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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五章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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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六章1

第六章

百团大战打了日本人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刚开始战斗进行得比较顺利。但当日本人反应过来,形势便急转直下。十月初,日军调动数万兵力向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开始进行报复性“扫荡”。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恼羞成怒,叫嚷着要给八路军加倍回击,要活捉正在华北前线指挥作战的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彻底摧毁和消灭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日军的报复性“扫荡”极其疯狂和残酷,杀人,放火,烧屋,抢牲口,抢粮食,封埋水井,或在水井中下毒,就连农民日常家用的锅碗瓢盆也被砸碎、砸烂。日军作战有点小孩子气,每次吃亏以后,必然加倍报复,失败得越惨,报复得越凶,经常常是这边刚打了败仗,那边就扑过来一支大队人马,甚至叫你来不及打扫战场。八路军虽然打了不少好仗,但部队损失得不到及时补充,人员越打越少。

任各庄战斗后,父亲又回到了旅部,继续当他的宣传科长,很快赶上了他从军以来第一场硬仗:关家垴攻坚战。

十月下旬,日军三十六师团冈崎大队孤军深入八路军总部所在地辽县、武乡、黎城的交界地区。脾气暴躁的彭德怀见日军已区区一营人马就可以在根据地内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心头火起,立即命令一二九师组织部队围歼该敌。一二九师刚打完榆(社)辽(县)战役,正在附近蟠龙镇休整,比较疲劳。但彭德怀决心已下,他火速赶到武乡县蟠龙镇石门村,亲自坐镇指挥。当晚,彭德怀召集一二九师的师、旅干部开会,正式下达八路军总部的作战命令:以一二九师三八六旅陈赓部和总部特务团为一路,从关家垴东北、东南侧攻击;三八五旅七六九团为一路,从关家垴的西北侧攻击;决死第一纵队对日军的左翼进行牵制;新编第十旅为一路,由西向东封锁日军西逃之路。

作战部署很好,但打起来才发现问题。冈崎大队在关家垴预先构筑了坚固的防御体系。日军阵地控制着两个互为掎角的山岗,地势较为平坦的一侧由山岗上的机枪控制,其它方面坡度较陡,有一面还是断崖陡壁,下隔一条深沟,地势险要,实属易守难攻。日军装备较好,战斗意志远非内战时期的国民党军所能比。八路军缺少攻坚手段,根本压不住对方的火力,战斗很快就打成了胶着状态。父亲从旅部的紧张气氛中感受到战斗的残酷。

旅部设在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坎背后。敌人的机关枪子弹和迫击炮炮弹不时落在土坎前后,扬起阵阵黄沙,把人搞得灰头土脸。陈锡联爬在土坎上,用望远镜观察敌人阵地。谢富治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简易沙盘。其实就是撮土为山,再放上几个石头子代表双方的兵力部署。

“怎么搞的,又是煮苞米碴子。”陈锡联放下望远镜,拍拍手上得灰尘,然后蹲在地上,从一个瓦罐中捞起一把烂熟的碎玉米塞进嘴里,嚼了嚼。“小黎,莫把你的黄油藏得太紧,拿出来共共产。真想吃炸几块油炸馒头啊。”

“哪年的老黄历,现在拿出来翻。”父亲嘀咕道:“那是响堂铺的缴获,早吃光了。”

说起黄油还真是一段故事。响堂铺战斗后,部队缴获了很多战利品,大多是食品和被服。大家对米面,鱼肉蛋,军服,鞋帽,背包,水壶什么的都感兴趣,人人都要,个个都抢。唯独一堆黄油罐头无人问津。八路多是老土,谁也不知道这些摸起来粘乎乎,闻起来臭哄哄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白丁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当然知道,但他就是不吭声。分完其它东西后,他把父亲拉到一边,打开一听罐头,悄悄问:“瞧,这啥玩意儿?”

“没见过,啥好东西?”

“黄油。”

“啊,光听说,真不知道。”父亲用手指挖了一小块,放到口里,抿抿嘴:“味道,好像不怎么样?”

