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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宽容的极限——《第九区》 -- 应侯范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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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宽容的极限——《第九区》

说这部电影与《变形记》有关看来并非全是噱头,看完这部片子我真是绝望死了,《变形记》让人对周围一切旁人感到绝望,而这部电影让人对自己也产生绝望。

试想一下吧,如果影片中的情况真的在现实中发生了,一群外形丑陋、举止粗鲁并且看上去还没开化的野蛮人突然出现你家所在的社区,在街道上爬来爬去,翻捡垃圾桶,偷你们菜园,吓你们的孩子,甚至偷吃你们家的宠物。而你对此避无可避,每天上学、上班或者上街买个菜都要在他们肮脏的、散发着秽臭味道的身体之旁穿行而过。

理智告诉你,他们并没有恶意,但是你还是无法抗拒内心的恐惧,即使他们在冲着你微笑,你也觉得这是一只怪兽在磨牙。特别当你发现他们比人类更强壮,他们膂力惊人、手掌像钢刀一样锋利,他们顺便踢一脚就能洞穿铁制的卷闸门,当你产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恐惧时,你能否再对这些新邻居泰然处之?

如果这时候有人以“保卫家园”或者其它光明正大的名义,提议驱逐甚至消灭这群不速之客,你会不会同意?

我坦白地说,我是同意的,我无法容受那种恐惧,你呢?圣人否?八风不动否?

虫类也许是唯一令人类既讨厌又轻视物种群了。虎豹熊狮为祸人间数千年,伤人害人肯定在虫类之上,但人类始终对那些猛兽怀着敬畏之心,而对虫类嗤之以鼻。古今中外文学作品里把英雄勇士赞美成雄狮猛兽的数不胜数,何曾见过比为虫类的?啊,你伟岸的身躯就如青菜虫一样粗壮,你的利剑就像螳螂前臂一样锋利......那英雄会砍死你的。

拿虫类做比喻的也不是没有,但都是反面人物,而且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只会暗中施诡计的反面人物,比如,“虫豸”啦、“鬼蜮”啦、“蛇蝎心肠”啦什么的。

这种偏见也被带入了科幻电影,归纳总结此前诸外星的人形象,大致分为以下几类:

ET型的(《ET》);章鱼型的(《天煞地球反击战》);陈鲁豫型的(《火星人玩转地球》、《世界大战》);猛兽型的(《异形》《异煞》等);还有一类就是虫子型,像《黑衣人》和《星河战舰》。

诸型之中,虫子型的外星人最令人不堪了,《黑衣人》里面那只画皮的大蟑螂,满嘴喷小虫...《星河战舰》里群虫乱刀齐下,肉块纷飞...还有那只肥硕的首领大虫,让我此后看到猪肉就想吐...回想往事一阵恶心啊。

——这么多外星人的形象,本片导演为什么单单选了最丑陋的虫类做主角呢?

因为假使导演将外星人设得可爱一点,本片就完全失败了。

设想一下,一艘太空船从天而降,蹦出几百万只“长江七号”,全世界的少年儿童得多开心啊,这片子多和谐啊。如果这时有人丧心病狂地想对外星人进行隔离、活体解剖,他家的孩子首先就不干,不用“人权组织”来讨伐他,全世界的少年儿童就先用口水与眼泪将他淹死。

所以本片中的外星人越丑陋越好,越让人望之可恶甚至可杀越好。导演心肠毒啊,他处心积虑,要让观众心中那装逼的“善良”褪去伪装,露出皮袍下的“小”来。导演在恶心观众,也在逼问观众,你的宽容能达到何种程度?

就像卡夫卡,他不让萨姆沙变成一只可爱的猫,或者一只驯服的狗(我觉得忠心而驯服的狗更接近于萨姆沙在现实中的形象),却让他变成了一只令人恶心的大甲虫,卡夫卡也在逼问,所谓的亲情所谓的人性究竟可靠到何种程度?——变成猫狗尚且还不会拖累家人,但是变成一只大甲虫,就完全成为一种负担了。

为了达到这么一个险恶的用心,导演使劲给观众设视觉陷阱。

他采用了类似于纪录片的方式来进行拍摄——镜头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搞得我类似晕车差点吐了,不过还好,没赶上《科洛弗档案》那程度,那次我可真的吐了——以主角一个普通人类的视角来看待这些“大虾”,主角起先是存着偏见的,所以他看到的只有“大虾”的野蛮、肮脏、愚蠢与暴戾。

纪录片有很强的代入感,于是观众们也跟着看到“大虾”的野蛮、肮脏、愚蠢与暴戾,觉得这些生物配不上我们这个高贵纯洁的地球;

于是即使观众看到人类在驱逐“大虾”,使它们居无定所,也不觉得这是罪恶,因为它们不值得尊重,就像家畜只配生活在圈里面,家禽只配生活在牢笼里面一样;

于是即使观众看到人类枪杀手无寸铁的、无辜的“大虾”也不觉得这是罪恶,因为它们是劣等的种族,枪杀它们就像人类屠羊宰牛,不对,就像消灭害虫一样无可厚非;

