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欧洲中世纪的离婚和私生子（1） -- Dracula

离婚第一种也是最常用的一种方法来源于教会对乱伦婚姻的禁忌。出于人的本能，所有文明都有对乱伦的禁忌。但是各种文明对乱伦的规定却很不相同。父母子女之间的婚姻总是被禁止的。有的文明允许兄弟姐妹之间的通婚。中国古代认为堂兄弟姐妹之间的婚姻是乱伦，但表兄弟姐妹之间则不是，还加以鼓励。有的文化禁止同姓之间通婚，总之文明之间各不相同。欧洲中世纪早期延续罗马时期的规定，禁止第四层亲属关系之间通婚。我举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关系来说明罗马时期亲属关系的“层”是怎么算的。贾宝玉同林黛玉之间的链条亲属关系是：贾宝玉——贾政——贾母——贾敏——林黛玉。从贾宝玉到林黛玉需要转4下。因此双方是第四层的亲属关系，用英语来说是First Cousin，在罗马时期是禁止结婚的。但是到了公元8世纪，天主教会将乱伦的定义加宽了很多。首先是血亲之间禁止结婚由第四层增加到第七层。第二是改变了计算“层”的方法，只算每个人到双方最近祖先的关系。因此，贾宝玉同林黛玉之间是：贾宝玉——贾政——贾母，和林黛玉——贾敏——贾母。在新算法下成了第二层的关系。因此，使用新算法平白将禁止的层增加了一倍。在新规定下，双方在7代前有一个共同祖先（按英语来说，sixth cousin之间）就禁止通婚。也就是说双方如果在曾祖的高祖这一级128个祖先中有一个人是相同的话，就禁止通婚。这个规定有点近于荒唐。首先，7代之间有100多年，中世纪早期，识字的人极少，文字记录也很少，即使是贵族，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列出自己这128 个祖先（中国古代修族谱也只是从父系修，中国人里即使是望族，能搞清楚自己这128个祖先的估计也不多。）因此，很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违反了规定。第二，贵族总是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通婚。几代人下来，所有的人都是或远或近的亲戚。如果严格按照这个规定，贵族就找不到人通婚了。

罗马时期对乱伦的定义只包括血亲（cosanguinity），这时教会又增加了两类：由婚姻带来的亲戚关系（affinity）和宗教上带来的亲戚关系。宗教上带来的亲戚关系指如果一个人成为你孩子的教父或教母，你和他也就有了亲戚关系，禁止结婚。比如，当黑王子爱德华同Joan of Kent结婚时，他们之间有2层亲戚关系，一层是血亲，他们都是爱德华一世的后代，第二层是爱德华是Joan的孩子的教父。因此他们之间的婚姻需要从教皇那里申请两张许可状。

由于教会对乱伦婚姻的规定过于严格，在现实中根本无法真正实行下去。如果是贵族，只要双方之间的亲戚关系不是太近，教会总是给与许可状（dispensation）准予结婚。但是假设双方本以为没有亲戚关系，但是结婚后通过对族谱的研究发现双方在很多代以前有共同的祖先，那应该怎么办呢？双方的婚姻违反教会的规定，而且事前并没有申请教会的许可，从逻辑上来说，双方的婚姻是无效的。因此可以向教会申请，将婚姻解除掉，从而做到事实上的离婚。从9世纪起，就有好多人意识到了这一点。要离婚的话，就拼命查族谱，找到离婚的根据。如果是位高权重的人比如是国王，没有亲戚关系可以找人编族谱，编出亲戚关系，从而达到离婚的目的。前面讲了，7代以前的祖先很难查得清楚，为了堵住这个漏洞，1215年教会将禁止的婚姻由第七层改为了第四层，看来是松了，其实是收严了离婚的标准。

违反教会规定同近亲结婚，即使有教会的特许状，总是不对。因此，一个人可以在结婚多年之后幡然悔悟，认识到自己过去的错误，向教会要求解除婚姻，不再生活在罪恶中。当然这个理由是否能被批准的最终决定权在教会。但是如果是极有权势的人尤其是国王，教会在大多数时候还是会满足他们的要求的。这样教会禁止近亲结婚的规定给了近亲结婚者离婚的后门，在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是鼓励近亲之间结婚。

