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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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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

但是百密一疏,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悦华才刚走上讲台,就有异性注意到她。虽然悦华而今历尽生死,与众人一般的粗茶淡饭,但上思房的养尊处优到底还是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再是才刚芳龄十八,稍微平头整脸的女孩在这个年龄都很有看头,何况悦华。

只可惜,注视悦华的是一有妇之夫,该男子回到家里也掩不住那丝神魂颠倒,家中糠糟妻当即警觉,顺藤摸瓜找到悦华。世上有这么一种约定俗成,妻子若有外遇,丈夫准是关起门单独对付妻子。而丈夫若有外遇,妻子却往往先自我检讨,而后出尽百宝挽留丈夫的心,最后冲出门去找狐狸精算账。那糠糟妻也是如此,但那糠糟妻并不与悦华动手肉搏,而是依仗娘家人在本镇的职权,抓住悦华地主女儿的辫子,意图将悦华批倒批臭,彻底断了丈夫的念想。

悦华压根儿想不到会遭此无妄之灾,她即使再聪明,也傻了。过去在村里的时候,还有娘在身后做参谋,而今唯有她单打独斗,可她从一开始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盯住她,下死命地斗她,她唯有莫名其妙地捱着。忆莲来看她却根本帮不了什么,忆莲来时她还得拿帽子遮住被剪得乌七八糟的头发。忆莲总是叹着气劝她忍,悦华听着火冒三丈,相比她所承受的,忆莲那些算什么鸡毛蒜皮。她烦死忆莲。

可这天,悦华跪在台上,却看到下面含着眼泪看她的忆莲。忆莲又是拎吃的来,这回忆莲来得巧,正好撞上悦华在台上。忆莲在下面揪心地看着,只觉得呼吸停滞,替悦华难受得要死。她想不到场面是如此激烈,令她恍惚回到在村里对着太太尸体的那一夜。

煎熬了不知多久,忆莲终于可以扶悦华回宿舍。她不知以前她不在的时候,悦华一个人是怎样回家的。她越想越难过,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在替悦华擦拭的当儿,劝悦华好好认罪。她提醒悦华,领导们总是不会错的,他们说什么,还是认真听着为好,回家好好检讨自己以前究竟不知不觉做错了什么,早日改进早好。领导的目的就是让你心里明白,领导是帮你改进。

悦华本已是一肚子委屈,一身的疼痛,见忆莲偏偏不知好歹,说东说西拎不清,好像还全是她悦华错,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还是一家子吗,她难道真是这么十恶不赦吗。她听着忆莲的叹息,那无知愚蠢之极的叹息,压抑住爆发的情绪,请忆莲下周一同一时间再来观摩,她定会好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下礼拜,忆莲做好一饭盒榨菜炒蛋,拎去悦华那儿。果然,悦华在台上跪着。但悦华看见忆莲,就猛地站起来,指着忆莲尖声大叫,“她是我大嫂,她是地主婆,她才是地主婆,她家还有日本人的刀,她十恶不赦。”

日本人的刀!悦华这个新任语文教师果然擅长提纲挈领,一刀就捅到忆莲的软肋。这回连容斋先生都无法替忆莲说话了。是的,小学的好几个老师知道那把日本刀,以前启元经常拿来课堂上,提醒学生们勿忘国耻。抄家的人冲进忆莲家,一抄一个准。忆莲当即代替了悦华。

这边团团和脉脉含着眼泪收拾犹如狂风过境的家,那边忆莲因那把日本军刀被送进派出所。派出所的专业水准自然非和风细雨或者疾风骤雨的批斗能比,启元、宝瑞,以及两个人的地址,都在忆莲魂不守舍似梦非梦中,被派出所掌握。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以前启元得以安全逃离那么多日子,完全是因为卢区长和容斋先生、铭德校长等人手下留情,而若真查起来,很快,启元所在的银行震惊了,原来银行里埋伏了一个阶级敌人和汉奸,想不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宋会计另有一付邪恶嘴脸。而宝瑞更受冲击,派出所到他家所在的村里一调查,啊,原来是个落网的国民党士兵。启元还只是被押回老家派出所接受询问,宝瑞则是当即被捉进工厂所在地的派出所。

