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帝魔探险记 -- 晨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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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魔都篇之一:校园

魔都者,上海也。不知道魔都这个说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这个魔都是魔法之都,魔幻之都,还是魔鬼之都。或许都有点吧。说起来,我还是魔都生魔都长的,不过魔气一点没沾上,只有一身土气。当年住的地方也是上海,但是上海县,去市区都说是“去上海”,现在老一辈的人还有这么说的,好像住的地方不是上海似的,其实这里早都划入市区了,原先中山西路以外、覆盖从吴泾到闵行到虹桥的上海县索性撤销了。

说起来,回国首先是到上海,然后才是去北京。但是,此上海非彼上海。我是说,这已经不是我熟识的上海了。飞机到浦东的时候,亲戚开车来接我。像国外一样,他把车停在很大的多层停车场。有意思的是,上海人停车似乎车头冲外的多,也就是说,像鱼骨头一样停车时,停车需要倒进停车位。在国外,停车时车头冲外好还是冲里好有两种说法,绝大多数人都是车头冲里,也就是说,前行开进停车位,出来时倒出来再走。这样进停车场方便,倒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前后左右空间大,由于前轮转向,倒车的转弯半径比前行小,更加方便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如果是购物或者接人,车尾冲外还有利于装卸东西。缺点是倒出来的时候驾车人的盲区较大,要倒出来之后才看得见周围交通,对于倒入繁忙的道路或者人行区不好。车头冲外的优缺点正好相反。如果这样的直角停车经常位于繁忙的街道旁,车头冲外的停车更好,但这样的停车通常是停车场,这样停车的优点并不明显,缺点反而更加显著。不懂上海人为什么这样停。

一出飞机场,就是高速公路。一环套一环,一层叠一层。枝枝杈杈不断向四外散开,又不断由四外汇拢。看着一个个耳熟能详但实际上从未谋面的地名,我是彻底晕了。亲戚不断指点这里那里,“这是xxx,还认得出来吗?那是yyy,还记得吗”记得是记得,但是都认不出来了。到家了,总算认出来了,老根据地还没变,不过周围已经是花草繁茂,浓荫蔽日了,昔日可以看到的河汊、田野和远处的铁路、公路也看不见了。不过没有树荫的话,这些田园风光也早已被钢筋混凝土森林所替代了。

家在大学校园,过去家属区和教学区是连通的。文革期间,毛主席教导我们,教育要革命,书越读越蠢,所以中小学学制缩短,小学维持6年,中学缩到4年,但我们由于春季班、秋季班倒来倒去,小学5年半就完了,中学也不分初中、高中,直接中一到中四,就像现在大一到大四一样。由于家处郊区,在附近农村小学就近上学。更加好玩的是,小学是原来的,中学部是后加的,所以就变成xx小学附属中学。后来中学部独立了,正式成为xx中学,正好附近就是一所大学,我们就戏称那为xx中学附属大学。这样的环境,教学质量当然是不存在的,物理、化学、生物就是工基、农基,全称是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教一点手扶拖拉机、化肥、播种什么的。中四毕业后,在家待分配。这是那个年代的惯例,中学毕业基本上都要待分配一年甚至更长。父母看我们闲得无事,把我们几个半大孩子打发去到工农兵学员的基础课堂去听课。工农兵学员的基础大多很差,第一年基础课基本上在补高中的东西,对我们正合适。老师本来就是熟识的邻居,那年头有孩子想听课读书是稀罕事,谁都没意见。工农兵学员把我们当小朋友,也没意见。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酸碱盐、作用力反作用力、解析几何、排列组合。一年后,邓小平恢复高考,这些东西都派上用场了。后面的都是历史了。想起来,毛主席说的也没错,小孩子放他们10年野鸭,高考前集中补习个一两年,大学里不睡觉、不谈朋友,后来不也没误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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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工新村就像上海无数公房一样,如今也是私家汽车停得横七竖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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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化搞得很不错,在上海属于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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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当年还可以钓鱼,后来是纠察队“钓鱼”的地方,现在的鸳鸯鱼比纠察队还凶了

家属区和教学区现在象征性地隔开了,但除了上课期间,平时都是开放的。由于倒时差,早上醒得早,早早到校园里走走。记忆里的小径、小桥似乎都变小了,很大的操场也不那么大了。不过大操场上真是热闹,跑道上好多人在慢跑、倒走,更多的人一拨一拨地在做着各自的早锻炼。这些大多是退休的大学教授,早锻炼花样没有北京公园那么怪异,但一样地认真。

