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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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再续前言

许多战后的趋势早在战前很久就开始发展了。为了理解战后的英国,我们必须居高临下地鸟瞰一番这个似曾相识的早期国家。方法之一是跟随几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们在两次大战间隙踏上探索这片国土的旅程。一战给英国人带来的影响之一就是促使人们重新审视自己曾为之而战的这片土地,由此催生了旅行见闻文学的繁荣。直到十八世纪的鲍斯韦尔和约翰逊(6)坐着马车游遍了苏格兰,伟大的激进新闻记者威廉.科贝特(7)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走访了英格兰各地萧条的农村之后,国内旅行才真正时兴起来。二三十年代是公路旅行的黄金时期,此前大多数的道路都像是攀附在古道上的曲折藤蔓,颠簸残破而又狭窄,但现在崭新的卡车车道已经出现,道路两旁还有为行路人开设的餐馆与休息区。乡村公路以现在的标准衡量可称空旷,路上基本见不到警察,在这里司机们可以适度地放纵一下。对于那些买不起车的人来说,还有刚发展起来的公共汽车与露天游览车可供选择。总之,英国的海滨与乡村从未向此刻这样离人们如此贴近。

这批旅行者中有些人试图寻找一片失落的绿地,例如H.V.摩尔顿(8),他在1927年驾驶着一辆车头上顶着公牛图案的莫里斯汽车踏上了“寻访英格兰”的道路。他动身稍微迟了一点,真正的英国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高度工业化以及城市化了。摩尔顿很清楚这一点,他为自己辩解说“英格兰的乡间与村镇是我们文化身份的发源”。他继承了自詹姆斯一世时期的诗人起,一路传承至哈代、吉卜林和切斯特顿的文学传统。真正的英格兰是绿色的,偏远而自守,自然而古老,同时又自成其道。或许虽然晚了一点,他的旅行依然恰逢其时,因为不用多久城市居民们就会大规模涌入乡间,彻底终结自中世纪流传至今的传统。他这次旅程的重要性在于其展现了战后时期许多人心目中牢牢固守的、理想化的英格兰,而这一图景很快就会被以连锁超市与高速公路为代表的现代经济在七八十年代一扫而空。

摩尔顿想要寻访的是古雅的风韵,在他眼里风韵无处不在,从荒山顶上孤零零的旧绞架,到老教堂中品茶的妇女。康沃尔郡赫尔斯顿的花舞者,头戴高礼帽跳着吉格舞;诺福克的燧石石匠;甚至还有英格兰最后的镟碗匠人,他们依然在使用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工艺把一整块木坯加工成碗碟。鬼魂与卵石铺就的街道,屋檐与乡间土路,罗马时期的废墟,老字号酒吧里出售的檀木色啤酒,屋里古怪的气氛一般酒客很难消受得起。摩尔顿生长在伯明翰,并在此地成功开始了自己的记者生涯,但是他的旅程安排对“这个怪物”不屑一顾。他对曼彻斯特也只是远远一瞥,在他看来此地不过是“蓝天下一团令人反感的灰雾”(9)。摩尔顿很少大动肝火,仅有的几次也和科贝特一样是因为他对农耕社会的衰落与不受重视而痛心疾首。

绿野英格兰对国民想象的影响不可低估。佩勒姆.G.伍德豪斯的幽默小说与阿加莎.克里斯蒂令读者绞尽脑汁的推理作品大都在历史悠久的小镇上取景,那里居住着世代久远的家族,教区牧师和饱读诗书的老女仆,她们的情人早已在战壕里去世了。《笨拙》杂志上的漫画表现了英格兰的板球草坪,教堂塔楼,挤满农民的道路与马厩,尽管或多或少地遭到了露天游览车的骚扰,但整体上依然原汁原味。二战刚开始的时候劳工部组织了一批画家,绝大多数是拒服兵役者,让他们赶在纳粹轰炸机与建筑施工队下手之前尽可能地将老英格兰的谷仓、乡间教堂与农舍保留在画布上。这些画作就好比摩尔顿旅程的视觉版本。

但是英国农业以及英国乡村自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起到1940年止一直处于长期低迷之中,这是全球化经济的第一批受害者。期间只有两次世界大战曾稍微扭转过这一颓势。北美大牧场的开发,蒸汽船只对粮食与肉类运输难度的削减,冷藏技术与铁路,甚至于澳大利亚及新西兰用铁丝网圈定并扩展农场面积的举措,这一切都极大打击了英国的小农经济。从维多利亚时代中期到二战开始,英国五分之二的耕地都遭到了荒废,上百万农民永远离开了乡村,这一趋势直到三十年代中期才由于关税与技术革新的稍微得到改善。大部分高地地区都长满了蓟与野草,直到大西洋绞杀战开始之后这些地区以及荒废的耕地才从新投入农业生产。两次大战期间7%的乡间建筑遭到了拆除,更多的建筑摇身一变成为了饭店与汽车旅馆,避难所与学校。现实生活早已一路远去,只留下一片伤感的朦胧供摩尔顿消磨时光。但当德国威胁到这个国家的未来时,白厅还是认为这片朦胧有记录下来的意义。

