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自古少年出通天(一、二)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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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自古少年出通天(三)

通天河水一靠近他身体,自然两侧分开,半点水都沾不到。陈关保在水下胜似闲庭信步,一路下去,不时还伸手出去,去戏那水中游鱼。

也就小半个时辰,他便走到了河底。只见这通天河底丘峦起伏,水草耸峙,与旱地景色相比,虽然幽暗,自有一番异趣。在河床底部有一道大裂谷,裂谷中有一片宫阙形状的乱石,飞檐殿角一处不少,俨然是一座石头洞府。谷口有两扇天造地设的光滑石门,石楣上书四字:“水鼋之第”

陈关保走到水府前,也不敲门,大剌剌地闯将进去,惊起了石缝中的无数小虾。这间水府虽大,却没什么生气,荒凉已久,处处是断垣残壁,满地落的都是不知哪年的鱼虾残蜕。陈关保在水府里七转八转,走到一处看似寝殿的宽大房间里。

房间里器具家私一应俱无,惟有一个硕大的龟壳平放在地上,壳上满是青苔。陈关保走到龟壳前,敲了敲,壳体发出空洞的咚咚声。

过不多时,从壳里缓缓伸出一个头,不是鼋头,而是一个秃顶人头,一脸老树褶皱看不出多少年纪。然后从壳两侧又伸出两只龟鳍,鳍头分开五支,有若指掌。这怪物从龟壳里挪出半尺,便不动了,原来它身子与龟壳本是一体,筋骨勾连。

陈关保见了这半人半龟的怪物,拜倒在地,叫了一声师父:“果然不出师父您所料。四圣庙一出事,这些人便如嗅到血气的鲸鲨,纷纷找了过来。”

老龟嘴里叼着一截水草,双目似睁非睁:“你都问仔细了?”陈关保道:“那道人空有一身道法,却没甚么心机。我适才在陈家庄略微显露一点佛门修为,他便紧紧跟了上来。”

他把给力道人的来历原原本本说给老龟听。老龟听着,偶尔还晃一下头。它动作缓慢,说一句话要思忖半天,再缓缓一字一字吐出来。陈关保早就习惯,也不焦躁,徐徐把之前的事道来,让老龟慢慢消化。

听罢了,老龟把龟鳍拍了拍地面,抓起那道老君令牌,嗤笑道:“当年车迟国妖道云集,都是些没本事的行货,想不到妖雾重来,还是没甚么长进。这些妖怪!”陈关保小心提醒道:“师父,您也是妖啊。”老龟不悦道:“我是怎么教你的?山生为妖,林生为精,水生为灵。你师父我乃是千年神鼋所化,十足的水生灵秀。怎好与他们山怪木精相提并论。”

陈关保忙陪着小心笑道:“是,是。师父教训得是。”从怀里拿出一株宽叶水藻:“弟子在路上摘了根新鲜水草,给您续上?”

老龟把口里的水草吐掉,一口叼住新鲜草根,表情十分惬意,用龟鳍上的指头搔了搔下巴,又喷了几个泡泡,徐徐说道:“有些事情,也到了与你细说的时候了。”

“弟子洗耳恭听。”

“当年你师父本是这通天河里的一洞之主。后来被一个叫灵感大王的夺了宅子。所幸东土来了四个和尚,打跑了灵感大王,救下你与一秤金一双性命,也帮我取回了洞府。我托那唐僧问问如来我的寿数如何,他却忘了。后来他们又回到通天河,被咱一怒之下全推到河里。一下淹了两尊大佛、一个使者、一个罗汉外加一条八部天龙,还有几百卷真经。嘿嘿,这份功业,天下有几个妖怪干过?”

