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东望大同 之 欧亚十日 序言 -- 玉垒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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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云遮断归途

刚出了大学,我被分配到大西北的一个城市。登车北上的时候,我负担沉重,拖泥带水,看着车窗外,黄河远上,不禁眼泪汪汪。

刚一下火车,就看到两个喇嘛,身材修长,裹着长长的红色袈裟,飘然而过。哇,原来还有这个调调,马上写信炫耀给各地的同学。

那时候的我,正是初生牛犊,上蹿下跳,所以常常撞得满头大包。好在少年不识愁滋味。很快我便找到几个同样少不更事的同事,一拍即合。贤者说:读天下好书,交天下好人,踏遍天下好山水。我们也正是因东拉西扯,游手好闲而日渐亲密。

也就在那时候踏上了青海高原的。最初,我们的计划是花上半个月搭运货车去拉萨,然后搭飞机回来。不过最后妥协成为:周末坐公汽去五百公里以外的甘南藏族自治州过过瘾就可以了。出发前,愿意同行的只剩下三个女孩子了。临出发,有同事恐吓说:途径的临夏州满街都是本拉登;又说甘南的贡塘仓活佛刚刚圆寂,小心被抓去做转世灵童。

人生的伟大计划,都是这个过程吧?

甘南州,我的家和那儿是有些缘分的。四十年前,国家号召大家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我的一位长辈要求去甘南州。她那时幻想作一个草原医生,跨着骏马去出诊。校车送这长辈全班同学到甘南做毕业考察。一下车那几个如愿以偿的同学全哭了。迎面一股膻臭,原来是一群藏胞在吃东西,是一种粘糊糊的食品。吃完后,藏胞伸出一只手指放入碗中,沿着碗边刮了一圈,然后把手指舔干净,接着把碗倒扣在膝盖上,旋转一圈---碗干净了;藏胞们把碗放到藏袍的口袋里,站起来走了;那几个将要留在这儿的年轻的医生们于是全哭了。

我还有一位父辈,当时是个右派,被他的学生砍了很多刀。幸亏有个女学生偷偷把他背出去,救了他一命。之后,这位长辈被下放到某个藏族村寨。每天郁闷不堪。村里的长者好心地说:小伙子,别着急,我们把全村没结婚的姑娘叫到一块儿,排成一排,给你挑一个好媳妇。

这位长辈说,当地的女孩子都把长长的头发编成很多的小辫子,把黑色的羊毛也编成小辫子接到头发的下面,一直垂到脚后跟。从木楼上迤逦而下,辫子拖在楼梯上。扭摆款曲,楼梯就干干净净了。

当地有一种好吃的食品,就是把玉米面加水搅拌成糊状,倒入柴灰中埋起来。在柴灰上面燃起柴火。过一会儿,黄灿灿,热乎乎,香喷喷的玉米饼就烤好了,扒将出来,然后藏族姑娘捧起饼,使劲吹吹。灰吹走了,不过姑娘的口水沫子就留下来了。我的长辈总是急切的喊,别吹,我爱吃那灰。

长辈还常常说起藏胞们的朴实。一次来了个外乡人。藏民们一如既往,热情款待,外乡人走时还送上一皮袋奶茶,一些藏粑。过了几天乡上下来文书,才知道那是个在逃杀人犯。

那时,当地的中年妇女多寡妇,很少有中年男子,还全都缺胳膊少腿。原来当地参加了当年的西藏叛乱。当时的土司大人派人拿着三根野鸡毛,骑着马到各个村寨转了一圈。于是,大家就各自回家带上干粮,牵着大牲口跟着去了。没人问去哪儿,没人问去干吗,不知道为什么打仗,不知道为什么去死.

