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二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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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三章1

第三章

父亲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是著名的夜袭阳明堡飞机场,这也是谢富治搞鬼的结果。

八路军一二九师由原红四方面军部队组成。红四方面军的主力西路军在河西走廊全军覆灭,留在河东的剩余部队先编成援西军,抗战爆发后改编成一二九师。一二九师师长刘伯承性格温和,待人诚恳,善于捏和不同山头的干部,把杂牌军捶炼成精锐。

东渡黄河后,他让陈锡联的七六九团做全师的先遣队。当时,国民党军集中主力保卫太原,必须守住忻口、娘子关两处要冲。日本人从雁门关向忻口沿同浦路南下,中间是滹沱河,两面都是大山,其后勤补给线不易掩护。刘伯承让七六九团孤军深入,插到原平东北,就是因为此地便于发挥八路军善于近战夜战的特长,蕴含丰富战机。刘伯承用兵真可谓胆大心细,见缝插针,专挑对方接骨眼儿。

刘伯承给陈锡联布置完任务后,问这位外号“小钢炮”的年轻人还有什么要求。陈锡联说:“部队在石桥整编时补充了一些新兵,能不能给点干部?”

刘伯承很干脆:“就到随营学校调些吧。”随营学校实际是西路军失散人员的收容队,连秦基伟这样的角色都只能当连长。

陈锡联出门后,碰上谢富治。谢富治热心建议他乘此机会挑上几个知识分子,以后建设根据地,制定政策,开展抗日宣传都用得着。也不知这老兄是真糊涂还是想给陈锡联开个玩笑:“随营学校二连秦麻子有个大知识分子,懂鬼子话,你把他挖过来。”

真是活天冤枉,父亲要懂鬼子话,还会参加你们这伙与土匪无异的红军?父亲的家乡是陕西汉中。汉中在中国历史上出过两次大风头:一次是楚汉战争汉高祖刘邦因之以成帝业,留下了张良留侯庙,韩信拜将坛等遗址。另一次是三国,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添了些武侯墓,武侯祠,定军山等景点。我曾经在早春天气坐火车经过那里,但见车窗外如处子般静谧的汉水缓缓流过碧绿的田野平川,飘洒着细碎雪花的乌沉彤云把北边的秦岭和南面的大巴山笼罩在灰色的纱雾中。这块与世隔绝却谈不上贫穷的土地是吟唱田园牧歌的好去处,但要学习东西洋鬼子话那可就忒偏僻了点儿。父亲上中学时,全校压根儿就找不到一个外语教师,还别说合格不合格。中学毕业后,父亲兴冲冲到西安报考大学。他的第一志愿是考上西安城外的武功农学院。武功农学院在那时颇有些名气,解放初,他们育成的小麦新品种“碧玛一号”在中国北方冬小麦区大面积推广,吹响了中国的绿色革命的号角。父亲的国文和数学考试成绩在当年陕西考生中名列第一,但英语却吃了个零蛋,结果名落孙山。父亲当时很气不过,把英语考卷的第一个词barley硬记下来,回来查字典才知道是大麦,几十年没忘。后来,他又想报考西北矿业局短训班和铁路建设厅机械处,人家又要求考日语。有了上一次教训,父亲压根儿就没敢去试试。

还没有真正上战场,父亲就差点儿被日本飞机吓死。

快到太原时,二连乘坐的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住。前面传过话来:日本飞机炸坏了一座桥梁,正在抢修,列车得多半天才能继续向前走。部队通知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只要不跑太远就成。大多数人躺在车上懒得动弹,父亲闲不住,在空荡荡的站台走了两圈。小站候车厅是一座青砖平瓦房,和车站外面的十来间褐黄土坯房形成鲜明对照,只是粉墙上嵌着几个弹孔。车站站台也留下了战争创伤,靠铁轨的一侧被炸弹削去一角。

晚饭就是吃干粮:凉水就大饼子。晚饭后,父亲看见秦基伟独自蹲在车站外的空地上,叭叽叭叽吸着一支卷烟,望着远方的山坳出神。他走过去喊了一声:“连长。”

秦基伟很高兴,招手让父亲过去:“来来来,聊聊天。”他的两根手指取下嘴里刁着的烟卷,笑眯眯地说:“红炮台,房东大爷还有点舍不得呢给。味道真不错,尝尝?”

