甘北”大会师,然后合力攻宁夏。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红军跟东北军是不打不相识,本来切身利益没啥冲突掐着就没劲,又何必两败俱伤亲痛仇快?要说少帅对红军发萌生情源自本能,那倒未必。当时中共瘦小枯干离高帅富差得太远,可背后的阔亲戚谁都看得见。少帅要跟老蒋翻脸,东北军每个月的开销便没了着落。无饷不军,除了红军哪支军队不靠军饷撑着?没银两队伍还不散了?没了军队少帅就算心比天高也是一文不值。

靠中共?红军自己还手心向上管少帅借钱要枪呢。唯一的指望,只能是莫斯科。嫁给中共,等于嫁给财大气粗的老公公,一切还不迎刃而解?为表忠心,少帅甚至提出要入党,以求脱胎换骨变成份。

爱情是盲目的,高潮来了谁还顾得上人生戒律?天真的中共满心欢喜禀告了莫斯科,万没想到,家长不同意!问题很严重。就在安排完东北军和红二四的第三天,国际来电了。明确表达了对中共瓦窑堡会议的一些主张“殊感不安”,“你们的报告中甚至还说要接纳张学良加入共产党。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维护党的队伍的纯洁性…”(《共产国际给中共中央的电报》1936年8月15日)。

家长的脸色不好看。小情人不招待见的原因,大约来自两方面。其一,张学良的历史问题。中东路事件让少帅在国人面前出尽风头,也让老毛子对他宣判了永不翻案的政治死刑。其二,莫斯科的国家利益。要掣肘日本打苏联,中国无可替代,这自然是指望委员长的国军。中国红军那点儿家当,杯水车薪青烟一缕耳。

所以,莫斯科一边跟老蒋频频套近乎――这些中共不知情,一边明确指示中共,统一战线的对象只有一个,是委员长,而不是别人。

如此一来,私下里的呢喃燕语美好憧憬瞬间碎成饺子馅,这可如何是好?还不能明说,怕伤了少帅的满腔热血一颗红心。可万一东北军到新疆吃了闭门羹,岂不更恶心?

时不我待。消化完国际指示,主席赶紧与彭老总沟通,新疆这边也自己上吧。毕竟,这条路更重要:

假如以四方面军待机独立攻青海,一方面军独立攻宁夏,而以二方面军位于中央(例如在岷州、静宁、天水地区)箝制敌人,策应两方,估计能达青宁两地之目的否,主要是一方面军有独立战胜宁马之把握否…

如以二方面军位于陕甘大道附近钳制毛王何敌,看一四方面军分攻宁青之第一步作战结果,再定增加与否及向何方增加,距离与时间上来得及否。我觉得如果冰期在两月以上,则增加是来得及的,判断合于事实否。(《毛泽东致彭德怀电》1936年8月22日)

主席的想法是红一不变,红四替代东北军从青海奔新疆,红二在西兰公路附近钳制毛炳文王钧何柱国,作为机动。看得出,论作战,彭大将军是可以推心置腹滴。

一天后,中共高层又致电红二四,既是征求意见,也算吹个风。

为慎重考虑行动问题起见,请以下列各点见告:

依据现时力量,假如以二方面军在甘南、甘中策应,而以四方面军独立进取青海及甘西,直至联系新疆边境,兄等认为有充分之把握否。(《洛育恩博泽致朱张任电》1936年8月23日)

说起来红二四北上,红一的拉动起了很大作用。一年前中央北上国焘南下,双方分了家,可电台联络没断线。到陕北后八面风来满眼春,不断通过红色电波给偏居西康的国焘传递国内外大事,特别是共产国际的消息。36年5月林育英等联名致电红二四,通报了一连串重大利好。在红一西征、“与东北军取得密切合作”、建立西北国防政府之后,还有振奋人心的“外蒙与苏联订立了军事互助条约,国际盼望红军靠近外蒙、新疆”。陕北因此建议“四方面军与二方面军,宜趁此十分有利时机与有利天候,速定大计,或出甘肃,或出青海”。还说,“在兄等大计决定之后,一方面军适时向天水,兰州出动,进一步策应兄等,使蒋军不能拦阻,至于奉军已与秘密约定不加拦阻。”(《育英洛甫泽东恩来博古德怀林彪海东致电朱张刘徐陈并转任贺肖关夏》1936年5月25日)

