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这个艾未未还挺神的……” -- 秋原

话题4：这个艾未未还是个刁民（上）

不好意思，本话题4一开始先承认俺之前犯下的一个错误：眼拙，发错地方了！我今天上午开电脑下河，发现本文在起首页的推荐栏是如此显示的“西河文苑]这个艾未未还挺神的……”不对呀，当初压根儿没想发到这里~

前面的回复里，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喊出“政治家”这个词汇了。可是要我说，把这个称呼送给艾未未，真是太抬举了，他不配。估计会有人不甘，要追加一句：艾某人这只洋大人养肥了的狗，即使不是政治家，也是怀有阴暗的政治目的的，类似本帖话题3里面讲过艾干的几件最出格的事，怕是都怀有某些不可告人的企图！最起码也能按个“奉迎外邦、勾结洋人”的罪名。

好了，在这里我正式的也是郑重地就这一点回答有这种判定的人：诸位想象力很丰富，但是你们想错了。艾未未这个留着大胡子的家伙，即不是政治家，也没有政治头脑和政治企图。那他是什么呢，他就是我朝十三亿公民里的一种异类——刁民。

我没深入研究过历史，不过我觉的大致从秦统一后的官僚制度取代之前的商周封建世袭制度开始，中国的“官和民”这个即统一又矛盾的局面就宣告形成了，我们从各种成语和俗话中都可以看出这种悠久的历史渊源：官办民帮、官逼民反、民不与官斗、民不举官不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如果把二者即共存又对立的这种现象做下总结，这里面存在三种状态：

第一、清官和良民，如果普天下都是这两类人组成的国家，那就真是时下鼓吹的和谐社会了，当然，大家都晓的，这种状态现在还停留在嘴皮子上；

第二、庸官和顺民，俺壮着胆子说句不怕杀头的话，这就是现在的真实状态，官里的大部分官都是前者，民里的大部分民都是后者；

最后一种，就是狗官和刁民了。

由清官治理的，都是良民；让庸官欺压的，都是顺民；令狗官害怕的，便是刁民！这三种共存状态两两呼应，相互之间不会串混的：如果一个地方真是做到了政通人和安居乐业，偏偏有人跳出来说这里的父母官是个王八蛋，十有八九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阶级敌人在挑拨离间；反过来，如果一个地方民不聊生，老百姓不是下岗就是上访，却有主流舆论把当地官员美化成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谁这么说谁才是真正的王八蛋！

估计看到这，有一些人，特别是被戏称“自带干粮”的那一类就要跺脚了，“谁是庸官，谁又是狗官，你这姓秋的阴阳怪调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呀？看语气似乎你和艾未未是一伙的吧？！”

大致在九十年代中期，王海出了自己的自传书《我是刁民》，这个刁民专门是和假冒伪劣较真儿，专门找不法商人的别扭。一晃十多年就过去，这个社会上的刁民越来越多了，不法刁民对抗的目标也越来越广泛了。这里面不乏一些风云人物，比如说“要说法”的杨佳，他是文明执法的刁民；再如方舟子，是尊重砖家叫兽的刁民；还有赵连海，是抚养结石宝宝的刁民……本文里说这个艾未未，就是一个已经被外人不负责任地打上“反华”标签的“政治刁民”。

我这么评价艾未未有根据嘛？明确告诉列位看官：有根据！

我坚定的表示，你们说艾未未是拿了洋人金票且有政治动机的这个评判是完全错误的；你们根本就不了解艾。这么表示有理由吗？同上：有理由。

接下来，我就把这些根据和理由一一告诉诸位。下面要讲的文字将涉及到一个很遥远的历史，当中又出现一系列即影响了艾、又和艾有关的人。这些人和事说起来话长，头绪还挺繁杂，因此将是本帖中最漫长的一块内容，也最有助于旁人了解艾未未。昨晚傍晚时分，我取道平安大街回家时，一边开车一边酝酿着现在这些文字，还专门往南拐了一个远道，从位于京师东城区五四大街路北的中国美术馆门前走过，本帖里的主角艾未未，就和32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件事密切相关……

我现在正在奋指敲击键盘，而厨房里水壶沸腾的哨音已经吹响许久了，而桌头上摆着的手机刚刚响过第三个催促的电话铃声，看来今天有限的空闲时间未必能让我把这段文字量最大的故事全部讲完。因此和诸位说一声：如果我没有写完的话，您别急赤白脸地急于表态：赞同者先别热烈鼓掌，反对派也请暂时压压火。俗话说“做事做完，听事听全”，等我把故事全讲清楚了，列位的反应无论是赞许、是感叹、或是指责、是批判，还是继续质问……本人一律洗耳恭迎。