父亲摇摇头:“不会。”

“要打仗了,哪来那么多讲究。”他满脸不屑,又把烟卷放回嘴里抿咂起来。“你们大知识分子见多识广。问问你这世界有几个国家?”掰着自己的指头算:“我知道除中国,日本外,还有苏联,美国,英国,德国,法国。好像马克思就是英国人。”

“我也闹不明白这世上准确有多少国家,大概百把十个。不过马克思是德国人,后来住在英国。”

“你家是哪里?”

“汉中。”

“啊,陕南,好地方。水多,树多,冬天不冷,我从那儿路过,比河西走廊强多了。”

黄土山坳中有一间小木屋,屋顶笼罩着棕色的烟雾。小屋不远的草地上有几只散漫的山羊在啃草。一个老农赶着老牛在半山坡上翻耕,拉开一道道新开的黄土。白云飘过,清风送过凉爽的寒意,把半截呕哑高亢,舒展嘹亮的“解心宽”山曲慢悠悠地传过来。父亲不禁想起古老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你到过不少地方?”父亲问。

“嗨,还不是打仗,都是些穷山恶水的地方。西路军失败后,我是一路讨饭回来的。”

“打仗该怎么打?有什么窍门吗?”

“这又不是读书,有什么窍门?只要不怕死,打来打去打多了就有经验了。都说子弹不长眼睛?你要有点经验他还真就怕你,见你都躲着走。”说完他对父亲眨眨眼,温和地笑笑。

远处的老农已经犁完地,正在收拾家什准备回家。父亲指着老农很浅薄地大喊一声:“他知道日本鬼子要来了吗?”

秦基伟却有点答非所问,羡慕地说:“是啊,要是不打仗,弄几亩地种该多好。讨个老婆,生几个孩子,舒舒服服过日子。”

“将来革命胜利了,你不会到北平,上海看看?”父亲觉得秦基伟真没理想,“那才是真正的花花世界呀。”

“我就希望有一天送小骡子去上学。”

父亲没再言语,他知道小骡子的过去。说起来这算得上父亲做的第一次思想政治工作呢。

事情的原委是红军整编成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小骡子想不通,指导员张兆全劝慰他:“你怎么思想到现在还不通?上级已经讲过多少次,换帽子是抗日的需要,一切要服从抗日的大局。”

小骡子突然失去控制,暴躁地大嚷:“抗日,抗日,什么都是抗日需要,阶级仇恨还讲不讲了?把红军都取消了,你和地主老财一起去抗日呀?”

父亲觉得小骡子简直不可理喻,何况他上次被小骡子揭发,一直没找到机会出这口气,于是忍不住顶了小骡子一句:“罗志远同志,改编换帽子是中央的路线,你这么抵触可要小心出问题哟。”

小骡子“哇”地一声大哭,边哭边叫:“啥子路线?打蒋介石,俺们死了多少人呀。现在要俺们拥护蒋委员长,红五星换成了青天白日。俺就是想不通,这辈子想不通,下辈子也想不通。”他把头上的新帽子揭下来往地下一贯:“俺就不戴这顶亡国奴帽子。”说完一把鼻涕一把泪,摔手向门外跑,把父亲吓了一跳。

之后,张兆全告诉过父亲:小骡子的妈妈在地主家当奶妈,被地主逼得上吊自杀。父亲是老实疙瘩的农民,气不过,上地主家要人,被狗腿子打成残废,赶出本乡。红军到川北后,他爹参加了贫农团,哥哥参加了赤卫队。白军围剿时,两人都被反水的地主武装杀害,剩下小骡子孤苦伶仃,红军把他收留下当了勤务员。“黎教员,不是我说你,你真的太不了解小骡子,也太不了解红军了。不是走头无路,谁会提着脑袋干革命。红军中有好多小鬼都是烈士遗留下的孤儿。”

在这之前,父亲对这种极度扭曲的阶级仇恨完全没有概念。每提到此事他都会感叹地说:“太让人吃惊了,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会突然精神崩溃?没见过,没法用文字语言来形容。唉,旧中国的社会呐。”

