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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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二十七回

第二十六回

殷天罗用苦肉计一搏,对柴进将如何处置他们,全无把握。忽见柴进轻易撒手,不禁又惊又疑,他苦笑一下,蹙眉不应,仍等柴进再表态,观其真心。柴进见状,笑道:“我既作态,让妻与你,你好应该慷慨接纳,显得你我洒脱大度,何以迟迟疑疑,坏了场面,一舍一接,易事而已。”天罗深一鞠躬道:“既非戏言,在下唯有愧受,大恩大德,永志不忘。皇天在上,乞作安排,使我俩有以酬报。”柴进拂袖而去。

殷天罗看着柴进远去的背影,叹道:“我在此居住有年,他母子相待极厚,酒食衣物,供给丰足,从无倦色。今我负心,而他犹能宽容,自古以来,于色不吝者何其罕见,此等情义,真不知如何报答。”鱼窈儿道:“陷河神早晚要再来寻我,让他远离纷争,对他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殷天罗道:“如此说来,我两个最终死在陷河神手中,无妨,与你同归,也是福缘。来日我们回东京吧。此行一无所成,本来没有颜面再见太尉、姐夫,也罢,虽则是羞愧而归,能与家人重聚,也胜过不归。”鱼窈儿道:“我却想先往苏州一行,拜见鸱夷君伍子胥。”

翌日,柴进赠给天罗和鱼窈儿一辆马车,将他们送到郊亭,柴进取出玉带一条,交给天罗道:“此是我母亲托我转赠之物。”天罗执带在手,心中掂量:“老夫人赠我束带,是劝诫我今后约束自己,不可放纵而为。”垂泪曰:“负心人谨受教诲。”柴进叹道:“见美色不能自禁,固是常情,想我从前,亦是如此。”殷天罗倒退数步,跪地三叩首,叩讫,捧带上车,驱马离去。柴进呆立亭下,手欲挥别,茹恨又止,极目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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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罗与鱼窈儿驱车而行,此际讴歌笑语,再无拘束,一眼神,一触碰,莫不传情,仿若鸳鸯之在云路。正所谓:

神女得张硕,文君遇长卿。

逢时两相得,聊足慰多情。

沿路晓行夜宿,每住客栈,借故推窗入室窥望鱼姬者有如过江之鲫,使他们大受困扰。天罗叹道:“百目所视,不可不畏。”只得到厨下掏了些紫炭和墨灰,让鱼窈儿自污面目。

此后一路平安,自沧州至苏州,约有二千里路,沿途名城甚多。过无锡时,殷天罗作了一梦,梦中遇见一个赤脚小童,紧抱天罗两腿,哀求天罗为他上树淘取鸟蛋,百般打发不去。天罗心软一笑,遂脱鞋上树,往鸟巢里张望,却原来是个废巢,巢里一无所有。此时,忽闻树下响起一阵嬉笑,低头看时,小孩儿奔跑似飞,绝尘而去。天罗急忙下树,这才发现布鞋已被狡童所夺,懊悔而醒。失鞋者,失谐也,此梦不利夫妻。

到姑苏之日,正值影灯节。当时长江以南的房屋多以竹木为建材,火灾一起,千万家立成煨烬。因此火禁极严,犯者不赦。一年到头,只有影灯节放纵百姓耍弄灯火。

是夜,运河河畔的绮楼尽皆结致彩灯,连绵数十里。主人家各随喜好将彩灯拟作天尊、仙娥、灵芝、玉树,及龙凤麟豹等神兽腾跃之状,煌煌然犹如仙宫世界。仕女游乐者亦皆手持时花、灯笼,一河两岸,水火皆媚,光香满路,锦绣辉映。

天罗和鱼窈儿在人潮中联步同行,谈笑间,忽然被一串由远及近的响声吸引,原来许多灯人手上都挽着风铃,微风一触,琅琅成韵。夜市中有两个身高两丈的谷父、蚕母彩灯,不时会张开双臂,离地飞起数尺,然后敛袖沉降,返回神座。天罗大奇,挤进人丛细看,这两灯的构造原来参照了孔明灯的原理,飞到一定高度,会触动连在地上的丝线,启发机关,稍稍泄去灯中热气,使灯降落,因此两灯能够整夜上下飞动,的确精致巧妙,是高人匠人所为。