“说你老土还别不服气。这东西要烤热了吃,往馒头上一抹。呀,那个香啦。”白丁闭上眼睛,好像真的闻到一股香味:“咱们成天吃那些硬面饼子,玉米面窝头,缺的就是油水,成天涝肠寡肚,真让人受不了。”

于是父亲,白丁和几个知识分子干部把黄油罐头收藏起来,悄悄躲在房间里炸馒头,炸饼子。有一天,陈锡联正在开作战会议,突然闻到一股奇香传过来。他骂了一声,扔下手中的铅笔,真奔旅政治部所在的房屋,一脚把门踹开,大骂道:“我就知道是你们这群臭知识分子。好大胆子,居然敢在老子的司令部打埋伏。”唬得父亲一干人魂飞魄散。没想到旅长一句话骂完,就再不吭声。蹲在火炉边,你炸出一块儿馒头,他就抓起来塞自己嘴里,一点儿也不客气。

父亲嚅蠕地说:“你和谢政委不是在开作战会议嘛?这打鬼子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不吃好,饿着肚子怎么打鬼子?”陈锡联眼睛一瞪,哼哼着说:“老子打了一辈子土豪,没想到土豪上老子旅部扎窝了。”

这时他手下的团营长们全都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了,个个嘴里骂骂咧咧,好像父亲他们欠了谁二百钱。陈锡联一看架式不对,虎口夺食,抓起两块馒头塞到父亲手里:“赶快给政委送过去,这群蝗虫来了,那里还剩得下什么。”

父亲挤出房间,来到作战室。作战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谢富治独自坐在那里看电报。他看见父亲,轻声问了句:“什么东西这么香?”

然后尝了尝馒头,嗯了声:“味道不错。” 又继续看他的电报。

一发迫击炮弹突然在旅部后方不远处爆炸,强烈的气浪把父亲推了一个趔趄。谢富治咕噜着说:“怪了,赵闷灯儿今天上那儿去了?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儿?”

“邵英同志已经两次打发人来过。”父亲简单地回答。

“马上把他们两个找来。”陈锡联放下望远镜,坚决干脆地对父亲说。

父亲连忙赶到后山赵邵支队的支队部。在一间破篷子里,他只看见邵英和一些参谋,通讯员,没有赵保田。邵英明显呆得无聊,手中不住把玩一个绘有青竹嫩叶的玉瓷酒葫芦。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自从上次在小河滩,两人闹翻以后,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这位老同乡,老同学的关系。正好,谢富治让他回旅部,他也就乐得服从命令。偏巧这会儿又看见邵英这副模样儿。

“嗯,有任务?”邵英马上把葫芦收起来,有点尴尬地对父亲笑笑。

“赵保田呢?锡联同志让你们赶快去旅部。”父亲没有多说其它,他知道有话也不能这会儿讲。

但这句话才让邵英真正感觉尴尬。

一个小通讯员跳出来,对父亲说:“赵闷灯儿在西头,我去找他。”一溜烟跑出去。

很快,父亲就和赵保田,邵英急匆匆赶到旅部。陈锡联一见他俩,劈头就问:“你们躲哪儿去了?光等着分缴获吧。”

邵英立正,敬礼说:“支队已经作好战斗准备。”

赵保田瞟了邵英一眼,咧开难看的大嘴叫道:“准备好个火铲,不就上级命令,我们坚决执行吗?”转头对着陈锡联,嘿嘿奸笑:“叫驴,轮到我们送死了?”

“咦,看你啥态度,哪个叫你去送死?”陈锡联愤愤地说:“你赵闷灯儿要真害怕,我另请高明。”

“天地良心,老子打仗含糊过吗?”赵保田涨红了脸,急赤白脸地辩解:“人死风过草,但死要死得值当。看看你们打的这个仗:小鬼子的机枪子跟下冰雹,连个缝隙都没有,你们就知道让部队往上冲,打完一个再换另外一个。当兵就一条小命,填多少是个头?”

