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十字架与火焰 君士坦丁堡与泰西封的双重奏 6 -- 赫克托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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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6季 山河破碎 第25章 红颜魔戒

西罗皇帝瓦伦提尼安三世只有一个兄弟姐妹,这就是他的同父同母姐姐霍诺里娅(Justa Grata Honoria),霍诺里娅(Honoria)是霍诺留(Honorius)的阴性变形。霍诺里娅生于418年,早年同母亲普拉西迪娅和弟弟瓦伦提尼安在君士坦丁堡避难,424年全家回到西罗,弟弟瓦伦提尼安三世做了皇帝,霍诺里娅成了公主,后来还获得了女皇(Augusta)头衔。瓦三是个典型的弱势君主,长期是太后的傀儡和宿将们的玩物。而当时的罗马世界,女主干政十分流行,西罗有普拉西迪娅太后干政,东罗就更厉害了,从阿尔卡迪乌斯的奥多希娅皇后,到提奥多西二世的妻子奥多希娅(Aelia Eudocia)皇后和姐姐普尔喀丽娅(Pulcheria)女皇。在霍诺里娅看来,自己有足够的机会和能力,效法这些女性亲戚。

由于罗马皇帝们经常绝嗣,于是皇帝的姐夫、妹夫、外甥、外孙等亲戚成了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瓦三至今无子,那么霍诺里娅的未来丈夫和儿子,将肯定成为皇位继承人,反过来说也是瓦三的最大威胁,为了防患于未然,瓦三迟迟不给姐姐找老公。于是霍诺里娅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把手伸向宫廷总管欧根尼乌斯(Eugenius),把他拉上自己的凤榻,449年霍诺里娅与欧根尼乌斯的私密关系,以及他们推翻瓦三的阴谋暴露了。瓦三震怒之余,将姐姐流放到君士坦丁堡,处死了欧根尼乌斯。如果深究起来,此事上瓦三的责任更大,皇姐已经31岁了,即使在晚婚流行的现在,也是个大龄剩女,所以瓦三旋即为霍诺里娅指定了一位年老又缺乏野心的元老巴苏斯(Bassus Herculanus)做未婚夫。

霍诺里娅公主对巴苏斯毫不感冒,为了自己的幸福和野心,她派心腹宦官Hyacinthus向匈王阿提拉送出一枚戒指,请他来解救自己,并娶自己为妻。正在为进攻西罗还是萨珊左右为难的阿提拉,见到这枚戒指,终于下定了决心:进攻西罗。无论匈人如何强大,依然是被罗马人鄙视的蛮夷,甚至连阿提拉自己都在罗马人面前有些自卑感,为此编造了捡到战神之剑的故事。如果能娶到霍诺里娅,阿提拉就搭上了文明世界的皇亲,有足够的理由和资格坐上西罗的皇位,把自己和族人洗白。于是在450年,阿提拉向瓦三发出信函,以瓦三的姐夫的身份,要求对方割让高卢做嫁妆。此时西罗事实上已经解体,能控制的直辖土地,只剩下高卢东部和意大利,割让高卢等于让西罗少了一半国土,这样的要求不仅前所未有,也荒唐无理,明摆着是故意挑衅。东帝提奥多西二世发函劝瓦三直接将祸水霍诺里娅送给阿提拉,一了百了,瓦三为了避免未来的麻烦,没有接纳提二的建议,而这自然成了匈人和西罗战争的导火索。

同年,东罗皇帝提奥多西二世和经历离奇、命运多舛的西罗太后普拉西迪娅去世,后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在为国事操劳,劝一对儿女和解,结果却是徒劳,最终含恨去世。总的来说,普拉西迪娅不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但相比瓦三和埃提乌斯等人,她在那个时代绝对鹤立鸡群,至少她是西罗的政坛稳定器,随着她的去世,西罗再也没有值得一提的政治家了。普拉西迪娅葬于拉文纳,直到1577年她的陵墓毁于一次意外火灾。