几年之后,另一位高产记者兼作家也踏上了旅程。约翰.博因顿.普里斯特利生长在贝拉德福,后来搬去了南方。他体格魁梧,极度爱国,终日闷闷不乐,嘴里叼着烟斗。普里斯特利抱怨道自己的畅销小说让读者们都误以为他是个“身量如牛,大声大气的粗人”,写出来的东西不过是“对狄更斯的低劣模仿”。普里斯特利的作品与学术圈子和上流社会作家之间很不对付,前者对后者嗤之以鼻,后者则对前者视若无睹。这些关于英格兰的作品对人们理解自己的国家有着重大的影响。他在政治领域十分健谈,当他与1933年踏上自己的“英格兰之旅”时,英国将近四分之一的劳动力处于失业状态,在一部分地区失业率将近达到百分之百。普里斯特利想让男方中产阶级英国好好看看现实生活的样子。他一路坐着公共汽车与有轨电车,颠簸往来于伍尔弗汉普顿,圣海伦,博尔顿,利物浦,盖茨黑德,贾罗和肖顿之间,走访了贫民窟与萧条的造船厂,破败的工厂与毫无生计的矿场村镇。他发现的是一片荒芜,惨不忍睹的衰退不禁令他自问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是否真的利大于弊。

普里斯特利不是工业领域的专家,但他很善于观察。他笔下的布莱克本技术学院充满了“积极上进,面带微笑的东方年轻人,急不可待地想学习一切兰开斯特能教给他们的染色棉布制造知识”。他们求知若渴,学成之后对老师们报以微笑,然后就消失在了蓝天里。“不久之后——别忘了世界各地都是息息相关的——兰开斯特与东方贸易额的一大部分也消失在了蓝天里。这些学生大部分都是日本人。”

在斯塔福郡的斯托克和特伦特,普里斯特利发现当地的制陶工人还在重复维多利亚时期的流行款式,使用的工具也还是乔舒亚.威基伍德在1763年就发明出来的脚踏式镟床。英国村镇处处风情不同,因为它们从事的行业千差万别。兰开斯特出产靴子和袜子还有打字机;诺丁汉出产蕾丝(那里的女工并不以守身如玉而出名);布拉德福德出产羊毛,德裔犹太人对此地影响甚大;考文垂出产汽车;谢菲尔德是餐具,丹迪是黄麻,等等。1933年的英国内部差异化十分显著,不过这种参差百态很快就会被工业衰退、消费主义抬头以及广播业的发展终结。普里斯特利理解这一点。无需多久,全球化与资本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就会将他所熟悉的那个英国彻底抹去。

普里斯特利激励了许多其他作家,例如在三年后步行踏上通往维根码头之路(这个地名其实是杜撰的)的乔治.奥威尔,以及众多跟随奥威尔走进饱受摧残的英国深处的摄影师与早期纪录片拍摄人员。战争之前,英国工业的落后情况只被人草草地提过几句。作为英国经济支柱之一的采煤业,充斥着大量独立经营而又资金不足的小公司,技术之落后足令美国与德国的同行们笑掉大牙。英国矿工们还在赤裸上身挥舞鹤嘴镐,在闷热黑暗且完全没有安全保障的工作环境里挣一点可怜的血汗钱。在三十年代,这一切看起来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或可能。但是灾难性衰退的证据正在增加。曾几何时投资与创新是英国重工业的核心,可眼下好景不再了。英国一战前三分之二航行船只都是在露天环境手工装配的,工人基本上全是成天想着罢工的工会成员,他们使用的还是爱德华时代的工艺。其他国家都已与时俱进,但英国还在抱残守缺。保护主义,廉价货币以及之后的重整军备在一段时间内起了一点作用,但是七十年代英国工业面临的问题,从来自日本的竞争到投资不足,早在德国入侵波兰之前就已经成形了。

普里斯特利绝望地看到电影院一步步取代了音乐厅,他预言很快这个国家各地将毫无差别。他指出,只要进了电影院,你无论是在爱荷华市还是普林斯顿都没有区别。但是还不只是电影。英国上下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的美式酒吧里,年轻人们正在品尝鸡尾酒。蓝调正在将英国民歌排挤到一边。“这将是一个布满了干道与支路的英格兰,满地都是加油站……大型电影院,舞厅与咖啡馆,带车库的平房,鸡尾酒吧,Woolworths百货店,大客车,无线电……”廉价连锁超市和随之而来的新产业——电器,合成纤维,遍布伦敦周边以及中部地区的小型工程以及飞机制造厂——相对削弱以致抹杀了了阶级差异。斯劳市在当时是新潮、城郊化、轻工业以及统一规格住宅区的代名词。这座城市惹得约翰.本杰曼创作出了他最为愤怒的一首诗,“来,可爱的炸弹,请将斯劳城夷为平地!/此地早已不适人类居住。”他究竟看哪里不顺眼呢?“冷气与电灯充斥着餐厅,/装罐水果,装罐肉类,装罐牛奶,装罐豆子/连带装罐的气息与精神……” (10)本杰曼一贯是个怀旧的势利眼,可就算是以民主派与社会主义者自诩的普里斯特利也觉得这样的新英格兰有点太贱了。“这一切的绝大部分只是中看不中用的东施效颦……令人压抑的同质化。这种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外部环境强加于人的……这个新英格兰缺乏个性,热情,雅趣,风韵,冲劲,闯劲,创造性。” 普里斯特利呼唤第三个英格兰,一个由全球文化支撑的英格兰,这与幸存至今的英国已经十分接近了。