谢富治听了,马上过来说:“好啊,赵保田同志,你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

“先声明,我不是冲你谢政委。”赵保田对谢富治摆摆手。

“狗日的,和着你今天就冲着我来叫劲儿。”陈锡联气呼呼地叫道。

赵保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竹筒倒豆子:“你们做领导的,就得给上级报告实际情况,能打不能打,要有自己的主见。打仗是死人的事,不是你找个媳妇围着地头过家家。叫驴,叫驴,光对着俺们小屁股蛋子吼,算得上什么英雄?你要对部队负责,对当兵的负责。部队拼光了,还拿什么革命,拿什么抗日?往上嚷嚷两声,亏不了你,上级也拔不了你的皮。”

陈锡联,谢富治两个人黑起个脸,一声不吭。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宏亮的声音大声说道:“讲得好。”

大家转头一看,是刘伯承师长大踏步走来。赵保田脸色吓得发白,有些结巴地叫了声:“刘,刘师长。”

刘伯承走到赵保田面前,亲切地说:“保田同志不简单呐,看问题很尖锐嘛,我们就是需要这种指挥员。那种四平八稳,两面抹光的人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他走到陈锡联身边问道:“有什么办法接近敌人?”

陈锡联指着关家垴的一道斜坡说:“那道壕坎土质松软,坎下方坡度较陡,不利于敌人发扬火力。”

刘伯承举起手中的望远镜观察了很久,然后转身对陈锡联说:“好机会。马上组织部队挖暗道,要炸药,师里给拨。”

赵保田这会高兴了,乐哈哈地问:“刘师长,就把任务给我们吧。”

刘伯承笑起来:“保田同志提醒我们,越是到紧要关头越要保持头脑清醒。三国时候,曹操手下有员大将,叫许诸,打起仗来喜欢赤膊上阵。这就是不讲战术,是鲁莽,蛮干,不能算勇敢。”转身对陈锡联说:“怎么样,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保田同志吧?”

陈锡联爽快地道:‘本来就准备给他的,哪知道他一进门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通邪火,谁还敢求他大爷呀?”

赵保田有些发急:“哎,旅长,你是大人不见小人怪,说了话就得算数。”

大家都笑起来。只有谢富治黑着脸过来:“赵保田,任务是给你了,但我得给你算笔账。”看到赵保田还是嘻皮笑脸,他紧接着大吼一声:“立正。”

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到四周单调的枪炮爆裂声。

“我问你,你和邵英同志是怎么回事?”

“我,我,我。”赵保田大汗直冒,说不出话来。

“你不就多打过几次仗吗?就老子天下第一,看不起别人,看不起知识分子,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居然敢在支队里孤立政委。知不知道?你的所做所为说轻了,是明目张胆破坏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说重点儿,是藐视党的领导,就是反党。告诉你,整个八路军都是由中国共产党领导,不是你赵保田的。我再问你,你究竟想干什么,想当国民党军阀?还是想当土匪?”

刘伯承拍拍赵保田的肩膀,亲切地:“保田同志,这是原则问题,来不得半点子马虎。你们知道将相和的故事吧?”

“就算不知道,也听过唱戏。”谢富治背着手,冷冰冰地说。

“你们两个,一个队长,是红四方面军赫赫有名的夜老虎,相当于将,一个是太行英雄,政委,相当于相。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你们既是新老搭配又是文武搭配,一定要相互学习,搞好彼此间的团结。只有团结,才能真正搞出点儿名堂。”接着顺手拍拍邵英的手臂。邵英疼得一哆嗦。

刘伯承有些诧异:“伤还没好?”