东北军不阻拦,红一过来策应,军事压力骤降。再加上此时双方各退半步,同意平等交往遇事协商,政治障碍也被跨越。还有啥呢?就坡下驴吧!仅从生存角度,北上也比西康强得多得多,且不说还能“或出甘肃,或出青海”了。

6月10日朱张率红四众将领联名回电,告知“我们拟于六月底出动,向夏、洮西北行动,大约七月二十日前后可达夏、洮。”(《张朱陈徐何傅曾纯致育洛毛周博彭林徐电》1936年6月10日)

署名中的何是何畏,傅是傅钟,曾是曾传六,纯是周纯全。分别时任红四红军大学政委、红军前指政治部主任、红四政治部副主任兼政治保卫局局长、红四政治部主任。

从地图看,夏、洮即甘肃西南部的大夏河、洮河一带。夏洮西北已是青海地界,“向夏洮西北行动”不就是“出青海”嘛!如此不仅能规避驻扎在定西陇西毛炳文的第37军、天水武都王均的第3军,还有陇南甘谷的胡宗南。

(地图:1933年夏洮流域)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仿佛配合红二四北上,老蒋把胡宗南调去湖南应付两广事变,甘南一时空虚。陕北闻讯大振,立刻致电红二四,告知“时局已起重大变化…关于二、四方面军的部署,我们以为宜出至甘肃南部,而不宜向夏洮地域”。理由之一是“甘南敌情较弱。胡宗南调走后,仅余王均、毛炳文、鲁大昌等部”。(《育洛恩博泽彭致朱张转任电》1936年6月19日)

甘南离夏洮也不远,偏东一些而已。这意思是别出青海了,还是出宁夏吧。因为“我们欲在西北建立局面,必须联合回人,否则将有重大不良影响。如出夏洮,引起冲突之可能极大。”(同上)不过,两个月后让红四准备进取青海时,就顾不上“重大不良影响”了。一块石头存心再好,挡了道,只好一脚踢开。老马说过的:走你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7月下旬,红二四正在北上过草地。陕北来电催促,要“二、四方面军以迅速出至甘南为有利。待你们进至甘南适当地点时,即令一方面军与你们配合南北夹击,消灭何柱国、毛炳文等部,取得三方面军的完全会合,开展西北伟大的局面。”(《育洛泽恩博德致朱张任》1936年7月22日)

这个方案被接受。红四走出草地没几天,就发动了岷洮西战役,向甘南进发。以求“先机取得洮、岷、西固地区。主力向天水、兰州方向进展,策应一方面军”(《岷洮西固战役计划》1936年8月5日)。

“洮”指洮州旧城,即临潭。

(地图:1933年岷洮西)

根据家长旨意,8月25日中共向莫斯科汇报了不靠少帅的新计划:

…如果苏联方面能答应,并且能做到及时的确实的替我们解决飞机大炮两项主要的技术问题,则无论如何困难,我们决乘结冰时节,以主力西渡,接近新疆与外蒙。其部署拟略变前电计划,大致可定为:

(甲)以一方面军约一万五千人攻宁夏,其余担任保卫苏区,十二月开始渡河。

(乙)以四方面军十二月从兰州以南渡河,首先占领青海之若干地方作为根据地,待明年春暖,逐步向甘凉肃三州前进,约于夏季到达肃州附近。(《洛甫恩来博古泽东致王明电》1936年8月25日)

与此对应,当天毛周彭联名发布《训令》,分派了各部9到11月的任务,红一是“消灭二马于运动战中…占领海原、打拉池、同心城及其以北地区…策应红二四方面军作战”,红二四是“在甘南活动,消灭毛炳文、王均部,发展苏区,准备冬季新的行动。”(《毛泽东年谱》1936年8月25日条)