父亲在房中闷坐了几分钟,走出房门想到野外散散心,不料这事儿是越想越烦,老有个声音在耳边指责自己:你生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不了解小骡子的个性,随便讲话,太草率了。你的经历和工农战士不同,从来没有和蒋介石的军队真刀真枪的拼杀过。不就读过几天书嘛,那里真懂得什么阶级仇恨?小骡子和白匪军,地主老财有血海深仇,今天要改变,这个弯子确实太大。他很小就参加了革命,现在也不过十四五岁。命运的安排让他已经跋山涉水,走过万里路,吃过无数苦,成为历经艰险的红军战士。要是世道好,象他这个年纪,正是活蹦乱跳好玩好耍的时候,正是无忧无虑憧憬未来的时候,正是读书上学学知识的时候。可惜,一个多么机灵的孩子,只能跟着部队,干的是日常打杂的小差事,看的是血雨腥风的大屠戮,餐风宿露,缺衣少食,从来没有享受过真正的童年乐趣。没想到这孩子个性这么倔强,爱憎分明,心口如一,真不该冒冒失失伤他的心。

九月的陕北,秋高气爽。殊星几点,凉风习习。在单调的蝉鸣声中,父亲惊悚地听到几丝抽泣随风飘过。那音调幽远凄怆,时断时续,细微得若隐若现,让人感觉有一只蝎子在胸口爬上爬下。父亲试图循着声音找过去,好几次都差点弄错方向,最后才发现在一垛麦草堆下卷缩着一个矮小的人影。俯身细看,正是小骡子。父亲赶紧靠在小骡子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肩膀,抓住他的手,悄声说道:“小同志,今天是我不好,不该那么说,惹你生气。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再哭了,好吗?”

小骡子听了这几句话,一下栽倒到父亲怀里,哭得更加伤心。父亲感觉小家伙幼小的身体不停地抽搐,顿时有点茫然失措,不知该再说些啥,只好不住地用手抚摸小骡子的头发,希望对他有点安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月亮慢慢地躲进一片云彩,再从昏暗而且镶着桔黄粉红色边缘的薄云尾部钻出来,把一把银粉和着微风抛撒在杏黄的原野上。夜更深,更凉,更加安静,静得你不敢稍稍加重地喘息。四周如同柔丝薄纸搭就的舞台布景,飘逸的雾气仿佛就在你身边,又仿佛根本不存在。突然,一只乌鸦‘呱哒’一声怪叫,如同随意泼洒的浓墨从父亲头顶一笔划过,缓缓栖落在不远处的一颗老槐树上。老槐树已经开始发黄落叶,暴露出清晰可辨的粗枝细干。透过树枝,父亲看见乌鸦机警地转着头,好像发现了远方的危险。远方有两点绿荧荧光亮向山顶移动,很快在透明的深蓝色天幕上浮现出一匹孤狼的高傲剪影。父亲没有害怕,因为身边那个悲伤欲绝的弱小者使他不能放弃,他的内心油然诞生了一种天然的责任感。

过了很长时间,小骡子的哭泣声才渐渐停下,他像一颗风吹雨打后的幼苗重新抬起头来,露出一对天真无邪的明亮眼睛,在月光下咕嘟咕嘟闪动。父亲小心翼翼地劝他回去就寝。小骡子这时才说:“文化教员,俺不是生你的气,俺是想起了俺爹,俺娘,俺哥,都叫白狗子,地主老财,蒋介石,国民党杀的杀,逼的逼死了。俺怕这个仇今生今世是报不成了。”说着说着,他的眼圈又红了。

父亲连忙安慰他:“小同志,千万不能这么想。没听小杨讲师首长说过的话吗?换帽子只不过是个形式,关键是我们的心永远是红的。你懂得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吗?”