启元千万次地想家,想妻女们,想不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回到家乡,见到忆莲。得知忆莲将宝瑞也招供了出去,启元看着坐得远远的忆莲无语了。宝瑞帮了他家那么多,结果他家将宝瑞狠狠拖累,他怎么对得起宝瑞。启元一口咬定这把日本刀是他在上海沪松战役时期冒死救的国民党刘团长送他,宝瑞只是因为当时在上海工作,帮他转交,日本军刀与宝瑞全不相干。而这其实也是事实,一个被启元删减了一些细节的事实,所以他交代得问心无愧,绝无纰漏。而且,以他多年以来对宝瑞的深刻了解,他相信宝瑞绝不可能交代的时候嘴巴不装一道大铁锁。

果然,两个人的证词在并无串供的情况下,契合得严丝密缝。宝瑞沉着冷静地交代,他被万恶的国民党抓壮丁的时候才不到十四岁,因为他家穷,拿不出钱粮买通保长,被强行抓走。他连枪都扛不稳的时候就冲上沪松战役前线打日本鬼子,后来受伤落在上海,与受伤的刘团长一起被支援抗战的启元收留,三个人就是这么相识的。既然与部队失散,他当然顺势留在上海不走了,也不敢回家,就怕又被抓壮丁。直到抗战结束他才敢回家,想不到还是再次被保长陷害,差点又被抓上战场,原因无非是他中途逃脱万恶的国民党军队,手里没有退出行伍的证明。

市公安局有不少同志是部队转业干部,宝瑞的招供对于普通人而言可能有点特殊,对于他们而言却很正常,他们在部队里就经常接触到来自国民党军队的战友,宝瑞那样的事听得多了。他们派出两名同志到宝瑞老家一调查,村长笑嘻嘻说果然有此事。解放后不久,原保长曾经招供几件事,其中一事就是保长欺抗战结束后逃回家里的宝瑞拿不出退伍文书,非要抓宝瑞充壮丁去,借此讹了宝瑞不少钱粮,那些钱粮全落到原保长自己口袋里。再加上其余几件事,保长这一招供气得全村村民群情汹涌,都是同一个祖宗出身,保长竟然如此陷害同族人,因此保长狠狠挨了好几场批斗。公安局的同志一听原来确有其事,回去就把宝瑞放了,护送回工厂,跟厂里的治保科说明一下,事情就此了结。

宝瑞吃了点苦头,他在局里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出来外面照样什么都不说。没有怨气,没有牢骚,更没有解释。但宝瑞从蛛丝马迹中得出的判断,基本上与启元那儿正在发生的事情差不多。他回头告诉老三宝祥,启元是个忠厚长者,设法就地帮帮启元。

宝祥其实帮不上忙,被押回家乡的启元承受着一场又一场的疾风骤雨。但启元此时反而踏实了,他不用再风声鹤唳地潜逃了,他见到了妻女们,他还与团团说了几句话,他而且没被枪毙。他还从旧同事的批判中听出他们对他的维护,他心里感到温暖。他还想到,他终于不是上思房的逃兵了,他心安了。他还在台上与启德偷偷说了几句话,启德为没看清形势而贸然回老家后悔得肝肠寸断。启元唯一心寒的是村里人对他的态度,他们控诉他暴力逼租,他从没做过;他们控诉他游手好闲,可他在岛上试种棉花的时候其实一直冲在佃户之前;他们控诉他作威作福,他翻来覆去地想,他不是那种没教养的人……启元最先还企图申辩,可他很快发现,申辩的结果是更猛烈地疾风骤雨。他索性闭上嘴巴,俯首帖耳。他心里明白,他已经失去了故乡。

在台上,他一直可以看见依山而建的晴翠楼,几年不见,原本鳞次栉比的瓦片已经稍有残缺,可他远远地看着,它依然是这么的美。他仿佛还能看见爹爹静静地坐在玻璃房里看书,看那一屋子散发着墨香的书。启元在千百人的怒吼声中独自神游太虚, 想得热泪盈眶。可,家,他再也回不去了。