这张照片记录下32年前，发生在北京街头的一起散步事件，而这件事是一个带有转折意义的开端，从此以后影响了中国当代美术史的发展走向。图中左边这个举着牌子的人叫王克平，1979年的9月底~10月，当时30岁的王克平和其他几个人一起，举着写有抗议文字的牌子走上北京街头。他们从中国美术馆向南出发，一路呼喊口号，经过王府井路口之后前往北京市政府所在地，然后再转向西，逦迤曲折，取道长安街，直至走到中南海西侧的府右街时，被闻讯赶到的警方拦截。

通过之前这支游行队伍中传出的宣传口号，在现场围观的北京市民隐约知道这几个示威者属于一个叫“星星画会”的组织，就在不久前在9月27日，这个还没有向有关上级部门审批注册的团体举行了一个活动，他们在中国美术馆东侧的那小片松树林里，利用围墙和拉起来的铁丝帖挂出由成员门贡献出来的绘画作品，组织了一场简陋的、但却是自发的、面向普通群众的画展。他们将此次活动称为“第一届星星画会”。显然，这个团体没有合法身份，他们组织的活动也不符合合法程序，两天后的9月29日，北京市警方强行关闭了这个画展并没收了展品。于是就导致了照片中，王克平和其他人的这次散步。

当时正在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读书的艾未未，就是这个组织里的成员。可见，艾未未给政府添麻烦不是最近几年的事，他“调皮捣蛋”的历史，可比诸位想象的久远多了。

写到这里，不得不驻笔再单说之前提出相反看法的何求先生，我此前在主帖里说艾是“一个创作生涯已经有三十年的艾未未”，此话并没有错。当年，他就带着自己的作品参加了两届星星画会。而星星画会在中国美术史上是非常有名的事件，一个表示“略知美术史”的人，不可能连这件事都不清楚。

何先生此前还有对艾未未学历的指责“AVV来美国学艺术，连张方鸿渐那样的文凭都没搞定”，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反正我看了何先生这句话，真是哭笑不得。以文凭做标准，表现出来的是一种门第出身意识。以有没有文凭来作为抨击艾未未的理由，这个手段也很粗低，分明是用体制来作为区分人的标准了。但是这么做在美术界显然得不到承认：当今中国先锋艺术的一些代表人物、比如我前面说的方、岳这些从圆明园画家村里走出来的，哪个在体制内？星星画会里的这些骨干人员，就是因为“体制问题”，得不到承认才组织这这次活动，他们当中很多人不仅没有文凭，甚至作为画家的“身份”都没有（严力、马德升、黄锐当时是工人、李爽此前是插队知青，画展时在话剧院做舞台美工）。

就是这么一群体制外的不法分子组织了这次活动，并名留中国美术史。这帮没身份没文凭的人，如今都是大师级的人物。三十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有拿“文凭”当事说的，所谓“开历史倒车”也不过如此吧~

但必须说的是，当年还是小男青年的艾未未在画会里算不上核心骨干，“参与了，但没有冲在最前面”，用我所熟悉的舞台术语来形容：别人压轴他垫场，攒底倒二都没他。今天一提当年的星星画会的参与者，一定要把艾未未列在很靠前很显眼的位置，主要是因为他这些年的国内外声誉大了而已。但在当时，这个才22岁还没有完全走上社会的大学生，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和组织能力，也没有必要特意用艾未未给星星画会增添什么意义~

我没有做过专门的查阅，目前就我所知道，79年的这个星星画会事件，是文革结束之后，北京发生的第一起明确对政府处置方式表示抗议的街头散步事件。那一年又正好是建国三十周年。我不知道在文革前是否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星星画会就是建国后在首都发生的第一起抗议政府活动，比壹玖粑玖的8*8政治风波早了十年。这可不仅仅是意义大了，恐怕后果更大……

抗议、文革后、政府、8*8、风波……当这些词汇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本文当中后，可能有很多读者都想问了：都已经到上街散步的程度了，那星星画会事件算不算政治事件呢？是否带有政治色彩呢？

我个人看法如此：星星画会事件在最初发生时不是政治事件，但带有政治色彩；当星星画会当中一些骨干成员在后续几年当中发生的一些事和上面以不同的方式处置后，政治色彩就越来越浓厚了。

对于上街散步抗议，我也别老是一上来就和政治联系到一起。再加上如今中国人以老实巴交的顺民为主，绝大部分都对这种在西方经常见到的户外活动即陌生还有点恐惧，基本已经形成了“谁上街散步谁就是找政府的麻烦，谁找政府的麻烦谁就是刁民”的思维定式。这些年国内见到最多的散步活动，主题基本以反日居多。再看国外，今年年初英国涨大学学费，学生就散步了；07年国际油价高涨，N个国家的刁民便举着牌子上街了，看来人家都是为了经济利益而向示威的，没有啥政治诉求。更另类的就是号称有全球影响的东北亚大国大韩民国，人家那是散步吗，分明是大规模军事演习！大韩民国是不是世界大国另当别论，不过人家刁民的团队意识和斗争意识绝对是全球数一数二的~

