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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们大家都是过客《五十一》生命的筵席 -- 潘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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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们大家都是过客《五十一》生命的筵席

我们大家都是过客《五十一》生命的筵席

仰望星空,我一年有几日,中秋节夜晚一定要抬头看看月亮,那天晚上月亮该是有多圆;一日有一次,我清早醒来一定要望望窗外的天,是阴是晴,是阴我立刻想伞在哪里,是晴该穿多少衣服,是长袖还是短袖,是老头衫呢,还是体恤衫;对了,冬天一定要看看窗外是不是飘大雪,北美的雪可大了。一日看一次天就够了,太多了会显得这个人无所事事或者多事每天想入非非。

更多的时候,我每天脚踏实地,不仅如此还要两眼盯着地,只要我出门走路两眼一直是盯着地,不过有时候也大意,大意之后两眼更离不开地了。大约半年前还是一个冬天,北美这里冬天我要穿一个秋裤和一个外裤,那天可能是刚发完文章,干巴巴地等待网友评论,终于等到了,是个“顶”字。我迫不及待地窜出店门买比萨饼作午餐,太高兴了,网友把我吹得飘飘然,地不平,有点高,一个跟头把我摔得远啊,回到店里,脱下裤子一看,秋裤已经破口,两个膝盖血迹斑斑,再看看鞋子,右脚那只早已张开大嘴,不得不扔了,那是双好鞋。这一切都被旁边发廊女老板看在眼里,再三问我有事没有,我心里说就是摔坏了也不能说啊,哪有大白天摔跤的。

出门散步走路两眼盯地实在是件好事,北美这个地方能经常捡到东西。捡到钱,多次,最多一次一张五十元,有时遇到小铜板一分钱,过去还捡一下,现在是一脚踢到一边去了。我最害怕的是捡到毒品,捡还是不捡,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还是不捡。在纽黑文河边公园里我两次看到过小塑料袋包装的大麻,第一包我随手扔到了河里,第二包我用脚使劲碾碎。有次我在小店不远的路旁发现了一包白粉海洛因,觉得很蹊跷,有谁会粗心大意把价值五十美元的海洛因丢在路上,思索片刻,立马觉得有人在陷害我想让我入套染上毒瘾,美国人想不到我是空军大院出来的,哪那么容易被算计,我来了个将计就计,用脚把那包海洛因踢了踢用树叶盖了起来,过了三天我再去看那包海洛因已经不见了。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开店初期的几件往事,那时总有顾客抱怨,这里的酒价怎么这么贵,我随口回答,贵是为了把坏人赶走,这时有个梳小辫的男顾客笑了起来,对我说,他们是来检查毒品的。对这事我一直没笑过,有个人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大麻卖,我早已猜到是个卧底的,随口说有啊,我把我喝的茶叶拿出来,说这是上等大麻,那人看了看不出声走了。

已有好些日子没有捡到钱了,也许是经济不好大家都把自己的口袋看得很死,我还是喜欢走路盯着地,我最明白,地是人世间所有物品的最后归宿,有的人为藏起来,有的被人遗忘。能捡到钱是好事,因为马上可以周转掉,如果捡到的是钱包里面有驾照信用卡就不是好事,一定要有责任心设法找到失主,不这样做良心不忍,所以捡东西也要捡省事的,不省事把机会留给别人吧。很多情况下我是做好人,我有个贫穷客户乔治已经陪伴我十余年了,看到地上突然进入眼帘的好东西总会先想到乔治需不需要,早几年我看到没有抽完的大雪茄烟一定要捡起来用纸包好第二天带给乔治抽,乔治会大大方方地给我一元小费。前几天我快走散步,看到地上有一个“美国精神”黄烟盒,先踩一下,感觉是实的,打开一看几乎是个整包,想起了乔治,不过这次要一根根卖给他了。又过了一天我在路旁的草地上看到一根雪茄包装铝管,已经打了九十度的弯,像往常一样先踩一脚感觉是实的,看到九十度弯不想捡了,又想起了乔治,即使是半根说不定他也喜欢,一元小费会给的。我捡了起来,一看是“Hampton”牌的,估计价格不菲,我开始了现场调研那九十度弯是怎么形成的,应该是买者不小心把雪茄放在车座位上又坐了上去,那个铝管很明显走了一个臀部型。再拧开铝盖,香气冒了出来。