451年的春季,即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太平真君十二年、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元嘉二十八年,阿提拉率领规模空前的大军,在德国勒沃库森附近渡过莱茵河,进入西罗的疆域。他的大军中,还有法兰克、阿勒曼尼、萨克森、斯基尔、赫卢利、图林根(Thuringians)、阿兰等蛮族盟友或藩属军队,重要的日耳曼领袖有格皮德王阿尔达里克(Ardaric),东哥特王瓦拉米尔(Valamir)等,总兵力号称70万,饮马莱茵河之际,颇有投鞭断流之感。

描述这番远征的史料,以教士们撰写的宗教典籍为主,在这些描述中,阿提拉的大军远比当年入侵希腊的波斯王中王薛西斯(Xerxes)更恐怖,毕竟波斯人是高大英俊的白人,信仰欧洲人熟悉的祆教。阿提拉的匈人完全不同,他们身材矮小、举止可笑、形容可怖可憎,没有真正完整的宗教信仰,热衷巫术、占卜和跳大神,这一切都让自诩为文明人的罗马人无法接受,控制着帝国文教和意识形态的教士们,更站在了用笔杆子为帝国争光添彩的最前线。

在教士们的笔下,刚刚渡过莱茵河的阿提拉,遇到了由不列颠公主圣乌尔苏拉(Saint Ursula)率领的1.1万名纯洁处女。她们本来是去罗马朝圣的,返回的路上遇到了阿提拉,侵略者们精虫上头,急于将乌尔苏拉们推倒,自然遭到义正辞严的拒绝。阿提拉恼羞成怒,将乌尔苏拉处决,他的部下们纷纷效法,转眼间将处女们屠戮殆尽。

过了莱茵河,匈军的主力南下高卢腹地,拿下了马克思的故乡特里尔(Trier),此地从四帝共治时代开始,就成了高卢最重要的城市之一。4月7日夜,乘着复活节的喧闹,匈军突袭梅兹(Metz)成功,并四处焚掠屠杀,到了次日天明,梅兹主教斯蒂法诺发现自己成了城里唯一的活人,他的房子也成了城里唯一没倒塌的房子。在后来历代法王加冕的兰斯(Rheims),主教尼卡修斯(Nicasius)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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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提拉的451年远征 =====

匈军的下一个目标是大名鼎鼎的巴黎城,当地的主教是后来命名了巴黎圣日耳曼队的圣日耳曼(St. Germain of Auxerre)。圣日耳曼有个年仅7岁养女,名叫日内瓦(Genevieve)。当匈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从圣日耳曼到广大黎民百姓,都对未来失去了希望,圣日耳曼甚至声称阿提拉是上帝派来惩罚人类的,所有人只能引颈受戮,接受上帝的安排。日内瓦对此不以为然,跳上讲坛用稚嫩的声音表示,巴黎及其人民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她要去见魔王阿提拉,或许能求得一条生路,在她的感召下,几十个成年人自愿与他前往匈人军营。

阿提拉是见过大场面的,听说一个小丫头来见自己,还是觉得很新鲜,下令接见日内瓦。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日内瓦反而落落大方,劝导阿提拉息雷霆之怒,饶过巴黎的百姓。阿提拉回答说:“我的马蹄所过之处,青草都为之不生,巴黎城也当落得如此下场,然而你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动摇了我的决心,愿你的城市永远繁荣,永远不与我为敌,另外,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勇敢的人”。就这样,阿提拉放过了巴黎,由于其他北高卢的城市被毁,间接导致巴黎成了北高卢最重要的城市。另一方面,日内瓦的事迹鼓舞了一代又一代人,1000年后,另一个无畏的小姑娘扛起了保家卫国的重担,她叫圣女贞德。