我听这些往事时,正在读高中,那时我想,我一定要考师范大学,以后到藏区当老师,教他们使用肥皂,教他们洗澡。少年时的梦想, 父辈们的血泪,现在都变成了笑料。我们说笑一路。

首先,我们经过临夏(不是宁夏)回族自治州。汽车随着山川,蜿蜒前行。往往在沟回路转之处,树木从容,那是村庄了。常常看到清真寺,雕梁画栋,飞檐翘壁,精巧而凝重。要不是有星星月亮的伊斯兰标记,乍一看还以为是佛寺或是道观。在临夏的州府,我们遇到了回族的某个集体活动,雄伟的清真寺,朗朗的诵经声,街市繁华,热闹非凡。

窗外的路标出现了藏文。也有“欢迎到青藏高原”的汉语标牌,不多久,我们的目的地甘南州夏河县就到了。藏民心中的圣地,拉卜愣寺就在这儿。这是规模仅次于布达拉宫的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主持的嘉穆样活佛,在藏民心中为文殊菩萨转世。

最初的印象是,这里人口稀少,而喇嘛多于俗人。游客不多,而国外游客又多于国内的。

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突然就阴暗起来。有一阵子还下起小雪粒来。天空很高,天似乎又很近。很安静。风在高空断断续续地呜咽。佛殿顶上的铃铛发出空灵的声响.经幡起伏,形成缓慢的波浪。一恍惚,就好像听到天的声音。鹰在高空盘旋,那是天神的眼睛。身穿深红色僧袍的喇嘛们三三两两,从灰暗中走来,又走到灰暗中去。也有藏族老人,佩带着沉重绚丽的首饰 ,佝偻着腰走过。

一间间深邃的大殿,酥油灯发出昏黄而坚定的光芒,人走过都不会闪一下。佛、菩萨、历代嘉穆样活佛舍利子、肉身的灵塔,无限的威严,神圣,诡秘.还看到了现在的十一世班禅的照片。可惜我只顾去观察他的服饰,照片的位置。而忘了去看他的长相。好象是一个脸蛋红红的,可爱的小孩子。也有达赖的照片。

陪同我们参观的喇嘛介绍说,以前拉卜愣寺有更多的大殿。可惜都在“文革”中烧毁了。这让我想起了藏区别的著名寺庙,也有相似的遭遇。当时也是很多藏民参与。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疯狂信念竟使得他们将千百年来虔诚的信仰否定得一乾二净。他们毫不手软地砸碎祖祖辈辈供奉的偶像、他们用满腔的怒火烧毁世世代代顶礼膜拜的神殿。信仰的力量何等强大,信仰又何其脆弱。  

  补充说一句,这个为我们讲解的喇嘛是个眉清目秀、高高廋廋的小帅喇嘛。最后我鼓足勇气对他说:“大师(拍马屁),合个影吧”。耶!他欣然同意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遇到了各式各样的喇嘛。有清秀的女喇嘛;3、4岁大的小小喇嘛;街上闲逛的喇嘛,随意搭着袈裟,衣袂飘飘,恍若天人;还有一群围着点心店、称斤论两的喇嘛。

一切像是梦境。当我坐在一辆飞奔的三轮车上时,我兴奋极了。很想大叫,又很想送个kiss给谁。可惜来来往往的都是喇嘛,我不敢亵渎神灵。而且同事警告说,小心我一个kiss过去,把人家老喇嘛激动晕了。好容易看到路边站了个老外,赶快大叫一声,打个kiss送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去了桑科草原,为了省钱我们还是坐三轮车。一路上风刮得脸生疼.可是天气十分晴朗,心情也好极了。慢慢地,山势缓和起来。最初有些失望,草太矮,太稀疏。到了草原,我选了一匹五岁大的小马哥当我的坐骑。

草原已经转黄了,衰草连天,上面覆盖着浓霜。也有密实的灌木丛,让草原多了一些颜色。有野兔子在其中穿梭。高高的草丛遮掩住明媚的小溪。我骑着马儿跃过草地,蹚过条条结着薄冰的小溪。不远处的山坡上斜窝着几座藏式民宅。有“藏獒”在里面。那是一种张着长长的黑毛的、体形巨大的藏式牧羊犬。据说十分凶猛。可是现在他们全都懒洋洋地在做日光浴。.