“师傅。”

“嗯?我还没说完呢。”

“这段您讲过许多次了……”

“哦哦……那我说些你不知的。”老龟如梦初醒,有些尴尬,把水草用力嚼了嚼,“后来唐僧师徒到了岸边,带的经文尽都湿透,便铺在石头上晒。他手下那三个徒弟都是急性子,揭得急,把纸上字迹洇到了石上,留下十来块晒经石。”

陈关保神色一动,从老龟壳里掏出一摞石板。板子上犹有密密麻麻的字迹,只是年久,又沾染水汽,有些洇糊了。

“师父莫诳我!您从前分明说这些板子是您自己悟的佛经。”

“那是为了教你多敬重师父。为师是妖怪,又不是出家人,打个诳语算甚么大事。”

老龟说得轻描淡写,把水草几口吞下,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嗝。

第三章

从七岁开始,陈关保便经常来水府里厮混,老龟拿这些石板给他开蒙识字,教他细细揣摩。先开始的时候他只当这是识字课本,后来等到年齿渐长,头脑灵悟,愈加觉得石板上的文字妙不可言,深不可测。

每次陈关保一想到这些文字竟出自师父之手,便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当成天地之间第一卓绝的人物。

一直到了今日,陈关保方才知道原来作者另有其人,偶像霎时破灭,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拿这盗文的师父如何是好。

老龟也不管陈关保神情如何变化,自顾又道:“这些真经俱是灵山所出,如来佛祖的正眼法藏,一字一句都夺天地玄机。唐僧临走之时,唯恐这些晒经石引来魑魅魍魉,搅扰一方土地不安,便让自己与三个徒弟各留下法身一具,坐在四圣庙内的泥塑里。有四圣灵光遮蔽,便不会有人觉察到真经所存。”

陈关保白眉一皱,想到给力道人在陈家村的一席话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老龟伸了伸脖子,换了个舒服姿势,继续道:“唐僧是金蝉子转世,却不防我带壳的螳螂在后,早在一旁窥伺。等到他们一走,我便上岸把经文从石头上剥下来,带回水府。那四圣庙吸引周边福泽,遮蔽了真经来历,一片苦心倒替我挡去了无数麻烦。”

说到这里,他忽地又情绪低落下来,神情郁郁:“只是我们妖怪修行,不似人类。你们天生有三昧灵元,可以伐毛洗髓,脱胎换骨。我们却没等好处。那晒经石上的残留经文,虽是上等,可惜不全,我依着法子修行,给炼夹生了,只修成了半个人身,龟壳却蜕不掉。如今连动也动不得,还不如作龟时自在!”

他说得伤心,连水草也不叼了,两片龟鳍哀哀地拍打着地面。陈关保原先只道师父天性使然,好静不好动,想不到却还有这么一段心酸在里头,少不得安慰几句。

那年他年方七岁,一日梦见一位俊俏书生托梦,传了他一道避水决,教他去寻通天河碑,循水而下。他依言而行,稀里糊涂进了这洞府,碰到老龟。老龟口吐人言,赞他天资聪颖,骨骼清奇,要把他收为弟子——算起来,恰好那是老龟修行出了岔子的时候。

“原来师父那时候寂寞,要寻个弟子说话。”陈关保想起自己老父亲陈清,想找自己说话时也是这般模样,心中一阵温暖。

陈关保这十几年来,谁也不知道他潜在通天河地修行,练就了一身佛门神通,更兼修了老龟的几门妖法,种种奇遇,十分难得。可怜他老父亲陈清对此一无所知,还在为自家孩子前途担忧。

陈关保拿起一块石板,仔细端详。这些石板都是三尺宽长,虽是粗砺石质,长期承载佛经,隐有祥和瑞光。可笑他自幼习诵真经,一直到今日才知道真相。他用手摩挲石板,问道:“陈家村种种异兆,果然是与这晒经石有干系?”

老龟道:“不错。四圣庙本是用来遮蔽真经灵光的。如今四圣残破,便有种种妖祟嗅到宝物的味道,都鏖集在陈家庄子。好在通天河水深,暂且他们还查不到这洞府——不过日子久了,就不好说。”

陈关保低头思忖一阵,白眉微皱,道:“依您所说,晒经之事只有唐僧师徒四人与师父您知道,先前有四圣庙镇着,如今又有通天河屏蔽。旁人又怎知此地有佛祖真经?”

老龟微微一笑,眼神大有深意:“这便是为何我教你设法擒这给力道人回来,问清来历。”陈关保心思缜密,略微一动脑子便想清楚了其中转折。

“莫非……通天河这里有晒经石的消息,是从四圣那里走漏的?”