小骡子目光茫然,显然不明白什么叫深刻。

父亲捉摸了一下,又说:“想想我们每天吃的土豆,好多地方又叫它洋芋。”

“俺们还叫它山药蛋。”

“对,土豆,山药蛋大概是老百姓叫的土名字,洋芋大概是外国人先叫起来的。但不管名字怎么叫法,土豆还是土豆,我们只能煮着抄着烧着当饭菜吃,不能拿来当衣服穿。我在抗大听中央同志讲过,我们这支军队,只要还是共产党领导,就永远是穷人的军队,他的目标永远是解放天下的劳苦大众。你想想,劳苦大众指的是什么人?就是像你一样的工人和农民。白狗子,地主老财那么嚣张,还不就因为他们有军队,有枪。我们要报仇,也得靠枪杆子。今天的中国,这军阀那军阀,只有共产党的军队才是真心为老百姓打天下,我们不靠这支军队还能靠谁?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你才十几岁,路还长着呢,用不着悲观。”

就这样,在天苍苍,野茫茫的黄土地上,没有粗俗的搞笑噱头,没有艳丽的旋转灯光,父亲就用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和几句注定会被人遗忘的干瘪语言,解开了一个孩子的扭曲心灵。小骡子擦干眼泪,站起身,依偎着父亲的身体往回走,从此他再也没有对改编讲过一句怪话。

列车直到深夜才重新启动,这回大家伙不再有新鲜感,纷纷在单调的车轮滚动声中鼾然入睡。凌晨时分,父亲被阵阵雷鸣般的声音惊醒。他刚一抬头,鼻子就贴在一只粗糙的臭鞋底上。父亲看清楚是小骡子,心想这小家伙个头不大,腿倒挺够份量。他使劲想把小骡子的大腿从自己肚子上推开。小骡子眼睛都赖得睁开,只是咕噜咕噜叫道:“打炮呢,离这儿还远。”倒头又睡着了。

突然,火车开始刹车,所有人全醒了。缓慢移动的列车使得每个人都看见铁路沿线三五成群,散布着长长的难民队伍,就像是暴雨前迁徙的蚁群。这些难民和父亲在候马车站看见的难民大不相同,很少有几个衣着光鲜。他们风餐露宿,历经艰辛在路上跋涉了很长时间,个个都是筋疲力竭。他们穿着灰尘扑扑的单薄衣衫,背着沉重的行李包袱(只有少许人推着独轮车),扶老携幼,沿着铁路线往太原方向挪动脚步,好像哪根闪亮的铁轨就是他们的扶手或拐杖。还有不少人家不顾黎明前的极度寒冷,或躺或坐,倒在路边的黄泥地上休息。老人哭,孩子叫,四面八方远远近近挤满了此起彼伏的哀嚎抽泣声。看着乘车经过的部队,他们或者停住脚步,目光呆滞地看一眼,或者干脆头也不抬继续走,他们对所有的中国军队都已经绝望。在他们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中国军队就只会搜刮民脂民膏,欺负老百姓,一旦外敌当前,撒脚丫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火车喘着粗气缓缓驶进阳泉车站。阳泉系正太路上的枢纽,是有名的煤矿产地,本应该是热闹繁华的市镇,现在却是一片慌乱凄惨景象。父亲看见站台内外挤满了国民党军队的伤兵。他们中间没有医生,也没有什么看护,个个蓬头垢面,血污班班,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手上腿上带着夹板,有的支着拐棍一瘸一跛。有的躺在担架上呼天抢地,还有的像无头苍蝇四处乱串。喧嚷,鬼嚎,扯嗓子骂娘,甚至相互唾骂,斗殴,乱成一团。这时阵阵炮声在远处响起,这群鏖集在站台上的丧家犬更加慌了神,他们没等列车停下就开始往前挤,想尽快爬上车厢逃命。好几个伤兵干脆被挤落站台,接着就听到车轮下方的凄厉惨叫。列车停住,还没等父亲他们下车,伤兵们已经如同海潮般向车厢上爬,父亲看见第一排伤兵站在车厢护栏上,瞪着血红的眼睛,就像一张雪花豹子皮贴在墙上。秦基伟,张兆全和其他班排干部连打带抡,把几个当头的家伙甩下车去,然后指挥全连战士下车。车厢一誊空,伤兵们争先恐后,连爬带滚往上挤。这回是从车厢前后左右,全方位一起上。不时有人还没爬上去就被搡了下来,跌在站台上,枕木上,“啪,啪,啪,啪”,一摊血又是一摊血,真正的头破血流,没命的惨叫。最可怜的就是那些腿折脚断的重伤号,躺在站台上无人理睬,无人过问,听天由命。

秦基伟皱着眉头,厌恶地带领全连挤出车站。他看见一个身穿破旧蓝军服,满脸胡须,邋里邋遢的国军少校站在那儿抽烟,便凑上去对火:“老兄,打前方下来?”