天罗看得出神,回首时,却失了娇眷,街上人潮浩闹,一时不知到何处去寻,唯有走到街角望火楼处守候。依照当时风俗,节庆游乐若有走失,彼此都到望火楼处相会。

殷天罗等了许久,等不到爱侣,这才想起鱼窈儿不谙世间事。他想了一想,记起刚刚在龟兹楼酒家用饭时,见到楼上有个羯鼓,不禁灵机一动,当即快步登楼,向店家借来鼓槌,临轩敲击。

殷天罗是羯鼓行家,当年曾经打断过一百余根鼓杖。他把鼓试敲了几下,鼓声凌空透远,不禁起了炫技之心,默默祝道:“鱼儿鱼儿,且听我使鼓声响彻,教这闹市寂然无哗。”

当下他抖擞精神,头如青山峰,手似白雨点,打响一曲《舞山香》。鸣鼓声骤起,急促而威烈,撼动人心,夜市中百戏皆停,谈者敛容,行人驻足,无不静听鼓声,随之神思飞纵。

羯鼓原本是西域乐器,用材做工皆十分考究,选取骟了的公羊皮及野桑木由坚刚的铁皮匀卷而成,铁非精铁或者卷制不匀,鼓音即不匀定。敲打时需将鼓身平放在牙床上,鼓槌两根,要干透的黄檀或者花椒木,木质越干紧则杖身越柔腻,击鼓声更清更亮。唐朝许多皇室子弟以及名相宋璟,陆鸿渐等人,都是羯鼓高手。唐明皇更将羯鼓之声誉为八音领袖,他曾向歌圣李龟年夸口,亲手打折的鼓槌足足放满三座立柜。

闲话不多说,话说当日殷天罗在龟兹楼上纵情击鼓,打得十数里江国,一片肃穆。曲终良久,众声始复喧哗。殷天罗意气高涨,自矜其能,神思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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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在此时,楼下走过一个少年,头戴古巾帻,身穿蟒纹袍,深目龙准,清峻非凡,张臂昂首而行,意态放诞。此人忽一转身,揽衣登梯,操一口蜀地口音,拱手向殷天罗致意道:“昔才击鼓者莫非足下?好一曲《舞山香》,品调奇高,恰似西风舞于秋山,摧枯拉朽景象。”

天罗微笑还礼道:“今日何幸,得逢知音,敢问君子姓名,更望赐教。”少年曰:“本人姓张,狐大郎你好。”天罗骇然动容,自来只有三个高人第一眼就看出他的真面目,一者是玄瘟使者钟会,二者是玉清神女田四非,第三就是眼前这个少年,此人法眼通明,绝非寻常角色。

殷天罗肃然拜道:“红狐子殷天罗参见真神。”少年不答,定眼注视楼西角,目不转睛。是处挂有一幅茭叶帷幔,幔中人被他看破,只得轻叹而出,其人正是鱼窈儿,面色惨白。

少年柔声道:“夫人。”鱼窈儿漠然不答。天罗听闻他姓张,已经猜到五六分,又见此情此境,确认大敌当前,连忙定一定神,平息惊惶之心,从容再拜道:“青牛派道学士殷天罗参见陷河神。弟子与湘女鱼氏相知相爱,誓以终世相随,虽死不改,祈恳张尊者大度见谅,事虽不易,万望宽恕。”

张垩子恍若不闻,连看都不看他,凝视鱼窈儿道:“怪我一时疏忽,竟使夫人一再受辱于匪徒,如今幸得重聚,此后定当倍加保惜。”鱼窈儿道:“我随你回去,你需放过柴进和殷天罗性命。”张垩子道:“夫人放心。柴进乃天贵星下凡,有天命在身,我不会为难他。至于这匹凡陋的小狐精,我视它如流蝇过蚁,不屑击杀之。”

殷天罗伸手在腰间一摸,拔出割肉刀,横身抢在鱼窈儿身前,厉声道:“我虽凡陋,亦是烈士,用情坚确,有始有终。鱼儿若非真心背弃,我万万不能相舍,今遇强者相逼,抗争死在此处可也,死后灭魂则已,魂不灭,犹将穷追苦逐。”鱼窈儿闻说,凄然一笑,挽其臂对张垩子曰:“天罗若死,我不独生,千生千世,誓为夫妇。”