悦华目瞪口呆地看着事情演变得将大哥牵扯进来。她其实是不想牵扯到大哥的,她原以为忆莲好歹能守住大哥的秘密,她想不到忆莲那蠢货竟然管不住嘴巴。她痛苦地偷偷看着善良的大哥因她受过,着实一筹莫展。忆莲也是躲在家里,哪儿都不敢去,也不让团团和脉脉出去,免得正好撞见启元在台上。晚上时候,忆莲都不敢点灯,关上门抱着脉脉哭泣。

团团没有跟着妈妈一起哭,她的心里充满愤怒。她因此事被勒令退学。她高中才读半年,被迫退学。从此不得读书。团团恨悦华。可是妈妈阻止她找悦华算账。团团只能又恨妈妈的不争。

忆莲困在家里,越想越怕,将所有启元在解放前买的东西都搜出来,烧毁。在团团的反对声中,忆莲烧了很多很多的书,漂亮的月份牌,很多奇巧的小玩意儿,包括那只团团和脉脉从小玩到大的美国产万花筒,还有一封封的家信。团团最初心疼,后来选择走开,眼不见为净。团团心里还记着,从小到大,在她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她经常有空就窝在爸爸的怀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各自看自己手里的一本书。等长大了,她就和爸爸一起趴在同一张桌上围着同一盏油灯看书。后来,在看不到爸爸的每一天,她翻开书本,总能找到爸爸在书里的涂涂画画。现在妈妈将这些书一把火烧了,她闲下来时做什么呢。脉脉才刚开始识字看书,难道脉脉以后只看课本不看其他课外书吗。团团极端不理解妈妈,继续眼不见为净。

可是被迫退学,天天赋闲,没书可看,无法找到工作,团团不知该干什么,只能被反锁在家里烦躁地生闷气,绝望地为爸爸担忧。终于,她找到一种磨人的营生:绣花。可能是书读得多,团团很快学会绣花的各种高难度针法,她给家里的枕头窗帘都绣了花之后,就去绣花社接绣片来绣了。别人绣不了的,团团能绣。别人能绣的,团团绣得更好。她凭本事拿到最值钱的绣片回家来绣。团团靠着绣花挣钱养家了,这个时候启元被停了工资,忆莲只能拿到很少的工资,全家靠团团的绣花针吃饭。团团在一针一线中慢慢心平气和起来。

悦华却是只有一个人。她生气冲出去的时候没人拦她,她气闷闭关打坐的时候没人来打断她,她全靠自己。她而今陷入对大哥的深深内疚之中,虽然她得以暂时脱身,从疾风骤雨改为斜风细雨,可她因此睡不着觉,半夜被噩梦吓醒。她经历过爹爹的死,经历过娘的死,她很怕下一个就是大哥。

悦华一个人关在宿舍里左冲右突,终于下定决心豁出去了。她写了四封信,分别给朝华、启仁、启农、和瑶华。但她不敢在信中承认事情因她而起,她只是告诉诸位哥哥姐姐,大哥出事了,具体罪状一二三,紧急请各位哥哥姐姐救命。写完信,她却不敢一齐送交邮局邮寄,即使一封信也不敢送交本地邮局,怕被拆了查看。她也不敢趁天黑一齐扔进信筒,怕同样笔迹的四封信引起革命群众的怀疑。她思来想去,找个下雨天的夜晚,不敢撑伞,一晚上一口气跑了四个与她家全不相干的乡镇,将四封信分别投入不同的信筒。回到宿舍,被雨淋透的悦华愉快地感冒一场,开始等待哥哥姐姐们的援手。

与忆莲不一样的是,悦华虽然是初次尝试教书,可她一上手就很灵光,学生们被她教得很好。因此她即时上台挨批,也从没断了每天的上课,她教的是语文。学校没阻止悦华继续上课,可能是师资不足,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悦华也不敢不拖着伤痕乌青遍布的身体去课堂上课,她需要工作需要工资,免得再饿肚子,回到忆莲手底下仰人鼻息。她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不敢做出记仇的样子,她很运气,她的工资没被克扣。忆莲却是大不相同,她在幼儿园是可有可无,她每天忧心忡忡唉声叹气,班里孩子们不喜欢她,她也没办法驯服一个个的猢狲,等她被悦华揭发,校长索性将她发配到后勤做勤杂工,工资自然是克扣了大半,好在有团团退学接手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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