相似的事情在特鲁瓦(Troyes)又发生了一次,这次扮演日内瓦角色的是该城主教圣洛甫(St. Lupus),规劝阿提拉少杀生和按照上帝的旨意行事。然而有证据表明,圣洛甫是以向阿提拉提供金钱和物资才换取全城的生命和财产安全的,日后圣洛甫还在阿提拉鞍前马后的伺候,被特鲁瓦人骂做叛国贼。

匈军继续南下,就进入了西哥特王国的地盘,一面围攻西哥特北方重镇、高卢中部的奥尔良,一面要提奥多里克投降称臣。当地的主教阿尼安可不像其他地方的主教那样相信神迹,他一面与阿提拉虚以为蛇,一面写信到西哥特首都图卢兹和西罗首都拉文纳,让提奥多里克大王和瓦伦提尼安尽快发兵,抵御匈人入侵。

皇帝瓦三一面派外交家阿维图斯(Avitus)与提奥多里克联系,一面派遣帝国的王牌将领埃提乌斯北上,调集各路大军奔赴北方前线,与提奥多里克会师,共同迎战匈人大军。虽然西哥特和西罗朝廷的关系并不很融洽,但双方毕竟有君臣的名分,面对阿提拉的威逼利诱,西哥特王提奥多里克决定与西罗抱团取暖。提奥多里克可能是阿拉里克之后最重要的西哥特王,在位已经33年,为人不苟言笑,同时也受到文明世界的熏陶,热衷精致优雅的生活,早已不是粗鄙不堪的蛮族了,对更加野蛮的匈人,有着心理的抗拒。又听说匈军虽多,却顿兵奥尔良坚城之下,似乎匈人的战斗力也不是那么可怕,胆子越发壮了起来,便带上长子托里斯蒙德(Thorismud)和幼子小提奥多里克北上。

此时奥尔良城的战事已经进入白热化,匈人动用了一切当时能用上的攻城手段,包括冲城锤、投石机、地道、土山,昼夜不停的猛攻,但依然迟迟无法得手,伤亡惨重、士气低落。城中虽然还能支持,却已经陷入缺粮少兵的悲惨境地。两军比的是耐力和毅力,以及谁的生力军能先赶到。7月,正在胶着之际,传来了西哥特和罗马联军正在赶来的消息。阿提拉太熟悉埃提乌斯了,早年他在拉文纳做人质的时候就结识了埃提乌斯,此后埃提乌斯多次出使匈人,更与阿提拉打得火热,双方既惺惺相惜,也认定对方是自己未来事业的最大障碍,兵戎相见是迟早的事情。相对来说,阿提拉的军事能力比如埃提乌斯,眼下师老兵疲之际,与对方硬碰硬似乎不会有好果子吃,于是阿提拉下令主动向东北方向后撤,避开敌人的锋芒。罗马、西哥特联军却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穷追不舍,步步紧逼。

匈军退到沙隆的当天晚上,西罗-西哥特联军中的法兰克前锋部队,与匈军中的格皮德人遭遇,一战夜战下来,1.5万格皮德人阵亡。次日凌晨,阿提拉才接到战报,知道双方的决战不可避免,他一面召集众将来开会,一面找来萨满巫师,用羊的肩胛骨占卜未来战事的吉凶。占卜的结果是:匈军会失利,但敌军的主帅也会战死,但无法确定战死的是埃提乌斯还是提奥多里克,经过一番犹豫,阿提拉还是决定接受会战,显然他希望战死的是埃提乌斯。

战场正面是一大片平原,侧翼是一座较高的山岭,罗马军队已经抢先将其占领。罗马主阵地上,罗马军队在左翼,桑班吉(Sangiban)的阿兰军队在中央,右翼是西哥特人。相应的,阿提拉将旗下最精锐的重骑兵—东哥特重骑兵部署在左翼,让他们与世仇西哥特人死磕;匈人主力在中央,以匈人轻骑兵对上同样轻装的阿兰人;右翼是各个日耳曼蛮族的的步兵,对付西罗重步兵。匈军的最大劣势是失去了制高点,为此阿提拉派一支去攻占那座高岭,遭到守敌投射武器的惨烈打击,当着阿提拉和主力军面前败下阵来,见大军士气动摇,阿提拉鼓动唇舌,发布了一篇战前演说:【军人们,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战争更让你们熟悉呢?还有什么事情,比亲手复仇更甜美呢?用你们习惯的耐力作战吧,让我们冲垮这些西哥特人,压碎那些阿兰人……】。演讲结束后,阿提拉跃马扬弓,杀向敌人中央的阿兰人,他的大军也随之跟进,双方马上就投入到激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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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隆战役 =====