邵英态度坚决地:“不碍事儿。保证坚决完成任务。”

暗道挖好后,八路军总部统一指挥发起总攻。四面八方枪声大作,吸引了日军火力。赵保田用炸药炸开坑道后,亲率突击队冲上崖顶,不用枪,就一个接一个用手榴弹砸。日军队形开始混乱,大部就歼,大队长冈崎歉受也被打死。

关家垴战斗给父亲留下的印象很深,感情八路军内部可以这么提意见,这不是骂娘嘛。打完仗,赵保田屁事没有。不久,由于部队减员太大,赵邵支队被并入了主力团,赵保田当上了十团团长,邵英调到十四团担任团政治部代主任。后来,父亲问赵保田提意见时不害怕吗?弄不好就是军法从事。赵保田一噘嘴说:“屁的个军法从事?军法从事得要你拒不执行上级命令,我就是抢在叫驴下命令之前提意见,他能怎么样我?”

“那你就不怕以后打击报复?”

“嘿,老黎,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想得太多。我要想那么多还打个鬼的仗。打仗和种田一样,得用心才能打得好,甭老想别的事儿。一仗打下来,谁知道你在那儿?他打击报复你个球?有意见不提白不提,真让你窝窝囊囊地上去,死了也就是白死,没准儿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父亲听得频频点头。

赵保田意犹未尽,继续说:“知道我为什么烦你那位老同学吗?说实话,这家伙还真勇敢,就是想得太多。大面上猪鼻子插葱,装得像爽快,其实心尖把子上什么都斤斤计较,影响啦,名声啦,荣誉啦,比你心眼儿多了去。”他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到时候叭叽一枪,什么都全玩完。”

他们都没有想到,邵英很快又有惊人之举。

太行山深处有一座白灰围墙的雅致小院落,里面有几间当地罕见的红砖青瓦平房,父亲他们管它叫白屋。白屋的屋主是生意人,在外面发了点财,回家乡修了这个院子,意图在此安度晚年。不曾想抗战爆发,日本人的飞机可能觉得这儿太显眼,像个军事目标,扔了两个小炸弹,炸塌了正房的一个屋角,吓得物主全家收拾细软,赶紧逃难。正好便宜了三五八旅旅部,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在里面开会。

然而,开会的议题却不轻松。谢富治站在房间中央,眉头紧锁,神态严峻地说:“形势大家都很清楚:百团大战我们狠狠地打击了日本人。小鬼子现在明白了,八路军才是他们的心腹大患。他们调集重兵,对我进行反复扫荡,搞“治安强化运动”,实行“三光政策”,施放毒气,进行细菌战,制造无人区,妄图消灭抗日根据地。我们的日子不太好过呀。”说到这里,谢富治顿了顿,眼珠子溜了一圈。四周鸦雀无声,连个咳嗽的声音都没有。他继续说:“小鬼子这次是卯足了劲儿要掀咱的灶,我们就这么老老实实伸长了脖子挨宰吗?共产党打娘胎里出来就被人追着跑,我们偏不吃他这一套。你不叫我正经过日子,我也不能让你松松快快。中央指示我们要把根据地的党政军民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开展最广泛的游击战争,和敌人针锋相对,反扫荡,反“蚕食”,骚扰他们,疲劳他们,打击他们,消灭他们。我们不仅要坚持根据地的斗争,还要实行内线作战和外线作战相结合的方针,敌进我进,到冀南,到平原,到敌人的大后方去开辟新的根据地。”

谢富治喝了一口水,放缓语气说:“下面请锡联同志介绍外线出击的设想。”

陈锡联用两只拳头撑住铺在桌面得地图上,头也不抬地说:“我和谢政委商量的结果是:第一步,先派出一只精干支队越过平汉线,在邢台,邯郸以东,发动群众,打开局面。然后用主力加强新区根据地的建设。”

问题的关键是谁撑这个头。谢富治的话很有煽动性,但在座的团营干部们那个不是血里火里冲杀出来的?他们的目光极端现实。表面上看,出击邢邯以东有利条件很多:我军在冀中,冀南都有根据地,可以相互策应;邢邯周围地区群众条件不错,部队可以得到整补;部队以前在平汉线两侧作过战,了解平原地理条件,等等。但实际情况却复杂得多。自从日军加强了对平原地区清剿和扫荡,冀南根据地一直在缩小,冀南分区主力陈再道的部队损失极大。平原地区交通便利,有利于日军机械化部队行动。八路军一一五师前往山东途中,师部就曾经在平原地区被包围,险些吃大亏。所以陈谢首长的话说完后,屋里竟然一时哑场,只听到有人使劲咀吸烟管的声音。

