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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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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七)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五十七)

虽说惯常有男人做寿做九不做十的说法,说是做十有损寿命。可启元的思想从小就被教育得不信迷信,他的八十大寿定于2000年他八十岁整的时候,绝不提前。忆莲也说把她的八十大寿一起做了,请来亲戚朋友一次过地热闹一遍,省得累着。

朝华托本本捎来礼物。可惜启仁而今缠绵病床,神智时有时无,启元打电话去问候的时候说起,还是启仁的妻子帮忙说恭喜。悦华自然是来的,令启元惊讶的是萩华特意寄来特产贺礼,启元收到兴奋不已,到处跟人说萩华很惦记她。团团没有点穿,那是因为萩华早已通过悦华找到团团,希望团团让区区照顾萩华女儿的大学分配,而区区则是一口答应,而且保证萩华女儿入上海户口。瑶华杳无音信。

通过脉脉丈夫的关系,大家在一处避暑山庄聚餐,当然是距离本县远远的,虽然造成大伙儿的交通不便,需要包车来回接送,但大家已经私下达成默契,都知道启元害怕在本地热闹被熟人瞧见,既然是启元的八十大寿,自然是要照顾寿星老儿的感受。

启元的外孙们都来了,悦华的儿孙辈也全到,连萩华还在读大学的女儿也来了。还有忆莲的弟妹们。一大家人非常热闹,在山庄二楼的包房之间窜来窜去。山庄很是凑趣,用青皮的毛竹杠将他们预订的双层大蛋糕送过来,本本看着好玩,就嘻嘻哈哈地倒拖着青皮毛竹杠到处走,团团忍笑将本本逮住,倒:“你知道毛竹杠是不能随便拖地的吗?”

本本笑道:“当然知道,以前住老屋的时候,挨家挨户买大便的人就是拖着毛竹杠走石板路,谁听见这种撞击声音就知道自家便缸里的黄金可以兑真金白银了。所以,这条棍子又叫搅屎棍。”本本忽然想到这根棍子是抬蛋糕进来的,连忙冲外公做个鬼脸。可头上早挨了区区一个后脑勺。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早年我跟着你们外公外婆到石头寨教书,夜深人静时候要是听见毛竹杠拖过石板路的声音,我们就大气不敢出地呆在家里。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一屋子的小的都支愣起了耳朵,连悦华都不甚了然,问是为什么。只有启元一个劲儿给团团使眼色,但团团当没看见。“海边多海盗,但海盗们平时都是平民。只要哪天有毛竹杠拖过石板路,听见的人如果想掺一脚,就默默跟上,如果不想跟的,也没人来硬拉你。石头寨穷乡僻壤,许多男人跟着毛竹杠走路。有一次,毛竹杠连响了两天,第三天清早,全县大户几乎全部失踪,据说海盗在每家留了条子。我不知道大户们有没有照着条子说的做,总之第六天半夜,那帮大户都被海盗船扔到海边的泥涂,踩着齐腰深的烂泥上岸逃回家,回家先剪头发去晦气,非常狼狈。但那次,你们的太公没有被抓,他因为举家办学受到尊重。”说到这儿的时候,启元已经眼色也不使了,直接怒目而视。团团视而不见,“石头寨的老老小小也都很尊重你们的外公,见面都喊小宋先生。我以前经常看着他们心想,难道他们真的是海盗?呵呵。不过后来那些核心人员都加入解放军,成新中国第一批海军啦。记住,你们外公是一个受各行各业尊敬的人。”说得本本连忙收起青皮毛竹杠,再不好意思在外公面前造次。启元这才明白团团的意思,但他心里还是不赞成团团说这些,往事不必再提。

悦华想了会儿,才道:“啊,还真有这件事的,我记起来了。”她回头跟她的儿女们道:“以前我不敢跟你们说的,藏在心里藏着藏着都快藏忘了。自愿出资办学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

区区见外公一脸紧张,只能停止旁观,打个圆场。“呵呵,原来我来自教育世家,怎么培养出我这么个滑头滑头的奸商呢。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餐厅吧。外婆,你得想好生日心愿啊,吹蜡烛时要用。”

忆莲笑嘻嘻地跟上区区,“我不用想,蜡烛也不用吹,只要你快点结婚,生个儿子。”

众人一起笑区区。启元私底下嘱咐团团不可再提石头寨的事,若是被谁传扬出去,别有用心的人就能拿海盗与他的关系做文章了。团团刚想说今天全是自家人,可随即便明白了爸爸的顾虑。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即使爸爸与悦华关系密切,到底是心里存了忌惮。团团以前以为爸爸没原则地对悦华好,真是东郭先生一个,现在才知不是,不得不佩服爸爸的涵养气度。

一餐尽欢,尤其是宝瑞儿子的气质与宋家人很是不同,一个人将全场气氛调动得轰轰烈烈。吃完后,外围客人纷纷告辞,年纪大的去包房休息。团团送走客人,见儿子区区又是与宝瑞儿子说话,又是对着手机不知吼谁,她远远看着,等宝瑞儿子上车走了,她才过去道:“你堂哥看上去还蛮听你的,他工作还行吗。”

