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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躺着看书:读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 -- 心的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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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躺着看书:读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

《知堂回想录》是周作人先生在晚年的一部自述传,他自1960年12月开始写作,1962年11月完成;并以连载的方式,首发于《南洋商报》;1970年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全书付印。而在国内初版则是在八十年代初,湖南人民出版社的“内部发行”版(书名改成了“周作人回忆录”)。

说来有点机缘,这本书我读了三遍,跨度达二十多年。第一次读是八十年代,在广州读书时,近水楼台先得月,借到了一本香港版的,繁体,竖排,印刷精美,比我们的毛选一点也不差。九十年代中期,到海南出长差,为打发旅中寂寞,到新华书店买书,不期然,再次发现此书,即湖南人民出版社的“内部发行”版,印刷排版也不错,遂购入一本,但此书却没保存下来,一次酒后,送给了一位爱好文学的小友。前几天,在居家附近的一个以民工、中学生为服务对象的小借书点,竟然又与它重逢了,其时正与“金大侠”、“下半身”之类的畅销书拥挤在一起。抽出来一看,标明是敦煌文艺出版社的,但排版很密,大有盗版的嫌疑。毕竟是“老朋友”了,感觉很亲切,就来了个“第三次握手”。

想来让人感叹,一个顶着汉奸帽子的右翼文人的自传,从六十年代的资本主义的香港出版,到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的“内部发行”版,再到二十一世纪的代表流行文化的疑似盗版,此书的这一段否极泰来的历程,真是大可玩味,让人感慨系之,或许称得上中国文化二十年来的风向标了。

现在很多人喜欢周作人的文章,觉得冲淡,隽永,超凡脱俗。但说老实话,我不太喜欢这类文章,品茶要有合适的心境,慵散闲适或心波不起的时候,才能咂摸出那隐约的一缕茶香。积极入世的人或许应该更喜欢鲁迅的杂文,象北京二锅头一样辛辣,力道十足。这本《知堂回想录》是周作人在七十七岁高龄时写下的,个人感觉,其文风就愈加罗嗦了,不是对鲁迅研究和三十年代文艺饶有兴趣,实在是难有阅读快感的。

但作为新文学的史料来看,这本书还是有重要的价值。它虽然罗嗦,但很细致,可信度很高。几乎完全没有六十年代大陆文人回忆录中,凭空编造、无限拔高的毛病。它对周氏兄弟的家族、童年、求学、留日、五四新文化运动、北大旧事、兄弟失和、以及著者自己出任伪职、译书生涯等,都有详细的叙述。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周作人无疑是一个极有才气的人,语言天赋超人。似乎也没下什么苦工夫,他却先后学会了英语、古希腊语、日语,而日语几乎和母语一样熟练,并以上面几种语言翻译了很多作品。在日本时,周氏兄弟的翻译作品大都是他口述,鲁迅笔译完成的。他自小读书极多,博闻强记,对科举一路也算通品,大案(总榜)成绩把鲁迅远远抛在后面(鲁迅府试时请枪手代之,不料枪手乃一水货,故落后甚多);在江南水师学堂时,成绩也常在前三甲。但给人感觉,他与鲁迅相比,创造性思维却要差很多,真知卓见也少,看他的文章旁引博征、引经据典,而他自己的主张要透过字缝去找。这是考试性人才的通病,其实现在也是如此。

而这本书最被人炒做的是“兄弟失和”与“出任伪职”的部分,现在那些别有用心的文史学者,拿鲁迅祭旗的文坛新锐,无不以此大做文章。对“兄弟失和”,他写了两节――“不辩解说”(上、下)。上节是些东拉西扯的东西,从苏格拉底之死、嵇康与山涛绝交书,到倪云林的“一说便俗”,再到林冲在野猪林哀求免死时,差人董超的“说什么闲话,救你不得”,总的意思是辩解无用,一说便俗。下节则说此事鲁迅生前无一字发表,以此称颂鲁迅的伟大。但又似乎不经意地表明,鲁迅平素主张以直报怨的,并且还进一步,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此次对“兄弟失和”却无一字发表,真属意外了,其隐约的含义是鲁迅理亏了,故默然以对。他的另一句话则更是常被人引用――“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只有人的力量”,这话的指向是极其暧味的。

在“出任伪职”的部分,则是解释了北平失陷前,因家口大,故未听劝告,逃离北平,但身兼护校的公职。对遇刺一事,还是坚持日特所为的老话,以表明自己是不得已跳入火坑的。对出任伪职后的叙述,则是重点描写了自己弘扬民族文化,暗贬大东亚共荣的壮举,并以受到日本军国主义作家批判为证,甚至说在日本投降后,日本特务头子曾问他是否接到新的任命,以此来暗示自己的曲线救国之实。

周作人对“诗与真实”这个命题很感兴趣,在文章里总是不断提及。通常,在别人的说法与他自己的不同时,他就要出来唠叨一通。自然,自己的永远是“真实”,别人的就成了“诗”。但有心人会发现,周作人的“真实”也要加工、剪裁,比如:在“兄弟失和”中,他剪去七月十七日记的十余字,并且有意将此事宣扬出来;而在“出任伪职”前,北大南撤的1937年,竟然遗失了全年的日记。由此可见,有些“真实”还是不能见人的。而这部《知堂回想录》的“真实”又是经过了怎样的剪裁,人们就不得而知了。

现在看来,“兄弟失和”显系家事所为,鲁迅除了用过一个“宴之敖”的笔名,确实再未提到此事。但指鲁迅理亏了,恐怕也有点想当然。鲁迅对家事历来很少提及,他与朱安的不幸婚姻,谁还看到他发表过几个字来?现在某些人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其实,谁也没在那个日本娘们的澡盆边呆着,连周作人自己也是听信一面之辞而已。羽太信子这个日本娘们雌威着实了得,据说,晚年的周作人被她整治得长吁短叹,痛不欲生。令人不解的是,周作人以“不辩解”自炫,却唠唠叨叨地写了两节,春秋笔法,语含机锋,诚不知是真痴还是假愚。但如此一来,那个日本娘们的澡盆疑案就更加迷雾重重,几乎成为中国文坛永远的热点话题。这个好兄弟就这样报答了从小照顾他、关心他的长兄。

而“出任伪职”的事更无须辩解了,史料已经证明,“元旦刺客”并不是什么日特,而是几个抗日青年,在风闻他将就任伪职后的一次行动。抗战时期中国文化界的大汉奸,以北周南胡(胡兰成)著称,这是无法篡改的历史。就是对“曲线救国”态度暧味的国民党当局,在抗战胜利后,也是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监狱。据说,当时有人曾向周作人的老朋友胡适求情帮忙,但被胡适一口回绝。另外,在大节有亏的前提下,那些对日本稍有微词的文章,其实不提也罢。铁杆汉奸与麻杆汉奸又能差多少?

平心而论,周作人终究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要人物,他的作品,他的思想,对中国新文化运动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王世贞诗)。而他晚年的这部《知堂回想录》,除了在“兄弟失和”上玩了一把春秋笔法,在“出任伪职”上搞了点云盖雾罩外,其余部分写得还是诚实的,其史料的详细就绝非一般文人所能,它的文史价值是极其珍贵的。但是,现在的某些人非要为周作人鸣冤叫屈,非要为汉奸正名,甚至非要将汉奸的帽子倒扣到鲁迅先生的头上,却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了。西风压倒东风,右风压倒左风,不刮风不过瘾,不走极端不罢休。由此看来,孔圣人之大呼“中庸”,确实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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