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言难尽：从公检法从铁路剥离谈起 -- 忘情

今年年初，停滞了多年的铁路两院剥离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继2011年，全国铁路公安集体转制后，全国的铁路检察院都将在今年上半年全部剥离铁路。

网上一谈起这个，总是铺天盖地地责难铁路。说什么铁路就是个小政府，小社会，政企不分。一谈起这些年来公检法剥离工作的停滞，不知内情的人总是将责任全部归罪于铁路。就连铁路内部也有人凭空想象，觉得之所以公检法迟迟不剥离，原因是领导害怕一旦公检法剥离，许多领导干部就危险了。事实真是这样的吗？或者说这就是全部事实？全部原因？根据我这些年来掌握的情况，恐怕不能这么说。

首先，我们要问铁路作为一个企业，以前为什么部门那么齐全，从医院，幼儿园到火葬场，公检法，应有尽有，简直就是个配套齐全的小社会。这个是历史原因形成的，当年搞这种小社会也确有迫不得已的现实原因。比如说，铁路点多线长，只要有铁轨的地方就有铁路职工，但铁路所经过的地方，许多地方鲜有人烟。在当年那种公共服务设施覆盖面不广，且严重供不应求的情况下，为了解除职工后顾之忧，就必须解决职工的现实生活困难，比如说子女入托，入学，职工就医等等。铁路是个央企，职工流动性很大，工作地点，户口所在地与常住地点不一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地方政府当然是按户口所在地就近原则来分配这些社会资源，这样的话铁路职工们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非常麻烦，在当年的那种情况下矛盾尤为突出。因为这种条块分割的体制，所以铁路必须分出精力和资源来承担一些本该由政府和全社会统筹的公共服务职能。当然这个职能主要的服务对象是铁路职工。久而久之，铁路就形成了一个配套齐全的小社会了。

想当年，“企业办社会”的现象并非铁路一家独有。只是进入九十年代中期以后，许多企业破产，倒闭，改制，而铁路保持了相对的稳定，这才使得铁路“小社会”的问题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前后显得相当突出。

也许有朋友会说，你搞后勤服务设施我们可以理解，但你搞公检法就不对。我要说的是，这是历史形成的，有着深深的历史烙印。铁路并没有背着中央，关起门来私设公堂，私招黑保安，自己搞一套与国法相背的“家法”。所有这些都是得到中央政府批准的。更何况，铁路拥有自己的公检法，在某种程度上也有其一定的合理性。我这么说，也许许多人又不乐意了，大道理又一套一套地往外掏。我不想争辩，我只想类比一下。为什么社会上各种文艺团体很多，可军队却要养那么多文工团，杂技团呢？民间文艺团体难道就不能组织起来下基层慰问战士吗？为什么要有自己的军队医院呢？社会上的医院不一样可以救死扶伤吗？战时征召地方医生为军队服务也是各国惯例呀。为什么军队能拥有自己的法庭呢？军人犯事为什么案发地司法系统无权处置呢？我说这些没有挑军队刺的意思，更没有转移话题的想法。我只想说，如果有人就此为军队辩护，那些理由同样也适用于为铁路，仅此而已。

这就是中国的现实。要解决中国的种种不尽如人情的问题，就必须正视这个现实，而不能脱离具体国情夸夸其谈。如果真想解决问题，而不是仅仅在网上放嘴炮过嘴瘾，舒缓一下在现实中无从发泄，不敢发泄的怨气，就必须在目前这个大框架内用渐进、改良、变通的方式循序渐进。

客观地说，铁路辅业的效率并不高。辅业的从业人员的素质参差不齐，整体而言并没有达到国家同类系统的平均水平。我以前写过《铁路人力资源系统》，在涉及医院、学校的篇目里已经讲得很详细了，在这里不再重复。铁路辅业除了服务功能，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能，就是分流富余人员，解决家属，子女就业问题。这当然也是出于对现实的考虑。