张垩子听了,不讶不怒,反而连连点头道:“适才聆听此子击鼓,下手极快,清浊变转得当,能使人悲喜,修为与你媲美。如此才调,正堪与你和鸣,也难怪你对他珍爱如斯。”

天罗灵机一动,心道:“听鱼儿说,这陷河神于上古得道,早窥真妙,有号令妖魔之能,颠倒星辰之力,论法术,论勇武,我遥不可及,不如诱他较量音乐之道,反压他一筹。”他素来以妙善韵律自负,遂朗声道:“神之言是也,小道与鱼儿互为知音,小道无才,唯倾心于乐曲,愿就此道向尊者讨教,或若胜得尊者半分……”说到“半分”二字,殷天罗忽然闭口不言,原来鱼窈儿在他手臂猛地用力抓了一下,他紧急住口。

张垩子微微一笑,他见狐鱼二妖有同生共死之志,知道不能甩出一记快雷将殷天罗劈死了事,于是转换话题,诱殷天罗比试本领,先将他锐气压住,兴许还能设法将鱼窈儿当赌注赢回来。他见殷天罗将话生生打住,接口道:“红狐子,凭你撮微小技,也敢挑衅真神!你若胜我一毫,我将夫人让给你,将梓潼洞天里的金城玉楼全部送给你,再遍请九天游仙,八方土地,当众拜你,写一个二百丈高的‘服’字献给你,你输了,却又如何?”天罗面红耳热,无复词对,鱼窈儿怒道:“论仙阶,你们高下如云泥,论才艺本事,他绝无一样及得上你,何用比试!我对他用情已深,对你仇恨难平,你我若从此诀别,心锁可待开脱,若再凌逼,我非屈于己而伏于心者,早晚必有惨变!”

张垩子冷冷道:“不赌,也要让他见识见识。”言讫,飞身跳上栏槛,翻手摄来一支鹅笙,捻在口际,吹响一曲,曲调作清徵之声。随着乐声响起,张垩子两袖飞扬,左右胁下各跳出一只黄鹤,羽毛焕发奇光。二鹤冉冉高翔,徘徊天上,伴着曲调悲鸣不已。苏州百姓忽见神鸟飞临,纷纷下拜祝祷,揣测吉凶,忐忑不安。

张垩子吹奏之曲名叫《玄灵悲曲》,此曲写于三万年前,风候突变,大陆毁沦之际,极尽悲怆酸楚。殷天罗和鱼窈儿都是个中痴客,心魂旋即被乐声掳去,呆立不动,意竭神沮,潸然泪下。

逡巡,张恶子将曲调一变,变徵为角。这清角之声在悲情外另带一重肃杀之意,甫奏,天上浮云聚合,浓如伞盖,闻者皆被琴声所制,郁结如狂,二鹤哀不自解,先后伤坠落水;再奏,则惊风卒起,大雨泼下,百姓惊骇奔散;三奏,天摇地撼,百物颠荡,檐瓦飞下,河水翻腾上岸。殷天罗心魂丧乱,忧惶震惧,不知所为,忽被鱼窈儿强拉着倒退而走,口中犹喃喃叹道:“董均曾云,极致之乐必与天地和鸣,今日信矣。”

张垩子见他们要逃,暴喝一声:“那里走!”掷去鹅笙,奋身跳入楼中,鱼窈儿轻一拍掌,楼上的店小二忽然一个箭步挡在张垩子面前,手紧握,将掌中纸盒抓破,然后把盒中药粉向张垩子迎面撒来。张垩子嗅到一股浓烈的蛇药味道,气为之窒,连忙跳踉倒退,这才发现身周八面都有人挥扬药粉,龟兹楼上充斥着一股由雄黄大蒜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

原来昔才鱼窈儿在观灯的时候,发现蛇踪,立即警觉隐藏起来,又趁殷天罗击鼓之际,用她在水竹精舍练成的摄心术将楼上专注听鼓的店小二和客人用邪咒制住,并在每人手中放了一方纸盒,盒内是她平日早已准备好的蛇药。张垩子吹笙,这些人充耳不闻,一闻鱼窈儿击掌号令,便冲上前洒布药粉。