“保定。唉,队伍全垮啦。”国军少校心不在焉地回答。

“小鬼子究竟怎么样?”

“光听人咚咚打炮,还没瞅人毛呢就完啦。”

秦基伟满脸狐疑地抬起头望着对方。

“哎,你还别不信。小日本那是飞机大炮全都有,听说还有坦克。咱二十九军就在南苑吃了大亏。”

这句话猛然提醒了秦基伟,他瞟了瞟烟熏火燎的残破车站,对张兆全喊道:“老张,快带队伍走,找空旷点儿的地儿。”他扔下手中的烟卷,骂骂咧咧地:“老子馆子还没开张,别叫人先掀了灶台。”

队伍马上加快脚步往镇外跑。国军少校刚来了点谈兴,没想到听众跑了,连声在后面喊:“哎,小子,你们这干嘛?上前线打日本?凭你们这几杆破枪?快别犯傻啦。瞅瞅你们那些当官的,跑得比兔子还利落。”

还没等他们跑到南面一带的山地,就听到几声清脆的枪响,接着到处响起了嘀嘀哒哒的防空哨音。秦基伟指挥部队迅速疏散开来。父亲心里发慌,跟着跑了一阵,半天不见动静。他抬头看时,一片蓝天,洁净如洗,仅有几朵白云轻轻飘浮,没有半点飞机影子。正在纳闷,只听小骡子一声大喊:“文化教员,快卧倒。”说是迟,那是快,只听到一阵狂风横扫过来,扫得树木哗哗响,树叶飕飕散落,尘土腾空而起,遮天蔽日。父亲慌了手脚,既不知道飞机在那里,也不知道小骡子他们藏在何处,只是本能的就地爬下,葡伏在一块野地里。他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好像要蹦出自己的胸膛。接下来父亲脑海里的有形图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伴随着轰轰隆隆的炸弹爆炸声和飕飕飕的机枪扫射声,那感觉就如同周围有一道铁门来回开合,要把他和这个世界永远隔绝,而且永无休止。一丝闪耀着白光的惊喜掠过眼前:这土皮如此柔软,像堆泥浆,难道不能挖出个窟窿?遗憾的是他全然忘记自己的手脚搁在哪里。父亲一紧张,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肌肉失去控制,不住地抽搐颤抖,上下牙巴骨也磕磕碰碰响个不停,于是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滴溜乱转:“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过了很长时间,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厉声高喊:“哪是谁,顾头不顾屁股,还不起来归队。”父亲怯生生地抬起头来,还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身边站着个人,是连长秦基伟。

“原来是文化教员,快起来,飞机早飞远了。”秦基伟放缓了语气,若无其事,大大咧咧离开了。

父亲再望望天空,还是跟刚才一样,蓝蓝的天,几朵白云在空中轻轻飘浮,哪里看得见丝毫飞机的影子。这时部队已经在一块空地上集合,秦基伟像平时出操演习一样,发号施令,整顿好队伍,然后望着刚才离开的阳泉车站,嘘了一声道:“大家看看吧,这就是国民党,他们根本不把当兵的当人看。”

大家正眼一看,阳泉车站真是惨不忍睹。那些国民党军的伤兵依旧是乱七八糟,但你推我搡的活泛劲儿不见了,到处是呜乎哀哉的叫喊声。几节敞篷车厢就像胡乱践踏后的水稻秧田。环护栏一圈,堆砌着数十具包裹土黄色或灰白色军装的尸体,如同连根拔出的秧苗。一节闷罐车顶篷上撕开一个大洞,车门和车窗的挂钩或铁刺黏挂着胳膊,大腿甚至五脏六腑各式零件,血汩浪铛。站台上恶臭难闻的黑烟夹杂着尚未熄灭的火焰从血肉模糊,酱茸茸的黏浆中升腾起来,断裂的水管喷出漫无目的的的水雾,冲上天空,又落到地面,把血污和淤泥搅和在一起。几个只剩下上半身的士兵在污垢中不停地挪动,翻滚,无助地摸摸爬爬,鬼哭狼嚎。