闲话扯远了，赶紧收回来。星星画会事件在发生时不是政治事件，但带有政治色彩，这点色彩就体现在他们散步时举的牌子和呼喊的口号里面了。诸位在照片上看见王克平举的这个牌子上呼吁“艺术自由”，问题是这张照片没有拍全，他们散步这一路上呼喊的也不只“艺术自由”。无论是当事人、围观目击者、还是前来堵截的北京警方，都听到他们还打出了另外一个口号“政治民主”！

政治+民主+自由，多么熟悉的一套词汇呀，就差再把“退DANG”等等一并补充上，便是圆满了。完了完了，这个“民运”的黑锅怕是背定了。诸位别激动，咱都知道，真要玩街头政治的话，起码应该向围观打酱油的不明群众提出一个明确的政治主张或者说阐述自己的政治目的，口才好的话还要浓缩成一个朗朗上口的政治口号去归纳总结一下。咱们再听听星星画会这帮人对代表当局前来镇压的警察叔叔具体喊的是什么，五个字：“反对四人帮”！

这个口号……实在是太雷人了！

星星画会骨干成员里唯一的女性李爽，她19岁时到是参加过“四五运动”，也算是和四人帮斗争过吧。可画会举办时是1979年，三公一母已经在号子里蹲三年了，哪儿还有四人帮来迫害他们这些画画的？具体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1979年9月27日，画会在中国美术馆东侧开展了，从第二天的中午开始，知道消息的警察过来质问这是一个什么活动，经过什么组织批准了之类的问讯。这么做太正常了，谁现在要是没有合法文件，也如此在北京街头办个个人画展，都不用警察叔叔动手，城管特种部队就出动了。到了9月27日，警方果然采取了强制措施，以“扰乱社会公共秩序”为名，对画会给予当场取缔并没收展品。这些创作者在与警防对峙的过程中便表示自己受到不公对待，声称警察叔叔对待他们是干的是“四人帮那一套”，“反对四人帮”的口号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喊出来了~

要我说，这个事件，就是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帮派斗争闹剧。离他们非常近同时也很类似的，就是文革初期的“文攻武斗”，我们经常看到某地两个掐的水深火热的造反派，每一方都说自己是革命的，是捍卫毛主席的，互相打着“革命”和“领袖”的旗帜，然后打成一片抱成一团。“革命”和“领袖”，在他们一手包办的这件事里，已经不是具体的事业和人物了，而是成为一种抽象概念，发展到最后，这个概念本身已经不具备任何实在意义，纯粹就是供他们继续掐下去的理由。

1979年距离文革结束不过三年光景，文革影响在这个时候依然很深，真正能“放下思想负担”，是从80年代开始循序渐进的。星星画会的这些人其实心里最想说的是：“我们对现在国内美术届的这种人才体制不满，空有理想抱负，却没有人识货，现在我们自己搞个文艺活动，不就是没经过审批吗，你们这些警察还这么对待我们，我们一肚子委屈跟谁说去呀，哇……”

如果当时这些人真象我这样实话实说，那这事就根本不复杂，也和“政治”打不上任何关系，撑死了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是在当时那种文革刚结束的社会气氛之下，他们说不出这种特“侉”的大实话。心里最简单的大实话不能说，出口之前一定要先组织加工一下，甚至上纲上线一下，这种行为在32年后的今天，N多人不能理解；但我建议你们应该去问问你们的父母，他们当年都明白一个常识：平时的言行要表现出自己的政治觉悟，而话只要从自己嘴里说出去还要承担政治责任——这份政治责任可不是他们乐意承担的，没办法，谁让那个特定的年代就是那幅操性呢。

我可以举两个最有杀伤里的句子：

“何求同志，现在组织上掌握了一些关于你的材料……”或者说“何求同志，最近有部分群众向我们反应了一些关于你的情况，啊，我们这次找你呢，就是想具体的了解核实一下，啊，搞清楚了事情就水落石出了，是不是，啊，所以你思想上不要有什么负担，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啊……”谁听了这话，心理上没负担才怪呢~

“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别以为只是公元前九世纪的奴隶社会，还发生在十年文革最后的疯狂阶段里~

“星星”里的部分骨干：最右边领子上有个白卡片的是王克平，他右侧就是唯一的女成员李爽，图左在后排穿白衬衫的是曲磊磊，曲前面那个小个子鬓角略有癍白的是刘洵。

李爽和曲磊磊在随后一两年都各自圈入了一场上升到政治程度的时间，李爽还坐了两年牢狱，并被当时的官方宣传当作反面典型一通批判~

由此可见，文革在中国现代历史对国人造成的深远影响。不过后来这种影响却在我国先锋艺术上形成了一个系统的、庞大的、还特别具有中国特色的流派——政治波谱，这是一个让现在那些文革余孽与自带干粮的五毛们看过以后“情何以堪”的东西。政治波谱作为一个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事物，会留在后面的话题里专门介绍，在这先卖个关子。

尽管故事还远没有讲完，但时间来不及了。因此今天先帖一部分。还是那句话，诸位读者别急着表态，等我讲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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