注意呦,这份9到11月的菜谱上,西兰公路榜上无名。

此时中共的判断是,“广西与南京的斗争尚未解决,估计蒋在西南问题解决后出兵到西北时,尚有两个月左右。”(《育洛恩博泽致朱张任电》1936年8月30日)也就是说,至少到11月之前,红军有充足时间准备一切。

老蒋的算盘珠子可不是任人随意拨动的。算起来,时为中华民国最高统帅的老蒋从北伐开始,一直都在安邦平乱中摸爬滚打,与军阀的对阵更是从未失手。从吴佩孚冯玉祥阎锡山,到李济深陈铭枢蒋光鼐,哪个威震一方的风云人物从委员长身上讨过便宜?这次两广的陈济棠李宗仁白崇禧打着抗日旗号跟老蒋叫板,有戏吗?

没戏。你不要抗日吗?我也抗日,但不打无准备之仗。全国一盘棋,单独行动只能让鬼子各个击破,岂不让亲者痛仇者快?你不两广联手吗?我就分而治之,瓦解你的联合阵线,先把广东拿下,孤立广西。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结果,老蒋凭着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不战而屈两广军,兵不血刃化危机。

处理两广事变,老蒋玩的漂亮,三下五除二搞定一切。之后,快马加鞭未下鞍,扭脸回了大西北,迅速之快大大超乎意料。9月15日12时主席告知彭老总“胡主力前进甚速”。17日12时主席再次向彭通报“胡宗南全部到西安,正陆续西运,甚速”。而半个月前,中共还说“估计蒋在西南问题解决后出兵到西北时尚有两个月左右时间”。

之所以如此神速,全拜现代工业之提携:老胡坐的是火车。当时陇海铁路西段已经通到了咸阳,就算没高铁,也比汽车快不少。

老胡回师西北的消息,很快为红四所知:

蒋派胡廿一个团入甘…约10月上旬到天水…一来电主张过黄河,在西宁、宁夏、甘凉发展…(《朱张致徐陈周电》1936年9月9日)

朱张向徐陈陈述的,是兵分两路分出青宁的计划。两天前,共产国际在克里姆林宫开会讨论中国问题,同意了这个计划:

认为可以同意中国共产党人提出的计划草案(通过向宁夏和新疆运送武器支持中国红军等)(《季米特洛夫日记》1936年9月7日条)。

引文括弧里的“通过向宁夏和新疆…”是季米特洛夫自己写的。

很快,国际把这个决定通知了陕北。“同意你们占领宁夏区域和甘肃西部的计划。同时,坚决指出不能允许红军再向新疆方面前进,以免红军脱离中国主要区域。在占领宁夏区域后,将给你们帮助。”(《共产国际致泽东洛甫恩来博古电》1936年9月11日)这意思是说,兵出两路没问题,只是别再往西了。从地图解读就是到甘凉肃打住,别往新疆跑。宁夏离得近自然先到,到了就输血。

9月14日陕北把国际来电通知了朱张任,不过在部署上,出甘西的一路取消了,红四的任务是“以主力立即占领隆德静宁会宁通渭地区,控制西兰大道…10月或11月初进取靖远、中卫南部…以便12月渡河夺取宁夏南部”,即转道宁夏了。

不是吧,半个月前的训令,西兰公路不是没中标吗,咋一下子坐上中堂了嗫?收买评委了吧?

没错。这评委,叫胡宗南。

说起来,当初红四没按自己意愿“出青海”而是“出甘南”,一个重要考量是“胡宗南调走”后“甘南敌情较弱”。后来红一四准备分攻宁青时,“以二方面军位于陕甘大道附近钳制毛王何敌”,客户名单只有毛炳文王钧何柱国,没胡宗南什么事。现在备了三桌菜,来了四位爷,不请自来的胡四爷还是个肚量体重一个顶俩的蒋门神,如何圆通?