“不错。详细情形我虽不知,但四圣佛头着粪,定然是有大劫厄。怕不是哪方势力趁这乱子,从他们那里查知真经下落,前来夺宝。只是没想到晒经石已被我挪了地方,这才派人来寻访。”

听到这里,陈关保肃然道:“弟子深受四圣活命之恩,夙夜思想报答。如今既然知道四圣劫难,便不能袖手旁观。”他忽想到师父与四圣关系向来不和睦,连忙道:“当然要先听师父意思。”

老龟知道这个弟子表面性子随意,骨子里却重情义,也不生气,只是劝道:

“四圣中有两尊佛,他们的劫难,不是咱们这等低微之辈所能干涉,但晒经石在外头是如何传言的,须得搞清楚,咱们也好早作准备——否则休说陈家村,就是通天河,迟早都会被闻讯而来的各路妖怪神仙踏平。我在水府动弹不得,只能靠徒弟你啦。”

陈关保闻言大喜道:“莫非我可以出山了?”

他自从身授水府修业以来,老龟一直不准他四处云游,只许在陈家庄、通天河水府两处走动,也不许在人前炫耀法术。所以这么多年来,村里的人始终不知陈关保身怀神通,只当他是个怪胎。

老龟道:“原来只怕你年纪小,一味逞勇斗狠,非是长生之道。如今你已长大成人,明白韬光养晦的道理,自然不会拦你。”说完他龟鳍一招,把老君令牌揸在两个似是而非的指头之间,甩丢给陈关保:“你取了这老君令牌,去车迟国去看个究竟。那马力道人要重开法坛,又派人来寻真经,定然知道些详情,顺藤摸瓜,不难查出渊源。”又道:“陈家庄那里你不须担心,有为师镇护,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大乱子。”

少年人谁不爱热闹,陈关保喜孜孜地接了令牌,转身要走。老龟又把他叫住。

“你初次云游,手里该有个趁手的家伙。为师这里没什么法宝,就送你几件兵刃吧。”

“兵刃?”

“不错,为师当年与几个弟兄,全靠这几件宝贝叱诧风云。”

老龟晃动脖子,略一动念,从龟壳里嗖嗖飞出一串金铁之物。陈关保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柄蟠龙长棍、一对直脊钢刀,两把三焰短叉和两把银链双截棍。

陈关保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最后抬起头笑道:“师父莫怪。我还是用那把莲花锤罢了。

老龟有点不乐意了,层层皴皮的绿豆小眼瞪得溜圆:“你这孩子,这四绝兵刃,学成哪一种都能横行天下。你这不孝的徒弟,偏偏去拿灵感大王的锤!”

陈关保笑嘻嘻道:“这锤好歹是观音座下莲花所化,有些来历。若您这四样兵刃趁手,又怎会被灵感大王夺去洞府?”老龟怒哼一声“好个臭小子,还未出门便嫌这里穷了!”一道水流从口里喷出,陈关保大口一张,依样喷出一道水流。

两股水在半空交错纠缠,最后一齐喷溅成水花。老龟愣怔了一下,他这一击虽非全力,却也有五成认真,要教训一下这不孝弟子。没想到陈关保一介凡人,运起妖法,竟然与自己斗了个势均力敌。

老龟暗暗心惊。陈关保从小修习如来真经,老师又是水妖中的魁首,把五行中的水行摸了个通透。小小年纪,真是造化中的一段异数,以后前途如何,真是难以卜乩。它忽然看陈关保面露得意,脸色一敛,教训道:“你莫要得意。你师父我的法力,只在这通天河里有些搞头,外头天地广阔,甚么样的能人都有,倘若一味狂妄自大,早晚要折在这上头。”

陈关保“嗯嗯”应了两声,老龟又道:“此番你去车迟国,不知多少妖怪。你要记住,若是惹了什么为师也收拾不下的狠角色,便去找我的师父你的师公助拳。他就住在陷空山无底洞.”

陈关保把莲花锤系好,收起贼笑,拜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师父您当日苦心孤诣,托梦于我,栽培弟子十余年,弟子一直铭感五内。此番出山,定不会丢咱们通天河的脸面。”

“也谈不上什么苦心孤诣……”老龟淡淡道:“当日陈家村与附近十几个村子的孩子,我一个不少都托了梦,其他孩子都不曾理会,赶巧就你一个人跑来罢了。”说完缩进龟壳,不再言语。

通宝推:一条溺水的鱼,老醋花生,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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