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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人人都是变色龙 -- 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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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人人都是变色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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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诚勿扰这类相亲秀,重点皆在“一见钟情”四字上面。一个男嘉宾出场,刚说几句开场白,女嘉宾就开始哗哗的灭灯。这种瞬间的抉择,似乎没什么科学道理,其实也暗合着人类决策的非理性现象。某种意义上说,嘉宾们“疯得有理”。

我建议相亲选手们读一本管用的书,叫作《Sway》(摇摆)。此书出版于2008年,是一部行为经济学的畅销书。上周国庆,我带到飞机上读了一遍,书中借用了大量的社会学实例,来验证非理性行为的存在及成因。这些非理性行为牵涉诸般思维的偏见和误区,其中,就包括“一见钟情”的问题。

当你遇到一个陌生人,许多因素都能引发一见钟情或一见生厌,比如对方的相貌、谈吐、脾气,等等。黛玉初逢探春,便觉此人“顾盼神飞,见之忘俗”。我很喜欢的一篇小说---张承志《北方的河》里,他乘坐卡车初遇她,打量了几秒钟以后就断定,这是个北京人。书中写:“他不由得又望了望她的背影,他觉得这背影很够味儿。”

看到女人背影的瞬间心动,也许多少有一些进化论的合理性,或曰繁殖后代的基因本能在里面(可参考《The Third Chimpanzee》 一书)。但是,还有一些很奇怪的因素,似乎不该影响人们的大脑,但是偏偏人们就要坠入这些爱或恨的陷阱。

比如,在MIT做过这样一个实验,考察一个随机分配的单词能否左右人群的认知。

这个实验在课堂进行。课前,学生接到通知,这节课由一个代课老师来讲。为了提前了解这个老师,每个学生面前,摆着一份老师的简介。

简介写:“X老师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26岁,退役军人,已婚。”。

实验关键在简介的最后一句,有两个版本。学生并不知道他们被随机分入了两个控制组。

A组学生,看到这个版本:

“人们认为X老师是一个热情、勤奋、务实、意志坚定的人。”

B组学生,看到的差不多,差别只是一个单词:

“人们认为X老师是一个冷漠、勤奋、务实、意志坚定的人。”

X老师讲完这堂课,学生们填写了一个对X的评价问卷。A组学生普遍喜欢X老师,他们对X一见钟情,觉得此人“性格甚好、体谅他人、幽默善良”。B组学生度过同样的一节课,却大多很讨厌该老师,他们评价X“自我中心、古板暴躁、缺乏幽默感”。

这个实验揭示一个有点可怕的事实:当你听到对某个人的描述时,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词语,也有力量更改了你对那个人未来的真实感知。你和别人的关系,甚至还没有开始呢,就已经变差了。

这听起来像是量子力学的情形------观察者的存在改变了量子的状态。

无独有偶,1995年美国经济学家Barry Staw和Ha Hoang联合做了一个实证研究。他们搜集了271个NBA职业球员的5年赛场统计数据,并把这些数据归为三类能力:得分(投篮命中率、罚球命中率)、强悍(抢篮板、盖帽)、速度(抢断、助攻等)。

之后,他们把球员的能力指标和其上场时间进行了一个回归分析。他们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发现,强悍、速度这些重要能力,和一个球员获得的实际上场时间,竟然完全没有统计上的相关性。

这意味着,能力更强的球员没有获得本该更多的上场时间。

与上场时间具备最强统计关联性的一个变量,难以置信,是一个球员的选秀序号。

选秀是NBA挑选新球员的一个例行程序。有的球员被选中的早(故此序号靠前),有的选的晚(序号靠后)。一旦选秀结束,球员各自名花有主,理论上,这些选秀序号就不该再有什么意义了,就应该变成随机的统计数字了。

实则不然,球员第一次亮相的选秀序号,深深影响到球员的职业未来。教练和球队老板对选秀序号的“一见钟情”是一种超强的认知偏见,这种偏见妨碍他们的正确判断。序号在后面的球员在教练的心有个标签:此为“下驷”,少给他一些出场机会。

