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加州阳光 -- 南方有嘉木

真真扶着茶几的边缘一步步往前走。走到尽头的时候，略略有些迷茫，于是决定选择爬行。她没穿鞋袜，小脚丫子粉粉的，向外翘着。我朝她伸出手去，对她说，真真，把手给婆婆，我们来学走路。真真仰头朝我笑，眼里闪着光，然后把她的小手交到我的手心，我使了点力，她慢慢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一步，有些小心又有些急切地走进我怀里。我忍不住抱起她对小雯大笑。

这一年，没有比抱起一个孩子更让我感觉内心柔软的了。真真的小脑袋瓜搁在我肩上，我能感觉到她对我全心全意地信赖和交付。小雯看着我说，恩，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当妈妈了，看你抱小孩的样子，非常专业！

出差的最后一站是LA，周五晚忙完公事，决定在LA过完周末再回东岸。小雯是我本科上铺，现在LA安家，女儿真真才11个月大，是我给金波预定的儿媳妇。

周六上午八点半收到小雯的短信，说20分钟到你酒店楼下，你快起床checkout! 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收拾行李下楼。甫出酒店大门，就看见小雯站在路边对我挥手。我拖着行李朝她奔去，她大叫着说，你怎么还像个大学生似的。我看看她笑道，你都当妈了，看着还像高中生。

小雯的身体状况不好，其实看着令人非常担心。因为听力衰退，她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真真午休的时候，我们都蜷腿抱着一听可乐坐在她家后院的木椅上聊天。深秋时节，加州阳光如激情退却后尚余眷眷的慵懒女子，迷人但不热烈。小雯的丈夫在草地上铺上一方大大的软垫，等待真真醒后前来玩耍。园子的花坛内有紫罗兰和四季海棠尚在开放，阳光似用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小雯的脸颊，她的侧脸显出玉石般的光洁。我心里突然涌起一些伤感，一时沉默。小雯说，小木子，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如果我能搬到LA来陪你，我们可以做什么？或许可以做点翻译，或者去种菜。

小雯说，你老会异想天开，种菜很苦的。我其实最想做的事就是养猫，养很多很多猫来卖。不过我老公不同意。

我道，你如果养一屋子猫，我就再也不敢来看真真了。

我怕猫，怕得要死。

真真醒了，小雯的丈夫抱她在软垫上。她很快就爬了出去，在草地上自由摸索，爬到花坛附近，她扶着砖石站起来，并试着去拔起一株四季海棠。小雯走到她旁边，对真真说，No！真真仰头看看她母亲，突然好大一个笑脸，然后掉头爬开。待小雯走回我身边，真真又迅速地爬回去，继续被打断地努力。孩子，其实什么都懂，自有她的狡黠。我们忍不住看着真真宠溺地笑。小雯说，这就是我现在每天的生活，看着她，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

----我完全懂得她这句话后面的感叹和寂寞。小雯是那样优秀的一个女子，专业、自信有执行力，她本可以有一个那么精彩的世界，可是为了生命和生命的延续，到底要做取舍。想想当年，我们那么年轻，我们以为可以有无限多种可能的未来。那时，20岁的小雯一袭淡绿长裙在未名湖边迎风展开。

小雯说，一转眼，你都30了！在我感觉里，你总是那么娇嫩青涩，比我小一大截的样子。可是现在你都30了！

晚上六点半，Diana来接我去看show。告别小雯，立即进入另一种生活。Diana在LA已经十四年，摩登、单身、热情、开朗。我在LA的时候，她每周开车来接我去中国城买菜，有时看我宅得不像话，就拖我出去social。若我自己，不过在LA逗留一个晚上，待着就好。她不，她下午确定了我晚上去她那住，立马上网买了演出票，要拉我去看show。她的生活必以一项一项的活动排出节奏，以此逃遁独处的空虚。

沿着好莱坞大道往西走，看着路边那些铺开的建筑，和奇装异服的男女，我讶异于对这个我生活过一年的城市，似乎丢失了记忆。

我们看的是一出小剧场话剧，名字叫 Yellow。故事不复杂，一个典型的看似完美的美国中产家庭，夫妻恩爱，都有体面的职业，一儿一女，儿子是学校橄榄球队四分卫，获奖无数。女儿一心想当音乐剧演员，但缺少天赋。然后儿子被诊断得了绝症，需要肝脏移植。父亲打算捐出自己的肝脏，母亲无奈坦白他不是这优秀儿子的生父。最后儿子因病去世，家人在死亡面前彼此以爱的名义和解。

结尾的时候，Diana和我身边的几位观众都泣不成声，但我却始终处在一种惊人的冷静之中。出了剧场，Diana说，她看了这秀，觉得人不能太完美。我笑笑说，不以真为基础的美总是会破碎的，所以这悲剧和完美之间并无因果关系，和谎言才有。

Diana16岁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她说那时候她逢庙必拜，不管是哪路神仙，只要能救得母亲就好。可是，没有神仙显灵，她母亲，那么善良的人竟然就去了。从那之后，她不信任何宗教，她说，不存在好人必有好报。

我忍不住叹气，我们常常把实则不相关的事物建立因果，给不公平的世道寻求一种解释来令自己心安。但大多数时候，真相并无那么美好，也并无那么糟糕。做一个好人，不能承诺健康长寿；但未必就不能收获其他好报，如果你一定要为善意觅得一个对价的话。

但无论如何调整我们的主观解释，我们都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就是我们都无能挽留至亲的生命。想到这里，我发现语言是如此的空洞，说得太多，以为能够阐释所经历的一切，但真正的实在就如父亲的青石墓碑，在被山间竹影拦截的月色下泛着冷峻的清光，肃穆无言。

第二日，Diana把Closer的碟片扔进影碟机，让我和她的小狗在沙发上坐好，她自己出门去做美容。这电影一直都知道，但未曾有机会看。四个演员我都蛮喜欢，忧郁脆弱的茱莉亚罗伯茨，倔强率性的娜塔莉波特曼，英俊文青裘德洛，以及直接到粗鲁的克里夫欧文。朋友说，这是一个残忍的故事。看完了，竟然无甚感想，只记得娜塔莉对裘德洛说，I just stopped loving you。Just Stopped----看似是因为裘德洛对她的不信任，实则是因为看清了那个人最爱惜的始终是自己的内心，他小心翼翼用一页黑纸罩起那情感的微光，连一点点无计较地给予都舍不得。倘不慎于那黑色的屏障中泄出了一丝晕黄，便要仔仔细细地去解释，去撇清, 去补上。

看完电影，Diana也回来了，算了下时间，正好去吃午饭，然后她送我去机场。我们都爱吃辣，去了新开的一家叫“辣椒王”的湘餐馆。天了，这家馆子的菜实在做得太好吃了！可惜我们只有两个人，实在点不了太多菜。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Diana突然说，其实若我当年没有因我妈过世而出国的话，我们很有可能会是本科同学的。我喝了一大口冰可乐道，恩，这说明两个人如果注定要相遇的话，即使绕地球一大圈隔了十年还是会相遇的。

Diana忍不住笑道，是哦，我们虽然没做成本科同学，却到底还是校友。我说，这就对了，若有缘分，逃都逃不掉，所以你也别担心会孤独终老，是你的，终会是你的，不见不散。

告别Diana，拖着行李登机，从蓝天掬一把金黄阳光，拉下舷窗，枕着入睡。如此，便算到达东岸是寒冷的凌晨两点，我的指尖亦有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