张兆全激愤地鼓动士兵:“同志们,鬼子已经占领了大半个华北,遍地狼烟,可是国民党当局干了些什么?。运送北上的将士,南撤的伤员,只有这些破旧肮脏的运煤车,运牲口车。然而在侯马车站,你们亲眼看见那么多漂亮的客车,全部装的是官商土豪劣绅,他们的婆姨,细软和金银财宝。那些国民党官老爷们只想的是如何舒舒服服的逃命,哪有一点国家兴亡的责任感?诺大一个阳泉车站,南北交通要点,日本飞机随时可能轰炸,他们一不组织伤员防空,二不派人疏导车站秩序,以烂为烂,其势必乱。国民党腐败透顶,不可救药,抗战的前途决不能依靠他们,只有依靠共产党和我们的红军,八路军。”

然而,父亲却提不起精神。想想刚才惊慌失措,天旋地转的情形真不是泄气两字所能形容。部队整顿好以后就上路行军了。一路上大家纷纷议论刚才的空袭。

“哇,小鬼子是真厉害。飞机飞得那叫个低呀,俺抬起头连机腹上的红膏药都能看清。”“看清红膏药算什么?我就觉得飞机是蹭俺头皮擦过去的。”

“可怜车站上那些伤兵,炸弹全落他们那儿了,真是当兵也不能给国民党干。瞧咱们,人毛都没碰一下。”

“要说还是连长脑子快,赶紧带队伍上了南山。不然,咱们没准也给撂倒几个。”

“就你那熊样,光知道跑啊躲的,就上了南山也得叫人追屁股蛋子。不是老子照他来了几枪,他会乖乖地撒丫子跑掉?”

“吹吧,反正吹牛也不犯法。就你手上那杆老套筒子,打两枪卡一次壳,还能把飞机打跑?”

“哎,真的,信不信由你。我还拿机枪干了他一下。可惜子弹太少,不够劲儿。”

说着说着,让父亲极度难堪的场面出现了。司号员小杨突然跳出队列,大声嚷道:“你们都别吹自己能耐。要我说还是文化教员有本事,他这么屁股一蹶,就把飞机顶跑啦。”说完双手报住脑袋,一头扎到地面的石头缝中,屁股故意朝天翘起有二三尺高,还浑身发抖。小骡子犹嫌意味不足,学做连长的神气腔调,扯开嗓门喊道:“那是谁呀?顾头不顾屁股。”俩一唱一和,逗得众人鼓掌跳脚哈哈大笑。父亲脸上火烧火辣,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路边的大树上。

指导员张兆全黑起个脸,照小杨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就不能拿根针把你的臭嘴缝上?黎教员上战场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有啥好笑。”

秦基伟狠狠瞪了一眼小骡子:“开玩笑,也不看个时间地点。你小骡子能耐,第一次上战场,又是屎又是尿,拉了满裤裆,都不记得了?”

虽然连长和指导员给自己解了围,但父亲心里还像欠了债似的,惭愧,追悔,懊丧,脑子里翻江倒海。没想到自己抛弃家乡,丢下老母,下定决心,慷慨激昂奔赴抗日战场的第一幕居然闹出这么大个洋相。我真是没出息,连飞机从那儿来的都搞不清楚,光知道发抖,往地缝子里钻。平时熟记的什么“马革裹尸”,“痛饮黄龙”,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到接骨眼上全被发自内心的恐惧吓到爪洼国外了。我这还文化教员呢,现在连小骡子,小杨都笑话自己,今后可怎么给干部,战士上课?怎么在部队里做人?部队可是最瞧不上胆小鬼。不行,以后决不能这样。遇事必须沉着冷静,不慌不乱。我可以退出革命队伍,但只能是被敌人打死,决不能被自己的恐惧和胆怯所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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