至于铁路公检法系统，那以前都是铁路职工，进去都得凭关系的。当然了，有与他们打过交道的河友说过：“铁路公安，那素质真是的，好的很好，差的极差”。这个评价是公正的，中肯的，我举双手赞成。的确，象“老引北京”，哦，不，是北京站大名鼎鼎的“神眼小尹”这样的翘楚实在是少之又少。

建国以后，铁路这种“小社会”的形态给铁路带来了异常沉重的包袱。到九十年代后期，铁路的辅业人数达到了百万，占职工总数的三分之一。每年，铁路在辅业上都投入大量的资源。如果这些资源都能投到主业上，铁路的进步将更快一些。

铁路辅业的剥离是从九十年代后期开始的。当年沙皇大刀阔斧地搞国企改制，下岗，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简直可以用“血雨腥风”来形容。沙皇自然也不过漏掉铁路，此公就曾说过：铁路哪里需要那么多人？我看一百万足够了。

我不知道沙皇这么说的客观依据是什么。也许只是参考了洋大人情况。一百万足够了，这不是完全办不到，但却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你先把那些党政工团，花花草草全给裁了。上班时间就专心上班，要过组织生活下班再过没人拦着你。什么迎来送往，唱歌跳舞，这个活动那个活动全省省吧。另外干多少活拿多少钱，不干活的，干活干不好的统统走人，企业不养不干活的人。问题是沙皇做得到吗？

在现在的国情下，这些都是办不到的。但沙皇既然发了话，铁路无论如何也要有所动作。否则的话，乌纱帽还想不想要了？于是铁路就开始了大剥离。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大机车车辆制造厂，也就是现在的南车，北车集团。接下来就是中铁建下属的二十五个工程局、桥隧局、建厂局，再接下来就是设计院、铁通、物资部门、医院、学校、幼儿园等等。

各位，你们不要以为辅业剥离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这里面的事太难了。首当其冲的就得应对地方政府的刁难。

刁难？没错，是刁难。这个词很不好听，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铺业从铁路剥离后，肯定要移交给地方。地方政府总认为铁路是央企，这口大肥猪不宰白不宰，逮到机会就狠狠地宰，捞一票是一票。在这种心态下，甭管哪个行当从铁路剥离出去，铁路与当地政府的谈判都是极其艰难的，付出的代价是极其巨大的。比如说，移交前地方政府开出价码，你在移交前必须要给“陪嫁”，要翻新设备，翻修不动产，已经退休人员的退休金你得继续出，还要有三年过渡期。过渡期内，虽然这些单位已经归我管理，但他们的吃喝拉撒，一切费用仍要由你铁路负担。但你对我如何管，如何调整人事却无权过问，否则我就坚决不接收。

这个条件虽然很苛刻，但还不是最苛刻的。我向大家透露一下，这些年来为何铁路两院的移交工作一直停滞？那就是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省愿意接收，他们开出的条件是铁路完全无法接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严苛条件呢？那就是地皮，动产，不动产，职权我全要，但人我一个不要，你铁路自行安置。

各位，如果你们面对地方政府开出的这个条件，你们肯答应吗？除了人不要，什么都要，那我剥离图的是什么呀？难道我的钱多烧得慌，非得上赶着把自家的资产哭着喊着白送给你？这如果不算是刁难，那世上还有什么能称之为刁难呢？

剥离这事，我是赞成的。毕竟就算是你天天要吃肉，也犯不着在家里养猪。但铁路内部对此有强大的不同意见。有人说了，为什么现在私人都争相开医院，办学校？有利可图人家才会这么做呀。至于殡葬行业，那更是暴利中的暴利。为什么非要把这些可以谋利的资源当成包袱甩掉呢？