张垩子是灵蛇化身,一生畏忌蛇药的金火之气,被药粉所呛,顿时迷闷失常,精神游散,如同丧心病狂。它不胜其苦,狂嘶一声,歘然现出巨蛇真身,闯出毒瘴阵,一头钻入运河冷水之中,惘惘然恍惚许久,方才逐渐恢复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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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窈儿与殷天罗下楼之后,踉跄奔迸,设法翻越女墙,出了姑苏城。鱼窈儿道:“陷河神被药烟所迷,一时不能清醒,待喘息过后,定会再来纠缠。姑苏城外有一妖主,姓伍名员字子胥,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此君或可与陷河神抗行,我们且到他府上拜访,求他庇护。”鱼姬抬望星斗,引领殷天罗向西南吴县方向行去。

是夜月满云薄,郊原数里可望,二人在田畴间急急穿行,且行且谈。殷天罗道:“今夜头一次见到陷河神,想不到他是如此一个少年法相。”鱼窈儿道:“这只是他其中一个法相,张垩子有若干法相。我从前不曾向你详说他的过往,若说他,还须得从远古轩辕黄帝的时候说起,此君曾经是轩辕黄帝第九子,单名挥。因为首造罗网,教人张网捕杀鱼鸟,因此华夏先民取张字为其绰号,叫他做张挥,是张姓的一个先祖。张挥死后,魂归蜀山,结蛇缘,化为巨蛇,老而弥壮,且有神力。古蜀国派国中五个壮士,史称“五丁”者开凿金牛蜀道的时候,神蛇与此五人狭路相逢,两下恶斗,结果震破山川,一同被压在蜀山之下,这就是李白在《蜀道难》一诗中所说——“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的典故。神蛇被困在石砾下,饱受热沙之煎、小虫噬咬,不堪苦楚,愤然自尽。精魄得蒙华山君接引投胎,托生到汉高祖刘邦家中,成为刘邦和戚夫人的爱子——赵王刘如意。你昔才所见的法相,便是古人刘如意模样,是他最爱用的法相。戚夫人与吕雉争立太子失败,刘如意被吕雉所恨,横死在未央宫,母亲戚夫人又遭虐杀,其精魄怨愤难平,衔恨不返仙界,化为戾气,滞流于三山五岳之间。又百年后,东川有个砍柴公叫张翁,砍柴之时,手掌不慎割破,滂然流血,滴满某处石凹孔,张翁戏用一片枫叶覆盖凹孔。那夜,不知天地如何巧设安排,神蛇竟然在冷血中托孕重生。次日张翁揭开树叶看时,碧血已尽,唯有一条小乌蛇蟠绕在石孔之中。张翁老来寂寞,因缘而生爱怜,于是砍了一个竹筒将蛇载归家中,呼之曰子,不时用生肉喂饲,珍爱有如亲生。数年之后,小蛇长成大蛇,粗长称是,寄身在张翁家的菜窖之中,经常乘着夜深到外间偷食邻里禽畜。邻里惊怪相问,张翁因为溺爱之故,隐匿其情。那乌蛇越发放肆,竟然潜入衙门,吞下县令吕某的一匹小马驹。衙役们沿着蛇道寻至张家,强行打开地窖,蛇已遁逃,窖中骸骨积如小丘。当时铁证如山,张翁唯有伏罪,承认养蛇为子,任其窃食他人禽畜之事。一时间众怒所向,吕县令下判决,翌日将蛇父当众绞杀。是夜,张翁在狱中恸哭,怨骂恶子,忽见乌蛇在囚牢顶梁上现身,羞恼骚动,化为一道霹雳,击破屋顶而去。食顷,风气异常,地陷山摇,县中人惊骇欲死,相互问曰:‘你何故戴一鱼头?’蛇神在空中大显神通,挥扬海水作雨,灌灭此县,变城邑为泽国,一县只有寥寥数人幸存,张翁坐在监牢里一个盛便溺用的木桶之中,从破裂的屋顶漂浮而出。世人闻之,又怕又恨,从此把这蛇精称为陷河神张恶子,张家恶子也,后来改称张垩子。至今梓潼人潜入水下,仍能看见旧时县中的城郭楼墙。又四百年后,张垩子忽然在梓潼山显灵,指令逃亡者姚苌折返关中,杀害符坚而创立后秦。姚苌称帝之后,派使者入川,在梓潼山中为张垩子立庙,世称梓潼神张相公庙,庙极灵验,远近尊崇。到了安史之乱,唐僖宗出狩入川,张垩子率领一众山神水妖拦路,史书记载,皇帝解剑借道,才得过境,由是张相公名扬天下。后来他还曾经投胎做过蜀国皇帝王建的儿子,意欲争夺帝位,事泄败死之后,返回梓潼神庙中接受供养,并且经常在庙中以巨蛇形态示人,是东川香火最鼎盛的地仙,川人供奉至诚,与西川灌江口的二郎神并称,分据两川。”