草原上,蓝天下,身穿藏袍的藏胞,跨着骏马放牧牦牛。不时还有藏族少年,或是少女策马飞奔而过。我想我羡慕得眼睛都泛出了绿光。

同行的女孩问他们:你们的小伙子还有谁没讨媳妇?然后指着我说,把这家伙留下来当媳妇吧。太遗憾了,当地的年轻人大多都赶着牛羊到更远的地方去放牧了。到了冬天才会回来。听说.为了争夺草场,他们每年都要和别的省的牧民打架.每年都要拉卜愣的嘉穆样和贡塘仓两位活佛出面才可使交战双方稍息、立正、各自向后转、齐步走离开战场。

还有一点比较遗憾的是,我那匹高大气派的坐骑不太听话。我使劲拍他它马屁,它依旧我行我素。我常常要使劲拉缰绳才可以使它的嘴离开草丛,接着它就开始随地大小便。嗨,嗨,怎么跟我一样?你以为你也是国家干部?它的主人----一个年轻的藏族小伙子,一直跟着我们,我原以为他是怕我们把他的马儿拐跑了。后来我才想明白,他是怕他的马儿把我们拐跑了。

我们在一位藏胞家吃了饭。而为我们开三轮车地回族司机则一直耐心的等着。我的长辈说招待饥饿的陌生人在藏民看来是理所应当的。而饥寒交加时到陌生人家去休整,也是天经地义的。在城里时,一次一个藏族妇女推开我的门说,我要钱。然后指着桌上的水果说,我要那个。她语气坦然,理直气壮。几天后我在医院里看到这个藏胞,行色匆匆.

我们的确是吝啬的,敝陋的。精于算计,所以心防甚重。

大约两年之后,在一个旅游旺季,我再次去了拉卜楞。刚下车,便有藏族少女在我们头上放上一个花环,然后要钱。接着,我的同事拍了几张照片,几个小孩蜂拥而至,说是照片上拍到他们了,要钱。接着骑马,说是让马跑得太多了,要加钱。接着吃饭,石头烤肉,藏胞自酿的酸奶,好不痛快。结账时突然说,除了饮食,座位是收费的。傍晚去散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处,便有漂亮的藏族少妇显身说法:你们踩到我家的草,钱给。

那个时候,我自以为独在异乡。有时候,风一更,雪一更,便想,故园从来无此声。我寻寻觅觅,总想找那些天真,质朴,崇高的情怀来,自己却是糊涂的。

离开那草地之后,我走得更远了。

再次想起那里,是在欧洲听一个关于中国边疆的讲座。举办者是些欧洲学者。他们一无例外地提到四通八达交通网,舒适的交通工具,出他们意料的现代化,出他们意料的自由宽松,以及有力的经济扶持。然后 一无例外地总结到:虽然经济发展了,环境自由了,可是传统却惨遭主体民族的渗透,而逐渐丧失了。这才总算让积极提问的听众们得到些许安慰。

当时不禁哑然失笑,我们不也是放弃长袍马褂,转而西装革履,可乐咖啡了吗?难道要我们茹毛饮血,然后让你们来猎奇,然后用一堆玻璃珠子塑料扣子换走金银珠宝?不是已经换了很多了么?还需煽风点火,从中渔利?

回头一想,自己何尝不是呢?巴望着别人的纯真,质朴,良善。希望在别人的不开化处,看到香格里拉。却放纵自己贪婪堕落娇纵脆弱。

再回想起,那个在桑科草原的傍晚,朋友们围坐在一起,唱歌说笑。身边不时有马蹄踏过溪流。身后云垂野阔,烟霞万千。

偶尔回头张望,云断归途。注定有很多东西,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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