对于辅业人员来说，剥离就是“被抛弃”的代名词。剥离后，他们的利益必然要受损，比如说地方政府接收后必然要在人事上大洗牌。因此产生强烈的抵触情绪也就再所难免了。

说到这里，有人也许要问，肯定是铁路收入高，地方收入低呗。这个问题不可一概而论。铁路有个特点，就是同一个路局执行同一工资标准，但一个路局管好几个省，各地区之间经济发展水平往往相差甚大。以铁路那点收入，在发达地区寒酸得很，职工上街都不敢穿制服，小伙子找女朋友都极困难。但在欠发达地区，铁路那点工资却可以生活得比较体面，在当地的社会地位也颇高。这就好比你在北上广地区上班挣钱，如果在北上广地区消费，也许你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周围的人们对你很漠视。但同样的收入，你西部小县城里生活消费，却可以活得很滋润，周围的人投向你的目光也许都带着艳羡，那种感觉两样。

收入这一块，有些辅业长期以来是两头沾的。比如说学校，国家给教师加工资，他们来吵，说我也是教师呀，凭什么不给我加？铁路加工资，他们更理直气壮，我也是职工呀，加工资可不能少了我的。等到一划归地方，三年过渡期一过，地方教育局当然只能执行同一工资标准，那么这些人收入就降低了，自然就不干了。

再说了，就算收入不降，但这些人剥离出去，就不能享受外出开免票的待遇了。对于已经习惯了用免票乘车的人来说，一下子确实很难适应。

每次剥离一个行业，各铁路局都得大大地出一回血。嫁妆？给。翻修，翻。要添置东西，批钱。咱们的铁小剥离后，地方教育局立马洗牌换血，新来的领导一看，原来你们铁路这么有钱呀，淘汰下来的课桌椅都比我原来那个学校的好很多，得，别扔了，全部拉到我原来的学校去。

铁路医院剥离前，路局先盖住院部大楼，再全部更新最新式设备，算起来砸进去好几个亿。这“嫁妆”够丰厚的了吧？其实这些都还只算是小巫，到后来甚至发展到要地皮的地步。大家都知道，这年头钱好挣，地皮却难弄。咱们这儿的铁中剥离前，曾把两个铁中合并成一个，其中一个中学的地皮已有其他用途，各种证照手续全办齐了，但要剥离时，在地方教育局的唆使下，铁中老师们来闹事。为了和谐，路局一咬牙，一跺脚，就又把这块地皮当成嫁妆给陪出去了。

但是，人心是不知足的。每次到三年期满，铁路将真正“断奶”的时候，铺业人员没有一回不闹事。我在07年写过《相亲奇遇记（3）假海归》，里面谈到了06年底，学校老师在过渡期将满之时，为了让铁路再次大出血，集体罢课，以孩子们作筹码要挟路局，堵住路局大门上访闹事。他们的诉求是过渡期满，他们的工资标准即将按地方教师标准拿，因此要求铁路继续补足差价，一直补到他们退休为止。至于铁路医院，那帮人干得就更离谱。三年过渡期将满时，各地区的铁路医院大串联，集体罢工，医院组织用大客车将医生护士们拉到路局所在地，堵上大门小门，拉起横幅搞绝食斗争。理由是过渡期满后，地方政府要求他们自付赢亏，他们连工资都拿不全了。因此要求路局继续输血补贴，要求路局不允许铁路职工到别的医院就医。这帮阿混，平时不学业务，水平低劣，被铁路职工们骂作“兽医”，这会儿倒急红了眼装可怜，却从不知道自我反思，着实让人不屑，也无法得到铁路职工们的同情。

这些要求合理吗？反正我是觉得不合理，而且手法太过份了。我的态度和对策在那集相亲记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在这里不再重复。

对于这些要求，领导们也非常为难。一方面上面要求和谐，一旦把事闹大，比如说进京上访、拦停火车，上级才不管个中是非曲直，只会责怪你处置不力。另一方面呢，也不能完全靠花钱消灾。因为此例一开，个个有样学样，铁路哪里吃得消？所以说，有时候做领导也挺难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时，往往可以天马行空，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一旦到了那个位置，恐怕就得全面考虑方方面面，不当家永远不知柴米贵，当了家才知道世事艰难。