——以上言论觉不觉得耳熟?答案就在历史课本里。

数百年前,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英国人、法国人对待非洲黑人就说过相似的话;数百年前,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英国人、法国人对待美洲印第安人也说过相似的话;两百年前,美国人搞西进运动的时候,也对印第安人说过相似的话;一百年前,三K党对有色人种说过相似的话;数十年前,德国纳粹对犹太人说过相似的话。

这还只是举了明显相似的例子,如果举其神似的例子,那就不可胜数了。比如欧洲中世纪对待“异教徒”,再如古往今来一切沙文主义者对待弱小的旁邻,再如前苏联对待异见份子,再如天朝某时期对待“黑五类”。

如果再影射到当今社会,比如主流社会对待社会边缘人,社会既得利益集团对待弱势群体,发达国家或地区的土著对待外来移民,等等等等。

——我靠,我觉得我扯远了。王小波说过,只要你愿意,就能从口香糖里嚼出牛肉干的味道。不能让王二笑话,打住。

回到影片本身。

在尽情展露了“大虾”之恶后,影片的调调开始转变——我猜这时导演捉狭成功,开始露出暗爽的微笑——引导我们视线的主角他中招了,他被洒了“天一圣水”后身体开始向外星异化了,噩耗啊噩耗,主角一下子从体制内被甩出体制外,由政府官员变成了上访群众。

屁股决定脑袋,主角看待社会的视角发生了转变,观众的视角也跟着发生了转变。于是,观众们发现,此前一直把正反角色搞错了,原来人类比“大虾”更贪婪、更可怕、更阴险,相反“大虾”并不像之前认为的那样愚蠢暴戾,它与人类一样具备情感,而在智慧与文明程度上更是远超人类。

层层铺垫之后,“大虾”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影片末尾处,当看到那只绿头大苍蝇一样的生物流畅地操纵起人类文明远不能岂及的宇宙飞船,看它行动流水一样在数码屏幕上发布命令——我的心中对于“大虾”再无一点鄙夷之情,身不由主地对它们所达到的高度文明充满敬意与向往。我敢打赌,如果这一幕出现在影片开头十分钟处,很多人会有不和谐与恐惧的感觉,但是放到结尾处,没有人再会为这一幕感到惊异,也没有人会产生“它会不会攻击人类?”这样恶意的揣测,导演煞费了九十分钟的苦心,终于引导观众相信,“大虾”长得再丑,他也是高等文明的产物,他们与普通人类一样有着相类似的美好愿望与善良的本性。

但是实际真的如此么?

这只不过是导演新的视觉陷阱罢了。其实“大虾”还是那“大虾”人还是那人,山还是那山狗还是那狗,从头到尾一切喜好憎恶都只是观众的臆断而已。

“大虾”之中确实有可操纵飞船的高智商份子,但是也有为数众多的野蛮暴戾之徒;人类之中确实有好善之人,但是也不确乏懦弱的、卑鄙无耻的、贪婪无厌的之徒。两个种群要和谐相处,肯定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双方的血的代价。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这才是赤裸裸的现实,让人纠结。

观众们大多记住了那飞走的“大虾”对主角的承诺,三年。这看似是一个光明的结局,一个美好的承诺,但真的如此么?这只飞走的“大虾”是怀着仇恨还是怀着感恩之心飞走的?三年之后“大虾”们是带着解药与橄榄枝而来呢,还是带着全副武装的军队而来?

而这三年之中,人类会不会继续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呢?——这里所指的“人类”并不特指那些觎觊外星武器的政客商人以及军队里的那些杀屠狂,还包括普通的百姓。比如像我这样的,本文一开篇我就表明立场,我无法容忍生活里出现这样的怪物,可能会忍不住恶从胆边生,希望他们全杀光死绝。任何想指责我缺乏爱心的朋友,开口之前请扪心自问一下,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战胜内心的恐惧?

坦白说,产生这样的想法我对自己是很绝望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善良仁慈的人,结果发现自己离纳粹党员并不是很远。小时候我十分鄙夷那些做汉奸的、做叛徒的,觉得如果换了自己肯定是坚贞不屈的,后来看了一些关于古代刑罚的书,看到那些种种匪夷所思令人发指的酷刑,我动摇了,我觉得十有八九等不到美人计我就会招。我无比悲哀的发现,懦弱、恐惧、自私、猜忌也是我本性中固有的、不可剔除的一部分;更加悲哀的是,我对此无能为力。

更坦白点说,我对大家的普遍人性也并不乐观。网上廉价的正义、廉价的爱心泛滥成灾,但在现实世界中,却是一个普通冷漠、相互戒备提防的社会,就不很滑稽么?

隔着网络事不关己,谁不会吆喝几声?如果觉得影片里“大虾”的身影太过遥远,那我就举一个触手可及的例子,比如说艾滋病患者。人人都知道对待艾滋病患者要有爱心,不可以歧视,请问,如果你知道自己同室舍友,或者同办公事同事,或者同租的舍友患有艾滋病,你会不会请求调宿舍、换工作、搬家呢?呵呵。

我认为,人性之恶将导致“大虾”与人类之间不可避免的爆发战争,三年之后就是末日到来之时。继集也不用拍了,因为早就拍好了,就是《独立日》。

而眼看着末日将即而无能为力,也许这才是影片最让人绝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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