天罗叹道:“好一篇《张相公列传》,纵贯数千年。此君既是道教真人,不知分属何门何派?”鱼窈儿道:“他是道教北帝派的护法之一,精通五雷天心正法。”殷天罗问:“何为五雷天心正法?”答曰:“风雷术可以摇撼天关,地雷术可以震碎山陵,木雷术可以生枯起朽,水雷术可以使百里变江湖,火雷术可以使万家成灰烬。五雷法威力猛烈,一咒起,杀生极多,陷河神近年有悔过之意,稍稍约束,甚少大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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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忽然在路边荆棘之间看到一座小石屋,有个身穿红袍的鹤发老妪跨坐在门槛上望月,见天罗夫妇在屋前走过,举手呼道:“谁家男女?夜深向何处去?此路大是荒凉,前村在数十里外,途中无处休憩。”

鱼窈儿停步,上前致礼道:“多谢姥姥提醒,我家郎君姓殷,越州人,我二人有急事往吴县拜访故旧,因此赶行夜路。这里土地平阔,水源无缺,必多良田,却为何如此荒凉?”老妪道:“你们果然是外乡人。此地旧时也曾繁荣,旧年突发传尸病,百姓流亡,十不存一,因此已经凋荒,成了殡墓之墟。一路既无村庄,也无驿馆,唯多旧屋基与坟茔。白天乃兵民放牧拾柴之地,夜绝人迹,多诡谲怪异。过境客人不知就里,日落后走入此路,往往被鬼怪迷惑,及晓即横尸路上,遭鸦雀啄食,其凶横也如此。少年人不可莽撞。”

鱼窈儿道:“阿也!我二人全不知情,没奈何,求老人家收容半宵,不知可否?”老妪熟视二人,忽然起身上前,执鱼姬手道:“小相公,小娘子,好一对璧人!老身寡居在此,居室狭窄,本来不堪招待客人,然而前面路上的确无别处可堪寄宿,你二人若能将就,也不妨在此歇息一宵。”

天罗见这老妪孤身一人住在荒野之地,似有不轨,暗中拉鱼窈儿衣袖,鱼窈儿微笑不理,谢过老妪,反牵天罗衣袂入屋。

石屋卑矮简陋,虽洁净,气味陈腐,四周石墙环然,无房无窗,纵使白天,亦须依靠壁上的一盏小灯照明。屋内家什唯有床榻、桌椅及大瓮若干,也不见有厨灶。老妪喃喃道:“老身困居于偏僻之地,少年人莫因贫穷见笑。”天罗连说不敢,自到桌边坐下,并从怀中取出一贯钱答谢。老妪收下钱,转身在陶瓮中用漆碗盛来两碗冷米粥,招待二人。天罗见鱼窈儿侧身摇手示意,遂不食。

鱼窈儿从容问曰:“前面坟冢累累,姥姥住在将近,可曾见鬼?”老妪森然道:“这一带死后未被收入阴曹者极多,道路之上,大半是鬼,凡人不能辨识而已。”天罗问曰:“既有鬼,鬼可害人否?人又能如何?”老妪未及应答,鱼窈儿抢过话头道:“鬼神与人无仇,鲜有害人。若无端用毒害人者,是恶鬼。恶鬼如人间盗贼,不容于天道法理,倘有天神过境,察知其作恶,必用雷火击灭之。”老妪闻言愕然,天罗会意,接口道:“我若被恶鬼毒杀,必定诉诸于阴曹主事者,请遣夜叉剪除之。”老妪气恼道:“休、休。既然知道粥中有毒菌,不食也罢。我即是鬼,死已一年。此乃鬼怪聚居之域,你两个后生来此何事,不妨直说。”