为什么连散步都要想着乔治,因为我开酒庄离不开乔治,我眼睛盯的是他每月从联邦政府得到的生活支票,乔治把我当成了好朋友每天到这里开心地花上几元。人间世代无穷己,讲的是世界大环境,意思是老人走了新人还会接上,我开小酒庄老顾客死了很明显新顾客接不上,去年写的那座白房子早已人去楼空,马上就要拆了,此一单我每月要少入账五百元。过去我有像乔治那样的好顾客十几个,买酒从不问价,不仅如此,就是其他顾客退的酒说句好话他们也会原价买走,看着乔治每天拄着拐杖走来走去,还真让我提心吊胆,最后一个好顾客,一定要坚持住。同样,美国经济开始衰败有外部整个世界大环境,也有其内部原因,根据我开酒庄的经验,美国经济衰败与二次大战前后出生的各界精英大批去世也有着密切的关系,后代无法继承超越他们的事业。这是美国早于中国二十年至三十年发出的警告信号。

我写作的初期,写过一个犹太人,名叫斯米尔洛夫,同美国一个著名伏特加酒品牌同名,他对我说过他的家族就是这个名字,他到我这里买酒也要买这个牌子的。他是长期辛劳不会保养身体爱吃油腻食物心脏病突发死亡,他生前经营着著名的体育广告公司,亚特兰大奥运会好几个广告都是他的手笔,他死后几年我一直在跟踪他的公司大楼,第三年我见到他的独生女坐在楼里招租,可能公司早就歇业了。

早年来纽黑文学习的各类中国人都不会忘记当年经济拮据的岁月,都喜欢到一个大副食肉店买肉和各种菜蔬,那个店的各种价格总是保持出奇地便宜。这是一个典型的由小到大家族企业,父亲十六岁学切肉,以后在纽黑文开小肉店最后开成了超市规模,现有七十多个员工包括他的老伴和三个儿子。我来纽黑文的时候,父亲退居二线让大儿子担任总经理但每天仍来上班直到如今,据说已经八十二岁了。前几天传来四十八岁的大儿子突然心脏病去世的消息,又让我吃惊不小。

我和我妹妹都特别喜欢那个肉店,早几年的时候,一旦有人托我妹妹找工作,我妹妹总是先找一下那个儿子总经理,每次他都会愉快地答应。我是特别喜欢那里的一个负责切肉的波兰人,波兰人见我来了,先问需要什么肉,然后把已经很便宜的肉再次减价重新标价,有时当着儿子总经理的面也这样,多年如此直到我不吃肉为止。那个波兰人是我的大客户,他只要一进小酒庄一定要买好几大瓶伏特加,当然要求价格最便宜,他也有理由要求,因为在肉价上已让了很多。此外,他还要再买大瓶的Glenlivet格林里维特纯麦威士忌酒,那是将近七十美元一大瓶,说是为老板代买的,价格不能高于其它酒庄,还要求我常年备足货,这些要求我都答应了。

我有好几年不买肉吃了,但每个星期一定要看看那个波兰人,看看那个店里的员工。这次我又嘻嘻哈哈地去了,给每个埋头苦干的员工一个意外的惊喜,一点点愉快,不过这次略微感到气氛不像往常。波兰人从肉房出来了,两只眼睛通红,我忙问是怎么回事,波兰人说儿子总经理突然因心脏病去世了,走得非常突然,星期六早上醒来觉得心口剧痛,救护车来了也无力回天。波兰人是肉店的老员工,三十年前十八岁的儿子总经理来到肉店上班,波兰人手把手地教他分割牛肉,分割牛肉要比切猪肉复杂得多,各个部位价格有时会相差十倍。我问波兰人,老父亲怎么样?波兰人说,老父亲正在柜台里码货,当时我真想走过去同老父亲握一下手,可实在没有胆量,我一生最怕听到的消息就是死人,不要说是战争了。波兰人说肉店要关门两天举行盛大葬礼,全美各地的供销商都派代表参加,我早就看到这个肉店的生意是闻名遐迩,每天早上四五辆美式大货车排队等着卸货。