“大哥有江湖智慧,有些事我道貌岸然不便出面,让他去对付,目前公司人称赵皇兄,呵呵。他行的,我大方向上让他听我的,小方向让他自由发挥。反而本本有点任性,她晓得我不会训斥她。”

团团立刻明白两件事,区区会教训堂哥,区区溺爱本本,一时哭笑不得。母子俩进去一间套房,见启元已经午睡出来,背着手认真地跟着本本,看本本往电视机上插摄像机,问个没完。等会儿,刚才吃饭的场景就在电视上重现了,启元一边看一边与忆莲笑谈,很是喜欢。过会儿,一卷带子放完,本本换上另外一卷。可场景一展开,在场的启元和悦华都呆了,这是他们梦回不知多少遍的地方,那山那水,仿佛静止了五十年,录像里竟然还有一截烧焦的断壁残垣。悦华和忆莲当即流泪了,启元也泪盈于睫。原来是本本专程去上思房遗址摄录,作为送给外公的生日礼物。但本本看到大家的眼泪,一时不知所措。

区区在一边看着,他对外公家世的了解很多,见此领悟到了点儿什么。最后还是悦华说了句,祖宗的坟头都找不到了,还去想它作甚。区区更加了然。

人生过了八十,最悲哀的事,是看着身边友人一个个地离世,而自己无能为力。

最早过世的是宝瑞的妻子。她忽然病情转急,宝瑞与女儿一起赶往上海,将她护送住院。宝瑞住回市区,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回医院好几趟,给妻子送好吃好喝的,他而且知道妻子爱美,他宁愿每天帮妻子换洗家常漂亮衣服,也不愿让她穿条纹病号服。

可即便是有身为主任医师的女儿亲手照料着,宝瑞的妻子依然是无可挽回地走了。

宝瑞一下苍老了。以往,启元总是劝他这么大年纪别再骑自行车,反应不灵敏容易出车祸,可宝瑞总是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等妻子一走,不用人劝,宝瑞自动放弃自行车,他跳不上去了。回来乡下的宝瑞从此比启元还静,经常一个人晒着太阳发呆。不发呆的时候就喝酒,一天要喝一斤白酒,每天中午过后,便开始神智模糊。宝瑞就像一只折翅的飞鸟,精神彻底蔫了。

启元一直劝宝瑞振作,宝瑞却反问,为什么要振作,做人有什么意思。启元将宝瑞拉到院子里,让他看枝头的嫩芽,河里的小鱼,还有越来越多不知名的飞鸟从河面欢唱着掠过,启元给宝瑞背诵小时候念熟的诗句,给宝瑞解释诗句的悠远境界。而宝瑞听着听着,回以一声叹息。

宝祥则是领大哥去上海看儿子,去当年打过日本鬼子的云南重游,可宝瑞依然了无生气。每一张照片上的宝瑞几乎是同一种表情,就是漠然。

宝瑞儿子看到以往支柱般的老爸忽然颓废,不知怎么就改性了,变得孝顺懂事起来,隔一个星期就回家来看一趟老爸。

可所有的努力,都拉不回宝瑞的颓势。宝瑞一步步地走向消亡。他最终勉强地在医院里度过八十大寿,是夜,他拉着启元的手,含糊不清地一遍遍地说,“启元兄,我这辈子,太不甘心,太不甘心。”

而后,宝瑞陷入昏迷,默默地走了。正如他从来默默地做好大哥,做好丈夫,做好爸爸,做技术很好的师傅……

宝瑞过世后的第二年,宝祥的二哥也去了。老二在的时候,宝祥嫌老二心术不正,不与交往。可老二一去不回了,宝祥还是怀念。他二嫂没通知他老二的死讯,还是二嫂妹妹看不下去,大清早跑到宝祥家通知消息。宝祥送去两千块钱,才换来二嫂对他正眼相待半小时。此后,继续老死不相往来。

连着这三年,宝祥情绪很低落。幸好,本本在而立之年找到一位青年才俊,给整个家庭带来新的快乐。区区得知后多方暗中摸底,对方出生自普通银行职员家庭,目前也是从事银行工作,性格乐观开朗,热衷旅游美食,但看上去职业前途不大,区区默许。因区区实在不愿妹妹嫁给门当户对的生意人,他太清楚生意人走出家门都在干什么。

再而后是启仁走了。兄弟姐妹七个,竟然已经走了两个。其实启仁已经昏迷了几年,幸好有离休干部的优厚待遇支撑着,他得以一直在医院高干病房住到最终。启仁走了,启元反而松口气,每天植物人一样地过日子,他旁观着都替启仁难受。拖了那么多天,启元心中也没太多悲哀,他只是在电话里与朝华感叹生命日渐凋落,却不想回首,不愿记忆。但朝华反对启元不愿回首之说,启仁去后,她更觉得来日无多,应该趁还清醒,将自己颇为跌宕的人生记录下来,算是不虚此行,也得还原一个真实的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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