陈锡联和谢富治倒没急,他们要给手下那些大将们一点时间,反正现在的一切都还是个设想,没到最后拍板的时候。谢富治喝完一大茶缸子水,起身到炉子边,提起水壶正要往茶缸里倒,就听到屋角落传出一嗓,声音因紧张而尖细而沙哑:“谢政委,我去。”

是邵英的声音,同时他站了起来。父亲真觉得他看上去英气勃勃,不觉有点妒嫉。

“好啊,太行英雄,翅膀硬了,该放飞了。”陈锡联一拍桌子,也高兴地站起来。他习惯地瞟了一眼谢富治,顿时没了声音,坐回自己的板凳上。

其实,所有人都在盯着谢富治。谢富治的身体纹丝不动,手中提着的水壶中既不放回火炉上,又不冲自己茶缸里倒水。谢富治不是那种腻腻歪歪,拖泥带水的人,一旦决定,行动敏捷得像只黑豹。现在这个样子,只能说他另有考虑。

“我考虑过了,”父亲看见邵英涨红着脸,爆炒豆似地说道:“在平原地区开展游击战争涉及到军事和政治两个方面。进行根据地建设,首要任务是争取群众的支持。有了群众的支持,没有山会有群众做我们的靠山,没有水,会有群众做我们的源泉,群众就是我们阻挡敌人的天然屏障。但平原地区交通发达,老百姓的教育和文化素质都比较高,要在这样的地区开展工作,需要有一定的知识文化才能更好地团结和组织群众,这一点是我开展工作的最大的优势。至于说到打仗,我参军较晚,论年头当然短了些,但小仗大仗也打了百十多个,有实际作战经验,而且有独立负责的经验。所以,我,”

邵英的话还没说完,谢富治就绉着眉头,匆忙地打断:“我看这样吧,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们还需要多加考虑。今天的会就先开到这儿,散会。”

“他就是瞧不起人。”邵英气呼呼地在屋子里来回窜,好像一支关在笼子里的猴子。当然,他的听众只有父亲和竺青。

“我给你说,”他指点着父亲叫喊道:“他谢富治大字不识几个,就信任自己手下那几个大老粗。你知识分子吗?我重视你,关心你,爱护你,说得多好听。那只是把你当花瓶供起,是他的的装璜,点缀,叫人看着舒服,顺眼,好看。真到了用人的时候,他就把你撂一边儿了。”

“也不能那么说,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顿饭吃不成个胖子,学习打仗也不例外。何况打仗不比别的,别的事儿出了错还有个补救,打仗出了错,可是要死人的呀。”父亲不以为然地回答:“大老粗红军时期就参加革命,经验肯定多些,关键时刻谁都会先想到他们,保险。我看谢富治是小心无大错。”

“小心无大错?我还偏不信这个邪。你说:韩信登台拜将时打过多少仗?,诸葛亮初出茅庐时打过多少仗?他们都是知识分子,那个打仗比大老粗差?在延安,你我听过毛主席,周副主席做报告,那个不比他老谢知识水平高,再说刘师长,也是大知识分子出身,谁敢说他不会打仗?就他谢富治了不起,架子大。”

“谢富治是没有陈锡联随和,但他还听得进不同意见。说他架子大,恐怕不符合实际。”

“三八五旅就是老谢的一言堂,他是一手遮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里的话?谢富治不民主,谁民主?说话要讲良心。”父亲觉得邵英简直就一根筋,不可理喻,刺了他一句:“当然,我不是什么太行英雄,和你看问题的立场不同。”

“你,你,你,说些什么鬼话?”邵英好像鸡冠倒竖,拳头都攥了起来。他急得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挥挥手说:“好了,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要拍谢富治的马屁,我没意见。我去找刘师长,调出他三八五旅。不信天下之大,还没个我邵英打日本鬼子的地方。”