部队里出来的人,都对大院生活有特殊的留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学也是大院的生活。几十年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居住,孩子们一齐长大,谁跟谁都知根知底,人与人之间的友情和嫌恶都得到了放大,关系想淡然都难。好在现在大家都退休了,孩子也都大了,都到了与世无争的年纪,都向前看了,在黄金岁月中一起寻找快乐时光。大家在一起早锻炼,一起出去旅游,一切去挤世博。谁不来早锻炼了,会有热心人登门探访;谁有个头疼脑热了,大家一起焦心。连谁家走了老伴,都会一起热心张罗。谁家过生日、下一代结婚生孩子,更要咋咋呼呼请客,大家一起小嘬一顿。不图那个口腹之乐,就图一个热闹、开心。谁买到新鲜水果,或者孩子从国外捎回巧克力,也拿出来大家分享。家属区的老房子条件毕竟差了,但搬到校外住也不舍得搬远了,还要天天回来和几十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朋友们继续见下去。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一路走过去,自然是一路叔叔阿姨伯伯老师叫过去,不仅问候他们,还问候那些儿时的同伴,热闹得很。他们都老了。我也老了。

操场出来,是体操房和老游泳池。体操房不大开放,偶尔开门,我们这些小孩子是不让进的,怕把柚木地板弄坏了。游泳池不大,是25米的小池,记得我可以一口气直着潜泳过整个游泳池。后来老游泳池拆掉了,供图书馆扩建用。新游泳池是50米标准池,我只能潜泳大概40米,就必须上来透气了。游泳池可是好地方啊,可以消暑,有利身心,难怪如今人家都喜欢去海滩呢。

往教学区那里散步过去。图书馆是当年度过太多好时光的地方,邻居是图书馆管理员,常在她值班的时候,溜进资料室,借出《国外飞机手册》,还有《苏联海军力量》,B-52、F-4、C-5、“幻影III”的机长、翼展、速度、航程、起飞重量、武器,“卡拉”、“克列斯塔”级巡洋舰、“卡辛”、“科特林”级驱逐舰、“别佳”、“克里瓦克”级护卫舰的排水量、航速、动力、武备,都背个滚瓜烂熟。反正不用读书,不用背定理、党史、古诗,脑瓜里有的是空地方。这个邻居的丈夫是老新四军了,可惜不知道哪次运动时站错队,只能看着老战友升官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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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图书馆,现在被商学院霸占了,这叫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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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大教室,现在被法学院霸占了,不让进,气人

图书馆这座青砖大楼是校园里最接近中国式大屋顶风格的,结构特别厚实,听说书库里夏天都是凉飕飕的,是当年校园里除了办公大楼外最气派的,周围的防空洞和水塔则是我们上天入地的好地方。如今图书馆改为商学院了。小河对过的三教室像四合院似的,中间有一个大天井,楼和楼之间由阶梯棚廊连接,二楼大阶梯教室可以从室外的大楼梯上去,从后门进去。当年这是跟着工农兵学员听课的地方,如今变成法学院了。切,好好的工科大学,搞什么商学院、法学院啊,还尽把好地方给他们了。

大礼堂还在,里面还依稀看得出老样子。小时候不怕头晕,不怕脖子酸,坐在前一二排,仰着脑袋看电影。天热的时候,最好的位子则是吊扇下,就替那些懒洋洋的吊扇着急,怎么不转得快一点呢?还记得起经常有电影放了一半:“跑片未到,请稍候”。

后门外原来是留学生宿舍。还记得第一批留学生是两个阿尔巴尼亚留学生,其中的杨尼矮壮结实,跑得快,足球踢得好。另一个则是文弱白皙,像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明星。现在老宿舍都推倒了,改建高大的学生公寓了。没有进去,外面看起来条件很不错。听说本科低年级都到奉贤新校区去上课,老校区的学生公寓没人住,现在也对外出租了,于是住了好多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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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学生公寓的条件相当不错,当年的留学生宿舍也没有这等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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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不会是学生也开着私家车来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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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期间,大食堂不开,但好像可以听见叮叮当当的搪瓷碗撞击声和鼎沸的人声

走过学生食堂,由于还没有开学,没有什么人,只有小食堂开着,大食堂不开。伙食又便宜又好,和当年不能比了。看到老虎灶,看来学生还是到这里来打开水。不同的是,龙头上有刷卡的装置,与时俱进了。

转过去就是校办工厂,新建了很多简易小楼,现在是什么研究中心。看着都是办公室的样子,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搞研究。老的金工车间现在是什么高压设备先进技术中心,还有几台数控机床。看着这肮脏破败的房子,破碎的玻璃窗用纤维板胡乱钉起来了事,里面乱七八糟堆放着锈蚀的设备,这里出来的高压设备我可不敢用。后面的小河还在悄悄地流淌,但河床整治过了,水泥和石块堆砌的河岸,看不见过去污泥河滩的样子了。河水也多了,不再是不死不活像要干涸的样子了。河水离清澈还差得远,但不臭了。看来上海这些年河流整治得不错。