再等几年我就有机会参与纽黑文市长竞选了,历史的责任感让我再掀一波英语学习激情,让我默默地记住纽黑文的每一个教堂每一条街名和藏在后面深远的故事,我这人不求财富不求名位只求标新立异与众不同鹤立鸡群。我很轻松地找到了举行儿子总经理葬礼的那个教堂,有意站在教堂的出口处,意在让参加葬礼的人轻而易举地看到一个东方人也在这里寄托哀思,让死者的大家族看到这个东方人同他们一样为亲人早逝而惋惜。美国葬礼通常要举行两天,第一天在殡仪馆向遗体告别,第二天在教堂追思,在牧师的引导下朋友亲友上台发言,习惯由疏到亲。朋友老父亲其他两个儿子先讲,最后轮到死者的妻子。妻子悲痛又沙哑的第一句话是,她的丈夫有两个家,一个是肉店,一个是她和四个孩子。这两个“家”字敲伤了我的心,我差点哭出声来,赶紧把嘴巴紧紧捂住,一个好男人不就是这样吗,刚告别了那个家又回到这个家。

接着妻子语调一转笑了起来,丈夫是多么爱这四个孩子每天陪着他们玩呀玩,孩子们一点也不知道爸爸在肉店工作十个小时以后已经很疲劳了。妻子知道丈夫没有别的爱好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剩下的一点点就是喜欢喝Glenlivet格林里维特纯麦威士忌酒,妻子又笑了,朋友亲友也笑了,我听到“Glenlivet格林里维特”几个字两腿一软,像有人从后面踹了一脚,差点站不住了,难道这么多威士忌酒都是我卖的。上次,犹太人斯米尔洛夫的独生女哭着托人带话给我,感谢我还记着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连续七年背着全家到我的小酒庄买酒;这次,我一连卖了十二年,都是大瓶的,小酒庄常年备货,要是妻子知道了威士忌都是从我这里买的,我该怎么解释呢。

我刚发现,我这人一生不借钱不贷款不还债不躲帐,所以挣点小钱就够花了,前几年还有点志向等解决了身份到曼哈顿开个大酒庄,依我的交际能力挣个百十万像吃豆腐,现在连想都不想了。由此我联想到肉店的那位老父亲,八十二岁了每天还到店里上班,星期六儿子总经理早上去世,星期一肉店开门又见到老父亲的身影。老父亲为了钱吗?我觉得此时此刻用钱无法解读他的内心世界,老父亲放心不下那个肉店,那里七十多个家庭成员式的员工,不少人已经走过青年壮年到了老年,那个波兰人已经在那里干了四十多年了。

每年枫叶染红的时候,我都要写几笔我敬佩的一个叫朱利的美国老人,今年九十三岁了,不仅活着,而且还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关灯离开,尽管儿子早已接管企业。他二十三岁开始在纽约推销酒,二十八岁在康州成立了自己的批发公司,六十多年过去了,有二百多个推销员,不少人早已回家养老。他年轻的时候抠抠缩缩,品酒要选最小最便宜的地方,到了暮年反而豪放起来,每年都要在康州最秀丽的婚礼山庄举行豪华品酒招待上千来宾,与其说是品酒订货倒不如说成是他的生命盛筵。去年招待了一千一百人,今年是一千三百人,去年是牛里脊全天供应,今年稍微改了一下,四条烤牛腿同时开切,每次喝掉世界优质葡萄酒无数,我是专拣一百美元以上的喝。

去年我同老人打招呼,老人说已经看不清我了,只能听声音,谁想到今年老人可以自己走来走去。品酒那天我正同一个八十五岁的酒庄女老板闲聊,朱利老人自己走过来了,旧衣破鞋,两位老人紧紧拥抱,之后,各自掏出大雪茄烟自己点燃吞云吐雾,朱利老人掏出的是铝壳的,“Hampton”牌的,同我前几天捡的一模一样,老人望着徐徐上升的青烟,轻松地说了一句,希望我们明年再见。

我一直惦记着那根捡到的雪茄,回到小酒庄我小心地用剪刀把铝壳剪开,抽出来是个整根,一点也没有折断,我点燃了,香气弥漫,又想起了乔治,后半根一定要留给他。

11/04/2010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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