和其他辅业比起来，公检法因为是强力部门，所以麻烦格外多。要不是近几年有大人物强力督促，天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

目前，铁路公检法的剥离进度不一，进展最快的是铁路公安，从2011年1月1日开始，他们已经转入公务员编制，不算铁路职工了。但在业务上，还接受公安部和铁道部的双重领导。进展其次的是检察院，相信大家已经从新闻中获悉，今年上半年，铁路检察院将全部划归地方建制。而铁路法院，目前的进展最慢。

有许多人，包括一些铁路职工认为，铁路两院之所以迟迟剥不出去，是因为一旦出去了，许多铁路贪官就得倒楣了。我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难道铁路两院剥离了，立马就司法独立，不受党政干涉了？中国司法界是啥现状，人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抓谁谁都不冤，但查谁不查谁却不但是门学术，而且还是政治问题。在这种大环境下，铁路两院剥离不剥离，和抓不抓铁路贪官并无必然的联系？就在剥离前，铁路两院还归铁道部管的情况下，不是也抓了不少贪官出来吗？

那么，现在铁路检察院终于剥离出去了，铁路和地方政府达成妥协的条件是什么？这个问题非常敏感，有许多情况我不便透露。我只能告诉你们，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新人新办法，老人老办法”。相比铁路公安来说，条件已经优惠了很多。

想当年铁路公安没剥离出去的时候，那帮铁路公安天天哭着喊着要求剥离，说剥离后就是国家公务员，听说收入、待遇就会提高得一塌糊涂，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可等到真正剥离了，同样是这帮人，天天哭着喊着吃了亏，上了当，悔不当初呀！原因是公务员们很久没调整工资了，而铁路这几年年年加工资。铁路公安们还继续干着原来的活，但铁路加工资他们却只有干瞪眼的份。路局也只照顾铁路公安局高层的经济利益。至于广大民警，对不起，人数太多，照顾不了。你们当初不是哭着喊着要当公务员吗？好呀，现在你们终于如愿了，别再来烦我。所以呀，现在的铁路公安们一肚子怨气，而且似乎有消极怠工的情绪。

这件事情说明什么？说明许多传闻其实并不可靠。但只要符合人们的心理预期，人们主观上都愿意相信，而没有人会愿意探究真相。不过对于他们的抱怨，从路局到基层职工都很漠然。想想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规定了你一定得回回都占便宜而永远不能吃亏？

剥离出去的单位有没有越混越好的？也有，但为数少。比如说原来的铁路技校，剥离后碰到当地高校要扩大规模，要地皮，于是收编成了高职学院。原来的技校教师摇身一变成了高校教师，各方面待遇能一样吗？

不过，大部分单位剥离后一直在走下坡路。一来是从业人员素质不高，二来嘛，在地方系统里，你不但是后娘养的，而且还是“亡国奴”。地方的许多做法也确实挺让人寒心的。

有没有被剥离的单位重新又回到铁路的？有，但极少。比如说铁通的专网部分。原因是剥离后，铁路发现自己付出的代价更高了。比如说，局里开一次电视电话会议，没五万块打不住，至于全路的电视电话会议，开一次就是上百万。不但贵，而且很多事情很不方便。于是，干脆，铁通的专网部分你还是划回来吧。划回来一看，乖乖，原来的优质资产都成了垃圾资产了。十年前剥离时，给铁通添置的是最新的设备，但这十年却未得到任何更新，在科技日新月异的年代里，十年前的先进设备现在是什么档次，大家可想而知。还有就是人员。当年铁通出去的时候，人员大体上都是三、四十岁正当年。如今十年过去了，没有任何新鲜血液补充，当年的那批人都已成了老弱病残。这一切都让我们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