没想到校办工厂背后有一个小小的都市里的村庄,估计是民工住在这里。简易房背后传来流水声,走过去一看,是一个民工妞在洗衣服。旁边一只不大不小的狗看到我们走过来,对着我们狂吠。这狗叫得很卖力,但我往前走一步,它往后退两步,我再往前走,它索性躲到垃圾堆里的木板下去了。民工妞对我们并不理会,自顾自洗衣服,我们也更多不打扰他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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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承压设备先进研究制造中心”,这里制造的高压设备我可不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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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静静的河边还有一个都市里的村庄,后面远处是学生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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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看到我们就狂吠,但叫着叫着,自己躲在木板里面去了。这样的狗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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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闷头洗涮的女孩和一箭之遥的大学生们,似乎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东校门外曾经很荒凉,远远的路上,偶尔开过一辆汽车。当年在这里顽皮,一不小心把脚骨给扭折了。小朋友们以为我在装蒜,幸灾乐祸地跑掉了。我坐在路边,龇牙咧嘴地坐着往家的方向一寸一寸地蹭,很久之后有人过路,才把我送到校园里的保健科。当年田野里孤零零地坐落着一个小小的五金厂,一个安安静静的邻家女孩比我大两岁,当年在这里做工人,曾经是我们大家的羡慕。当工人,离家又近,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如今这里车水马龙,商贾如云。

转过去,化学工程系门前是一大堆新型太阳能热水器,换热器是他们的吃饭本事,这东西是绿色能源,做好了可是与国与己都大大地有利啊。再过去,就是新建的系科和研究大楼。楼建得很多,什么鸡毛单位都是一个大楼,好像在圈地一样,但维修很糟,看样子造好之后就没人管过。记得这里当年都是校园外了,是农民的村子。当年已经不叫xx村,而是xx 三队、六队,按生产队所在地叫了。班上一些农村同学的家就在这里。还记得一家是住在像是当年地主的家的房子里,过厅是前后敞通的,兼作后面人家的进出过道。屋顶下有鸟窝,角落里放着农具、旧的织布机,墙根堆着稻草垛,或许是冬天的猪饲料?两边厢房一边是卧室,一边是客厅,客厅里有老式的红木太师椅,就是靠背中间有一块圆的大理石的那种。圆桌也是中间镶一块大理石。不知道这是打土豪分来的,还是家里传下来的。记得他们家是上中农,不知道现在都在哪里,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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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里的林荫大道上,似乎可以看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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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啊,教室,久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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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学工程系外面放着很多新型太阳能热水器,换热器可是他们的吃饭本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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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可以给乾隆老儿造一座斜桥,校园里也可以给如今的小皇帝们造一座斜桥,嘻嘻

林荫大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树长得更茂密了,树荫把路严严实实地遮住。还没有开学,路上只有暑假留在学校的学生,或者提前返校的学生。听听他们的对话,挺有意思的。有的在互相询问考研的事情,似乎对学业本身不那么在乎,实在是找工作不容易,或者不敢马上就走出校门面对世界,才借考研能逃避多久就逃避多久。一个小男生似乎很受女生追捧,前后围着三四个女生,在听他高谈阔论创业问题。听下来,他对创业也是信心不足,认为靠自己基本没戏。真不明白,这些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追着他干什么?绝大多数是一男一女的对子,似乎不是在一帮一一对红,而是……而是……咳,不是还没开学呢嘛,就不让人家烦恼烦恼?有意思的是,我们读书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一帮子男生在一起,一帮子女生在一起。授受不亲是有点,但更多的是男人之间的友谊,女人之间的友谊。现在的大学生,似乎只有爱情,没有友情了?

有几个教室大楼开着,走进去看看。墨绿色的黑板还是老样子,左中右三块,里外两层,可以拉上拉下。似乎还可以听见老师在黑板上刷刷写字的声音,写完后拍拍手,手上的粉笔灰就像下雪一样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偶尔粉笔里有一块硬疙瘩,在黑板上“吱”地划出一身尖叫,全班人好像牙都酸起来了,一起缩肩膀。偌大的阶梯教室似乎小了。当年喜欢坐在后排,既可以看前排女生的后脑勺,又可以打瞌睡老师看不见。现在看看这么小的教室,嗯,谢谢老师开恩,没有当场出我的洋相。当然,教室里也有与时俱进的地方,投影机、播音台,可以拉下来的银幕,该有的都有。还是怀念老师洪亮的声音和漂亮的板书。

离开校园已经快30年了,旧地重游,好像唽唽嗦嗦、退色的老电影加了数字彩色和锐化,不像真的,倒像梦游。校园是不是该像娘胎一样,出来了,就不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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