9.13,一个很好记的日子,国焘给徐帅发了份电报:

我们大计以快向西北进为宜,同时在有利时机不放弃迎击胡敌。…叶、柴带两团及电台,即向会宁、静宁大道青家(江)驿或界石铺突击…(《国焘致向纯电》1936年9月13日)

“向西北进”,当然指河西走廊的甘凉肃。不过也不能抹脚就走,怎么也得给老胡点教训吧?

当天,朱张陈拟定了作战方案,建议红一与红四联手,侧击老胡:

情况:敌以各个击破我军之目的,企图以胡、王、毛、孙四个纵队首先与我四方面军决战…

对策:…一、四方面军乘胡敌在西北公路上运动之时机,协同消灭其一部,二方面军尽力阻止和迟滞胡敌西进。

部署:我一方面军主力由海原、固原地区向静宁、会宁以北地区活动,南同四方面军在静、会段以袭击方式侧击运动中之胡敌,并阻止其停滞静宁以东。…

四方面军除以93师主力即向静会段以南地区活动外,以一部机动兵力集结陇西、武山,并适时以8团以上兵力打击静会间之敌,相机打通一方面军。…(《朱张陈致毛周彭贺任刘》1936年9月13日20时)

胡王毛孙的孙指孙震,他的第41军正从川北赶过来。

这个方案是朱张陈搞的,红四总指挥徐帅没落款。咋回事?原来徐帅有想法,觉得在西兰公路打仗,胜算不大:

我仔细考虑了这个方案,认为主要问题是在西兰通道地区与敌决战,我们沾不到便宜。据情报说,胡宗南的第1师、第18师十八日即可抵咸阳,第43、47两师随后跟进,再加上王均第3军和毛炳文师及川军的兵力,敌优我劣的态势相当明显。而战场选在西兰公路附近,敌人运输方便,调兵迅速,我军南北夹击不成,反会遭到敌人的左右夹击…(徐向前《历史的回顾》)

这段文字的校对很差劲,当时老胡属下是第1、78师和43、97师,那个18师和47师明显错印。此外毛炳文是37军军长,下辖第8、24两个师,那个“毛炳文师”指谁?

徐帅觉得还是不打为上:

我向朱、张建议,以一部兵力速围马步芳的家乡河洲,吸引马敌,主力乘虚从永靖以南的莲花渡过黄河,进据古浪、永登、红城子一带,与兰州的东北军配合,控制这一战略枢纽地区,休整补充,为策应一方面军西渡黄河,共取宁夏,打通苏联,创造有利条件。但是,我的建议没有被接受。(徐向前《历史的回顾》)

收到朱张陈此电之前,陕北也制定了作战方案,发给了朱张任,“请兄等考虑电复”:

国际来电同意占领宁夏和甘肃西部,我军占领宁夏地域后,即可给我们以帮助。

…为坚决执行国际指示,准备两个月后占领宁夏,拟作以下部署:一方面军主力九、十两个月仍在海原、固原地区…

四方面军以主力立即占领隆德、静宁、会宁、通渭地区,控制西兰大道…

二方面军在陕甘边积极活动,吸引胡宗南于咸阳、平凉之线以南地区…

以上部署主要是四方面军控制西兰大道,不使胡宗南切断,并不使妨碍尔后一、四方面军夺取宁夏之行动。当一、四两方面军夺取宁夏时,二方面军仍在西兰大道以南,包括陕甘边与陕南,担负钳制敌军之任务。(《育英洛甫恩来博古泽东致朱张任电》1936年9月14日18时)

这俩方案的重大区别,就在于对付胡宗南,是三军联手还是二四独挑。9月15日,中央收到朱张陈9.13电之后,回电说:

战略建议电发出后,适接十三日廿时电,彼此意见大体一致。惟我们意见四方面军主力宜迅以主力占领以界石铺为中心之隆、静、会、定段公路及其附近地区,不让胡军占领该线…

一方面军主力如南下作战,则定、盐、豫三城必被马敌夺去,于尔后向宁夏进攻不利。故在未给马敌以相当严重打击以前,不能离开甘宁边境。对东作战宜以二、四方面军为主力,一方面军在必要时可以增至一个军协助之,请斟酌。(《毛周彭致朱张陈并任贺刘》1936年9月15日15时)

哎――,不对呀,7.22不是还说“待你们进至甘南适当地点时,即令一方面军与你们配合南北夹击,消灭何柱国毛炳文等部”,8.7也说红一“准备于适当时机配合二四方面军南北夹击,夺取陕甘大道及其以北”,怎么节骨眼上变了卦,啥意思啊?