西哥特王提奥多里克曾经参加过阿拉里克的攻占罗马,光阴荏苒,已经年逾70岁,可他依然一马当先,奋勇杀敌,不幸的是被东哥特人的长矛刺穿腹部,当场翻身坠马,旋即被双方的战马蹂躏为一团烂泥。事实证明战前的占卜是灵验的,阵亡的统帅应在提奥多里克身上。失去国王的西哥特人并未混乱,反而激发出极大的悲愤和战意,他们用日耳曼人的古老仪式,用盾牌将提奥多里克的长子托里斯蒙德抬起,拥立他做了继任国王。新王托里斯蒙德和部下们,高喊着为先王复仇的口号猛烈攻击东哥特人,对手被复仇者的哀兵气势所震慑,抵挡不住纷纷逃离战场。然而在中央阵地,匈人的传统手下败将阿兰人,一如既往的抵挡不住匈人,匈人也不追赶,而是向右旋转,去对付被日耳曼附庸纠缠住的罗马军队。

天色渐暗,双方的战斗却并未停止,眼见埃提乌斯两面受敌即将崩溃,另一侧的西哥特人却及时赶到,现在阿提拉反而被西哥特人和罗马人包了饺子,腹背受敌,面临绝境。阿提拉只能使出游牧者的老招数,将运粮车首尾连接起来,用弓箭杀伤进攻者,做困兽之斗。为了避免车阵被攻破而被俘,他把马鞍子都易燃物堆积在身边,时刻准备自焚。

阿提拉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两大对手罗马人和西哥特人不想让他死。从埃提乌斯的角度说,阿提拉灭亡必然导致西哥特人的崛起,匈人再怎么说也是个外患,西哥特则立国于罗马版图之内,距离意大利近在咫尺,对帝国的威胁还要大于匈人;另一方面,埃提乌斯已经位极人臣,政敌无数,为了自保他也需要养寇自重。从西哥特人的角度说,新王托里斯蒙德的地位不稳,他的弟弟小提奥多里克对王位虎视眈眈,现在兵荒马乱的,在背后开个黑枪的话,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所以他在埃提乌斯的劝说下,收兵回图卢兹稳固权力。就这样,到了次日黎明,阿提拉突然发现敌军消失了,感觉有诈的他在车阵中犹豫了几天,这才提心吊胆的出来,急忙忙的撤军退回莱茵河东岸。

沙隆战役是西罗马帝国晚期最重要的战役之一,双方共有16.5万人阵亡,加上前夜法兰克人和格皮德人的血战,双方阵亡人数更多。然而匈、罗、西哥特3方都没有取得决定性战果,各怀鬼胎的撤离战场,基本恢复了战前状态,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失败者,那只能是阿提拉,毕竟他被团团包围,差点以自焚结束生命。获益最大的反而是2大旁观者,法兰克王墨洛温、汪达尔王盖塞里克,前者趁机在北高卢侵蚀西罗和其他民族的地盘,后者则稳固了在非洲的统治,至少伤亡惨重的西罗马和西哥特暂时不会搭理自己。

沙隆战役后,埃提乌斯以胜利者的姿态,率军凯旋回意大利,享受百姓的欢呼。在他看来,受到重创几乎兵败身死的阿提拉至少应该消停一阵子。转过年来,埃提乌斯接到战报:匈人又来了。欲知详情,请看下一章【鹳死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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