接下来我举两个以近亲结婚为理由离婚的例子。

1137年法国国王路易7世同Eleanor of Aquitaine结婚，他们之间有第四层的血亲关系，因此结婚前从教皇那里得到了许可状。但是两人的婚姻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两人的婚姻关系也不好，路易七世认为同Eleanor之间不会有儿子了，因此在1152年以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为理由要求离婚，得到了教皇的批准。Eleanor离婚后很快就嫁给了当时比她小十一岁的安茹伯爵，诺曼底公爵亨利，在他们结婚不久，亨利就继承了英国的王位，成为亨利二世。这次婚姻极大的改变了法国的政治版图。Eleanor本人是Aquitaine（法国南部的大片领土）的公爵。加上亨利已经拥有的安茹和诺曼底，他在法国控制的土地甚至超过了路易七世。加上英国的领土，在历史上被称为金雀花帝国(Angevin Empire)。更让路易七世感到不可容忍的是，Eleanor同亨利二世结婚后，很快就生了5个儿子和3个女儿，而他自己同Constance of Castile的第二次婚姻还是只有两个女儿。一直到Constance死后，他同Adele of Champagne的第三次婚姻才在1165年有了儿子，后来的菲利普二世。

英国历史上最有名的离婚大概是亨利八世同Catherine of Aragon之间的离婚。就严格意义上说Tudor时期已经不算中世纪了，但是这个例子太有名，因此就多说两句。1501年西班牙公主Catherine同英国的威尔士王子Arthur结婚，但是婚礼不久，Arthur就死了，很可能双方并没有同房。Arthur的父亲英国国王亨利七世是有名的财迷，扣下她的嫁妆不肯还，Catherine也就一直滞留在了英国。1509年亨利七世去世，Arthur的弟弟亨利八世继位。他继位不久就决定娶Catherine为妻。由于他们是第一层Affinity的关系，按照教会法律禁止结婚，亨利就从罗马那里申请来了许可状。在婚姻初始，亨利同Catherine之间的感情应该是还很深的。但是，1510年Catherine怀孕早产，生下了一个男孩，只活了52天，随后又是好几次早产。1516年终于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但是是个女孩（后来的玛丽一世）。1518年Catherine最后一次怀孕，但是生下的孩子几个小时就死了。到16世纪20年代后期，亨利已经知道，Catherine不会给他带来儿子了。

1525年，亨利见到了Anne Boleyn，很快就爱上了她。但是Anne很精明，只要亨利不让她成为王后她就不同亨利发生关系。而且这时亨利同这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国王查理5世之间进入了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而查理五世正是Catherine的侄子。这三点如果只有一点，还威胁不到Catherine的地位，但是三点加起来，亨利八世决定同Catherine离婚。离婚的理由自然是他和Catherine 第一层的亲戚关系。而且亨利在旧约Levitus里读到

“Thou shalt not uncover the nakedness of thy brother’s wife; it is thy brother’s nakedness”

“If a man shall take his brother’s wife, it is an impurity; he hath uncovered his brother’s nakedness; they shall be childless.”

正像里面提到的那样，亨利娶了他哥哥的妻子，也正像书中警告的那样，亨利受到惩罚没有儿子。因此亨利八世的观点不仅是教皇可以解除他同Catherine之间的婚姻，而是他同Catherine之间的婚姻是圣经里明文禁止的，因此当年教皇无权发许可状认可，即使有许可状，他同Catherine之间的婚姻也是无效的。对教皇来说，这是对他权威的挑战。

亨利的问题在于旧约Deuteronomy里有这么一段话

“When brethren dwell together, and one of them dieth without children, the wife of the deceased shall not marry to another; but his brother shall take her, and raise up seed for his brother.”

这一段同亨利的情况正好符合。按这一段来说，亨利同Catherine结婚不仅不违反上帝的教导，而且上帝就是要求亨利在这种情况下同Catherine结婚。因此，这两段圣经在表面上相互矛盾。16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整个欧洲的希腊语、希伯来语的学者、神学家、法律学家都被动员起来，替双方中的一方辩护，找根据。据J.J.Scarisbrick（亨利八世最好的传记作者）讲，就辩论结果来说，当年教皇批准亨利和Catherine 结婚是有根据的，亨利的观点不成立。

但是，我前面说了，到了国王这里什么事情都可以例外。即使亨利不是很有理，在正常情况下，他离婚的要求还是能得到满足的。但是，1527年查理五世占领了罗马，教皇成了Catherine侄子的阶下囚，因此就采用拖延战术，一直到1532年对于是否批准离婚也没给亨利八世一个确切的答复。最终亨利八世宣布同罗马教会决裂，自己成为英国教会的首领（当然，英国同罗马的决裂有着更深层的原因，我读的历史学家都认为，即使没有离婚这件事，亨利八世早晚都会同罗马教会决裂）1533年由坎特伯雷大主教将他同Catherine的婚姻解除，接着他同Anne Boleyn正式结婚。由于Anne Boleyn的姐姐此前是亨利的情妇，她和亨利之间也存在第一层Affinity的乱伦关系。因此亨利同样需要特许状才能同Anne结婚。但是亨利八世并不觉得有什么讽刺意味，因为他同Anne的婚姻并没有被Levitus 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