从8.1那天主席给彭老总的个人电报看,当时确有配合二四夹击的想法。主席嘱咐红一好好休息,“到九月配合二、四方面军南北夹击夺取陕甘大道”。不过从7.22电报看,红一要在西兰公路夹击的,是何柱国和毛炳文。

这些电文很容易误读成,只要红四到了位,红一就会赶来双风贯耳击掌相庆。结果,当明白红四只能独自“控制西兰大道,不使胡宗南切断”时,免不了措手不及之余,生出些想法。

双拳都没把握,何况单挑?9月15日19时徐帅给朱张陈打电报,再次提议红四从兰州西南的永靖渡河。随后,9月17日晚六时许,朱张陈致电毛周彭,询问攻宁夏与甘西何为重点?提出“如四方面军不在西兰路钳制胡敌”,一方面军能否单独攻宁;如四方面军乘势速经河洲附近过黄河抢占永登,是否有利于一方面军行动等。

主席一定看出了红四的心思,于是来电解释为啥红一不能南下:

因马鸿逵有廿余团,汤恩伯。何柱国、高桂滋、高双成等军在我军侧后,一方面军独攻宁夏有顾此失彼之虑。(《毛周彭致朱张并任贺》1936年9月19日15时)

其实这些敌情两个月前就存在。唯一的变化,是胡汉三回来了。

对红一威胁最大的是固原的何柱国。那个南北夹击的承诺,不就是为了“消灭何柱国、毛炳文等部”吗?7月22日,何柱国开始集中五个师向红一攻击,主席立刻电询彭老总“我军如何部署?如与之决战,须集中最大兵力为有力”(《毛泽东年谱》)。7月27日何柱国收复了同心城以南的七营,恢复了被红一阻断的固原到中宁的交通(郭廷以《中华民国史事日志》)。9月中彭老总向主席报告“何敌连日积极北进企图封锁,如被其完成封锁计划,以后突破非常困难…胡宗南入陕甘消息以来,何敌更为积极”(《彭德怀致毛泽东电》1936年9月17日)

9.18,又是个好记的日子,主席指示彭老总说:

打击胡军,须以四方面军为主力,在其部署与决心未明之前,一军团主力暂时宜在现地待机。如能在固原北部再给何柱国一个打击,使后路无被切断之虞则更稳妥。

将来进攻宁夏,一方面军只能从盐池、豫旺、同心城分路前进,而以同心城以西划为四方面军之作战线,故后路保持甚重要。(《毛泽东致彭德怀电》1936年9月18日20时)

(地图:红一出发地)

说到底,根子还在胡宗南。老胡一回来,老何直扎刺。这下子,红一指望红四夹击何柱国没戏了,更谈不上主力南下与红四夹击胡宗南了。所以,只好放弃攻青海,让红四赶过来把西兰公路挑起来。

同一天,在甘南岷县三十里铺的西北局会议上,通过了红四北上的《静会战役纲领》。

静会战役纲领:

…四方面军在胡敌未集中以前相机占领静、会及通定西大道,配合一方面军在运动战中夹击该大道上之胡敌,与静宁之骑七师,相机占领静宁,争取与一方面军会合为目的。(《朱张陈致徐向前电》1936年9月18日20时)

就是这个纲领,让陈昌浩跟国焘翻了脸。国焘夜半出走,去漳县哭诉。徐帅后来回忆:

从军事观点看来,我们觉得张国焘的意见,并非没有道理。于是,当场制定了具体行动部署…

此刻,徐帅主张的避实就虚“出青海”,成了不二选择。

几天后在漳县“续开西北局会议”上,静会战役纲领被推翻。

(地图:1933年永靖循化)

9月22日晚,红四给陕北打电报摊牌,告知改主意了:

估计到一、二两方面军能够牵制的敌人和四方面军的实力,目前与胡宗南之一路军在静会这一四面受敌之地区决战是不利的…

我们提议为如下部署:四方面军以基干两个军,迅速由兰州南面之永靖、循化一带渡过黄河…(《朱张徐陈致毛周彭电》1936年9月22日20时)

然后,“以有力一部向一条山、靖远、中卫活动,配合一方面军有靖远、宁夏渡过黄河,形成会合和互相策应形势”(同上)

这意思是说,红四先过河,然后从河对岸接应红一。

这方案可行吗?不知道。因为没验证。

之后几天,双方电报往来频繁。红一告诉朱张说312国道隆德到定西段上“不会有严重战斗”,且“一方面军可以主力南下策应,二方面军亦可向北移动钳制之”。红四则问“胡宗南部入甘,不知兄等有何根据来估计在隆、静、会、定道上不致有严重战斗?”红一苦口婆心道“我一、四两方面军合则力厚,分则力薄;合则宁夏、甘西均可占领,完成国际所示任务,分则两处均难占领,有事实上不能达到任务之危险…”,红四则力陈“胡宗南入甘必然会向我们积极进攻,且有后续部队增加可能…如果一、二、四方面军都集中西兰公路以北…敌主力由西兰公路向北压迫,整个红军将陷于狭小地区…”

嗨,不就是“先会师再渡河”,还是“先渡河再会师”吗?跟先迈左腿还是右腿啥区别?非也。先渡河,红四避开了强敌,安全系数大增,红一则正好相反,没准这河过不去了不说,还有更大麻烦。而且,从政治层面上,主席担心过河后的国焘会一气奔了甘凉肃,快煮熟的鸭子飞了。

中共的原则是党指挥枪。怎么大敌当前红军内部却像大专辩论会各执己见难统一?

还不是因为中央自降身段。四个月前为南水北调,陕北曾向国焘妥协:“中央与四方面军的关系可如焘兄之意暂时采用协商方式。”(《毛泽东年谱》1936年5月20日条)。这意味着大家平起平坐谁都不是领导,像第二国际,一切商量着来。

在策略上,这叫以退为进。国焘因此放弃了自立的中央,朝着党内统一迈了一大步。引发的副作用是,两边都有党,都能且仅能指挥自边的部队,没了最高权威。

危险时刻在逼近,再继续扯皮只会两败俱伤渔翁得利。这次,轮到国焘妥协了:“统一领导,万分必要…因此我们提议:请洛甫等同志即以中央名义指导我们…我们当遵照执行。”(《朱张徐陈致英洛泽恩博稼贺任关刘》1936年9月26日12时)

平衡被打破,中央立刻当仁不让理顺关系,给朱总司令张总政委发来指示:

四方面军应即北上与一方面军会合,从宁夏兰州间渡河夺取宁夏、甘西。二方面军应暂在外翼箝制敌人…党中央(《中央致朱张电》1936年9月27日)

时不我待。此时红四选定的渡河地段,“对岸已进入大雪封山的季节,气候寒冷,道路难行。”(徐向前《历史的回顾》)要过河,只有华山一条道了。

历史巧合有时让人难以置信,要不是真实发生过,有人信吗?

9月28日,以中革军委会主席朱德副主席张国焘名义,颁布了重新制定的《通庄静会战役计划》。红四分五路纵队北上,10月10日在会宁与红一会了师。

西兰公路上真的没发生严重战斗。老胡怎么闪了?

麻秆打狼两头怕。你当老胡不怕呀?人家压根没敢走西兰公路,而是从咸阳直奔天水会师王钧,冲着孤悬在外的红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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