“你打日本鬼子,没人拦着你。但话要说清楚,哪个想拍谢富治的马屁?拍他谢富治马屁有什么油水?他动辄就摆出一副艰苦朴素,大公无私的样子,谁敢找他办私事?你见过谢富治和谁黏黏糊糊吗?”父亲也有点急了。

竺青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如银铃一般打断他的话:“好啦,好啦,不就一打仗吗?你们东拉西扯说那儿去了。”她拍着手,向窗外大声喊道:“炊事班蒸香饽饽了,大家快来看笑话,这二位争得都快打起来了。至于吗?”

邵英也觉得有点过份,缓下劲来,坐在小板凳上喘粗气。

竺青继续:“要我看呐,谢政委的确不像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你们的脑瓜就知道瞎转悠,典型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等几天,看看再说呗,憋不死人。”

邵英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军帽戴在头顶上,笑着说:“我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不过,这话我只对你们两个说,你们先别给我泄了底。过几天,不超过一个礼拜,我就要做点事儿给他们看看。让他们仔细瞧瞧,我姓邵的是不是脓包,软蛋。”

“行啦行啦,我的邵大政委。当然谁都知道你能,是大名鼎鼎的太行英雄。”看到邵英眼珠子又开始瞪园了,她笑眯眯地继续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提醒一下,别有事没事儿找些事儿。赶快回部队,该干什么事儿就干什么去事儿去,啊。”竺青把他往门外推。

“干嘛呀,真是。让我走,你俩呆屋里干什么?我说你们俩老实点儿,别背后说我的悄悄话。”

“哎,邵大政委,玩笑可不兴这么开。说句话,是不是有点过头了?”竺青有点脸红,但依旧在笑:“不说?不说就是承认了,承认了也就算过去了。”

父亲可没这么好脾气,他听邵英说得不像话,呸了一声:“这不是说老谢架子大吗,怎么又扯上这档子事儿了。我还跟你个神经病一般见识?”下了炕,拿起帽子也往外走。

到了屋外,正好白丁进了院子。他本来就瞧着邵英不大顺眼,这会儿看见三人的模样,早明白了三分,半劝半挑地说:“怎么啦?俩老同学,老同乡,不打鬼子倒自己动上手啦?有意见往上边提,有本事到外边使,别在女孩子面前跳脚,逞英雄,算怎么回事儿?” 说着话,邵英早走得没人影了。

“叫我看,他们哥俩是这么回事儿:王八眼儿对绿豆,一对儿的神经病。”竺青顺手把想往屋里撞的白丁也推开:“当然,也包括你。”然后“砰”地关上门。

“别介,竺青,你得一碗水端平。”白丁油腔滑调地说:“想当英雄没当成的,你拿他当根葱。这儿来了真英雄,你倒给咱吃闭门羹,说得过去吗?”

“来了个真英雄?”父亲吓了一跳,连忙拉住白丁问:“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明白?”白丁忿忿地说:“组织决定:老子要出击冀南啦。”

“谁叫咱是共产党员呢。”白丁撇着嘴说:“哟,你没看见老谢找我谈话时,那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这是党的信任,组织的决定,服从也得服从,不服从也得服从,根本不许提意见。共产党员就是要哪里危险上哪里去,不允许讨价还价。他怎么不叫你这位大红人去呢?说穿了,还是嫌咱平日里吊儿郎当,爱说个二话,瞅个机会打发了事。”

父亲默然,白丁关于大红人的话让他十分尴尬。他没想到两位好朋友都对谢富治有如此大的意见,而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谢富治的大红人。所以,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安慰白丁。