鱼窈儿笑道:“我们欲到吴县求见吴安王,却不知地宫确切所在,因此入屋向姥姥问路。”老妪骇然道:“原来是吴安王的客人,冒犯冒犯,老身适才只想取你二人性命,卖给吴安王的招兵使。吴安王墓,约在西南二十里处,位于胥江南岸,墓前有峨峨大碑。你们一路留心,吴安王近日有意讨伐邪魔,招募鬼卒甚急,部下恶鬼常在夜间四出徜徉,伺机杀人收魂,似郎君少年,正是首选。”

言讫,老妪将他们夫妇送出大路,欠身道别,扑地而灭。天罗回望石屋,杳失所在,原地唯有坟垄,垄上长满油白色湛着荧光的毒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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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数里,眼前出现一条运河,即伍子胥在生时率领吴人开挖的胥江,据称是中华第一条人工运河。殷天罗和鱼窈儿沿着胥江南岸急行,沿途满目荒凉,田野上草莽丛生,看来这一带确实爆发过疫疠,百姓恐惧逃离,以至于此。

约莫又行十里,鱼窈儿面赤流汗,喘息不止,天罗见路侧有七八人向火围坐,便拉鱼窈儿过去歇息,鱼窈儿道:“只怕是恶鬼。”天罗道:“鬼皆避忌明火,若是真鬼,怎肯坐在火侧。”

他们走上前,天罗向两边拱手道:“诸位阿哥,小可是越州人,姓殷,赶行夜路,值此疲惫,欲向大家借光小歇片刻,未知可否?”地上众人默不应声,纷纷挪身,腾开一小块地。天罗道谢,与鱼窈儿在空地上坐下,忽觉阴冷渗人,于是平伸两手向火中掬暖,谁知那焰火竟然全无热气,清冷如水。天罗大骇,悚然站起,猛一拭眼,扫视火边众人,只见这些人高矮肥瘦各异,额上都粘着殓尸用的白纸,不见面目。有的白纸上还染有大片污渍,分明是黑血。

殷天罗毛骨耸然,倒退着怪笑一声,一手拔出割肉刀,一手拉起鱼窈儿就走。众鬼知他识破,纷纷跃起。天罗与鱼姬夺路狂奔,跑到旷野上,听见背后马蹄声乱响,殷天罗回头一看,原来那些恶鬼上了马,手挥套索,从身后赶来。

正危急,鱼窈儿指着左前方道:“那边有水渠,快趟过去。”他们飞跑着跳下水渠,那渠阔十二三步,最深处仅及人膝,很快就趟过对面。众鬼赶到水滨,勒马不前。鱼窈儿靠在渠边一块大石上,缓过气来,隔水呼道:“我们是吴安王的客人,有事而来,休得无礼。”

对岸之鬼漠然不答,兵分两路,留下四骑在岸边守望,余者策马而去。鱼窈儿道:“他们的坐骑都是陪葬用的纸马变成,因此不能涉水,如今分兵,是绕道过桥来抓我们,我们快走。”殷天罗道:“跑总跑不过马,你看那边好大一片屋宇,我们去看看有没有生人,即使无人,也可以入内避一避。”

那片屋舍离他们仅仅一里之路,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座大庄园,门前有一方石碑,四周栽种柏树,门墙不高,墙内石屋栉比相连。

殷天罗上前叩门,叫击良久,方有一个老苍头提着青灯出来应门,熟视来客,问曰:“你等是谁,为何深夜到此?”天罗作揖道:“在下过路之人,姓殷,双名天罗,此是我妻子鱼氏,我们寻访故人未获,不觉到此。如今去市镇尚远,路又荒凉难行,只得向主人乞求,寄宿半宵。请主人施惠,必有薄礼报答。”老苍头点头,开门放天罗和鱼姬入庄,招手道:“随我来。”

他们进庄后,跟随老苍头沿着一条密闭的长廊前行,长廊两壁绘有连篇壁画,画中人着铠持刀,皆是英武雄壮的古代丈夫。天罗警觉,趋前问曰:“不知府上主人是谁?”苍头道:“主人已死,不必问。”天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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