即使这样的球员是一个真正出色的人才,在赛场上有很多得分、抢到很多篮板球、很多成功盖帽,可再多的努力也敌不过你的选秀序号更能影响你的上场。

根据Staw和Hoang的研究,选秀序号每增加一个数字,上场时间减少23分钟。这个无意义的序号,甚至影响着球员的运动寿命------选秀序号首轮的球员,比序号次轮的球员,留在职业联赛的时间多出3.3年。

与NBA选秀类似,求职者的工作面试,也是在陌生人之间在几十分钟之内完成的速配,跟相亲差不多,同样存在大量的判断偏差。譬如我前些天面谈过一位哈佛毕业生,问了些轻松问题。实际上提问之前,看过那份简历,我已做了决定。

我相信我的情况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美国Bradley大学的教授Huffcutt做过一个面试研究。他用20年时间分析许多公司的面试资料,发现应聘者在面试后所获的评分高下,和他们未来的实际业绩,基本上没有任何关联性。

这种关联性的缺失,表明一个公司在挑选求职者的时候,经常是在乱点鸳鸯。

这种出错也许不算奇怪,因为Huffcutt还发现,在10个出现频率最高的面试问题中,只有1个是勉强有用的,剩下9个都是毫无价值的问题。比如,最高频率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聘你?”,这个脑残的问题,就好像你去问一个总统候选人“我为什么该选你”,任何一个有备而来的人都能给你漂亮回答,可这种信息又有什么决策价值可言呢?

MIT的课堂实验、NBA的实证、Huffcutt的面试研究,都说明同一件事:第一印象经常出错,一见钟情是靠不住的。

一见钟情有一个衍生出来的问题:当你毫无理由的看上一个人,觉得他好,那他会否真的变得更好?

这个问题在下面两组实验得到证实。

第一个实验是心理学家Dov Eden在以色列的军营做的测试。105个新兵在一个训练营进行军事训练,训练之前,教官拿到一个清单,上列每个新兵的潜能数据,分为“高”、“普通”、“不详”三种。

这些数据和对士兵的归类,完全是随机杜撰的,只是教官并不知情。

军训结束之后,对全体士兵进行了综合测验,包括战术、地形测量、武器发射等。教官误以为“高潜能”的士兵,真的得到高分(平均分数79.98),“普通潜能”士兵得到65.18的平均低分,“潜能不详”的士兵得分居中(72.43分)。

另一个实验则跟相亲秀多少有点关系。这是一个电话约会,由美国心理学家Mark Snyder做测试。

电话一端是51个女性,另一端是51个男性,彼此都不认识。电话铃一响,女人拿起电话,开始和对方闲聊一些日常话题。

女性们不知情的是,电话之前,男性们已经被分配了一张关于对方女性的照片,这个照片并非真实的,是随机选取的假照片。其中一半的照片是美女,另一半是相貌平平的女人。

看到美女照的男性,普遍发生了化学反应,在印象问卷中,对素未谋面的女人给出很高的期望,觉得对方定然“温柔可亲、擅长交往”,拿到普通女人照片的男性则幻想电话那头的对方“不苟言笑、难以交往”。

实验至此,只是说明“一见钟情”的错误。而实验的巧妙在于后面的设计。电话约会是被偷偷录音的,实验者将男性声音抹掉,把51个女性的声音片断,播给第三方的听众,让他们凭声音来进行印象打分。

诡异的结果出现了。听众们认为留下美好印象的那些声音,恰好属于分配到美女照的女性们。这说明,当电话那头的男人觉得这个女人有魅力,这个判断尽管毫无依据,但是女人们真的变得“漂亮迷人”了。

这就像我经常听到的一个建议:和别人讲电话要面带笑容,不要以为对方看不到,对方是能“听”到你的表情的。

以上这些实验在心理学中有许多的实证:当你给别人贴上标签,打上烙印,对方会接受和迎合这种被赋予的特质,并且透过反馈机制不断强化,直到形成一种自我应验的预言:众人口中的 “好人”真是“好人”,“坏蛋”则确实越来越“坏”。

这种效应在心理学称作Pygmalion effect (皮格马龙效应)和Golem effect(高乐姆效应)。前者指的是你接受别人赋予你的正面特质,后者指的是负面特质。所以,在这一意义上,一见钟情有它的道理:对方接受了你的强烈信号,没准儿就能发生皮格马龙式的蜕变。

原来,人人都是变色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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