解放后,一本名叫“敌后武工队”的小说风靡全国,勾起了多少人对现代水泊梁山式豪侠生活的向往。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刚开始试点组建抗日武装工作队时遇见了多大的阻力。这是共产党在没法子的情况下,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在日本人的连续扫荡下,大仗打不了,大部队活动受到严重限制,只好寻求分散的途径。但被抽调的干部战士不这么想,他们依旧迷恋大部队,不愿意到危险地区独立工作,发牢骚,吊二话,闹情绪,感觉自己被部队抛弃了,是大妈生的,后娘养的。部队做了很多工作,最后杀了一口猪,欢送他们。

欢送会上,白丁喝着酒,醉熏熏地当着大家伙嚷嚷道:“上断头台的死囚犯人,临行前,都要吃断头饭,喝断头酒。咱今天吃饱喝足了,不也就图的这个痛快吗?”他端着酒碗来到谢富治身边,结结巴巴地说:“谢,谢政委。我感,感谢组织对咱的信,信任。来,咱,咱哥俩干一碗,为了党,党的事业,咱没说的。就是以后,”指指父亲:“别老牛护犊子似地护着那小白脸。”

谢富治“砰”地放下酒碗,低声说了声:“没出息。”铁青着脸,背着手出去了。

“这饭吃得像报丧,”陈锡联狠狠地说:“晦气。”

邵英要做的露脸事儿也没别的,还不就是带着部队伏击日本人的车队,搞些战利品来显摆。那天,父亲出任务,刚回到旅部,就看见谢富治扎好腰间的皮带朝外走。他看见父亲,生气地说:“你们宣传队搞的什么名堂?杀鸡杀鸭的,难听死了。”

父亲一愣,这才注意到从宣传队驻地方向传来咿哩呀啦的拉琴声,间或还冒出几嗓高低不齐的号音。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些号音起调突兀刺耳,然后瘪拉拉地断了气,好像竹子劈叉破开一般难听。父亲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只好小心翼翼跟在谢富治的后面,进了宣传队住的小院。一进门就看见小何高兴地对他们喊叫道;“谢政委,黎科长,快来看,邵政委给我们弄来些什么?”

父亲这才发现,地上落落杂杂堆着一些西洋乐器。什么巴松,黑管,长号,短号,锣钹,架子鼓,大中小提琴,最可笑的是还有一台笨重的钢琴,真不知道邵英是怎么弄到这里来的。宣传队的人从来没见过这些家什,个个喜笑颜开,试试这个,弄弄那个,就是整不出个正经调子。干事刘行淹笑嘻嘻地对父亲说:“没想到小日本还挺讲究,打着仗还要拨弄这些洋玩意儿。倒是便宜了邵政委,全给它们弄来了。”

邵英坐在屋门前,矜持地微笑着对谢富治,父亲说:“小意思,这也算新式武器。赶明儿排练排练,咱们也开开洋荤。”

“胡闹,”谢富治脸黑得吓人:“姓邵的,你马上找人,从哪儿搬来的给我搬回哪儿去。你还嫌宣传队不够闹腾,不够累赘吗?你是不是想把旅部的位置暴露给日本人?”

这时邵英已经吓得站起来,垂头丧气,一声不吭。谢富治指着他继续狗血喷头:“不要以为打了几个胜仗尾巴就翘天上去了,就这也看不起,那也看不上。三八五旅盛不下你了,八路军也容不了你啦,你要跳到月球上去了。我老实告诉你,最艰苦的时候还没到呢,你得放小心点儿。日本人不是“杨家将”,“精忠传”里的土得龙,土得彪。他们也有脑子,而且不比我们傻。他们的囚笼政策,三光政策,强化治安,剔抉扫荡,哪个不是冲着游击战的腰眼子上戳。我们就是十二万分小心,也保不了万一。像你这样,马马虎虎,大而化之,什么都满不在乎,早晚有一天要吃大亏。”说完,转身就走。

父亲追上谢富治问:“把所有乐器都弄走,太可惜了。有些小号,提琴什么的,带起来也不费事,是不是可以留下。”

谢富治顿了一下:“这个事就交给你处理了。另外,”他放低声音对父亲说:“通知邵英,叫他晚上来旅部。”

通宝推:切地雷,鹰从天降,老醋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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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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