这一趋势在威尔士,北爱尔兰和苏格兰都有体现,但没这么明显。因为这些地区不像英格兰南部那样拥有发展速度如此之快的新工业,维多利亚时期旧工业的淤泥在这些地区沉积得更为严重。南威尔士陈旧落后的采煤业与炼钢业在两次大战间隙遭到的打击和联合王国境内任何地区一样严重,而且民怨高涨更甚。苏格兰的衰落同样有目共睹,从克莱德的船坞到丹迪突然沉寂的磨坊。苏格兰诗人埃德温.缪尔曾在自己的《苏格兰纪行》当中苦涩地描绘过一个名叫卡思卡特的小工业城镇——现在此地已经并入了格拉斯哥。“这是一片低劣的恶土,土中生长的万物都饱受毒害,奇形怪状。此地能潜移默化地引发各种邪念,最适合谋杀与强奸的发生。”沿着黢黑的煤渣路,他遇到一个废弃的洗煤池,“发育不良的赤裸孩童正在这洼污水中打滚,污水散发着酸液与小便的臭气。”与普里斯特利和奥威尔一样,缪尔认为解决之道在于社会主义。与普里斯特利一样,他也注意到了美国化电影与广播对例如爱丁堡这样的富裕城市中居民的影响。这是个“乘坐公共汽车,通过电影院受教育”的时代,最直接的周边环境——例如居住地和地方特色产业——对人们行为的影响将越来越小。“我们各地的居民,无论出身大城小镇,苏格兰或者英格兰,都越来越受到来自千里之外的影响。”他的远见很好地描述了战后英国的景象。

(6) 詹姆士.鲍斯韦尔(James Boswell,1740–1795),苏格兰作家。在他的《约翰逊传》中,鲍斯韦尔向人们展现了十八世纪一个杰出人物的亲切形象,该传记被誉为最伟大的传记之一。http://baike.baidu.com/view/2473865.htm

(7) 威廉科贝特(1762—1835)William Cobbett,英国散文作家,记者。英国政治活动家和政论家,小资产阶级激进派的著名代表人物, 出身农民家庭,后来办报评论时政,是改革派的竭力支持者,同时又眷恋中世纪的英国社会,思想颇有些矛盾复杂,因此被马克思称为“大英国最保守和最激进的人————大英国最纯粹的体现者和英国最英勇的青年创始人”。他的作品思想犀利,文笔朴实无华,在19世纪初浪漫主义美文风靡之时,重新带给人们18世纪笛福的朴实文风。http://baike.baidu.com/view/475881.htm

(8) H.V.摩尔顿(Henry Canova Vollam Morton 26 July 1892–18 June 1979) 兰卡斯特出身的记者及旅行作家先驱,为人高产,尤其以英国以及耶路撒冷的游记著称,曾报道过图坦卡门陵墓的发掘。http://en.wikipedia.org/wiki/Henry_Vollam_Morton

(9) 伯明翰和曼城都是重工业区。

(10) 原诗如下:

Slough

Come ,friendly bombs and fall on Slough!

It isn't fit for humans now,

There isn't grass to graze a cow.

Swarm over, Death!

Come, bombs and blow to smithereens

Those air -conditioned, bright canteens,

Tinned fruit, tinned meat, tinned milk, tinned beans,

Tinned minds, tinned breath.

Mess up the mess they call a town-

A house for ninety-seven down

And once a week a half a crown

For twenty years.

And get that man with double chin

Who'll always cheat and always win,

Who washes his repulsive skin

In women's tears,

And smash his desk of polished oak

And smash his hands so used to stroke

And stop his boring dirty joke

And make him yell.

But spare the bald young clerks who add

The profits of the stinking cad;

It's not their fault that they are mad,

They've tasted Hell.

It's not their fault they do not know

The birdsong from the radio,

It's not their fault they often go

To Maidenhead

And talk of sport and makes of cars

In various bogus-Tudor bars

And daren't look up and see the stars

But belch instead.

In labour-saving homes, with care

Their wives frizz out peroxide hair

And dry it in synthetic air

And paint their nails.

Come, friendly bombs and fall on Slough

To get it ready for the plough.

The cabbages are coming now;

The earth exha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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