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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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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三回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韩黑獭努力鼓棹,船疾如风,很快驶入隆虑山中。韩某拨船转进一条深溪,溯流而上,来到某处水泽地,泽中野草等身。韩黑獭指着岸边一间背山近水,杉松环绕的小木屋道:“那就是我在山中过夜时栖身的木屋,我这几日暂住其中,官人从虎口岩出来,便到屋里与我汇合。”言讫,划船穿过水泽,水泽彼岸有一小片沙滩,沙滩背后是无人之境,触目皆寒烟古树,幽荒可惧。

柴进背好包袱,拾起铁叉,下船与韩黑獭拱手道别。韩某叮嘱道:“官人进去之后,要尽量在平阔的林地中穿行,慎勿依山傍水。因为近日多雨,山上泥土松动,不时有大石飞下,水边的滩地虽然平坦易行,却容易遇见饮水的虎狼,十分凶险,切记切记。”柴进受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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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山林之后,柴进挺着铁叉,依照随叔卿指示的方向拨草前行,一路虽然曲折萦回,但随某提到过的巨树和怪石标志物都一一见到。逡巡,走入一片低地,低地中浓雾充塞,不见前路,柴进拔镜挥之,雾气立即向四方八面倒卷而去。

再行,前路榛棘交错,梗塞不通。柴进依照随叔卿所教,大声念诵神咒:“婆姗婆演底。”念讫,忽有十数株老矮树摇动腰肢,连着树根从地上爬起,挤到一旁,让出一条窄路。柴进合手道谢,从树精们的腋窝下走了过去。柴进过后,那些树精们又纷纷找回自己的泥坑,抓地站定。

柴进穿过低地,便见不远处有一块小山似的巨岩,形同突出的虎头,岩下背光,甚幽暗,亮着两盏小灯。柴进欣然,便要迈步上前,忽然,那两盏亮灯飞移过来,山林中呼呼风响,寒埃扑面,柴进连忙倒退,背靠大树,挺起叉观察情况。

只见长草中“噗”地跳出一只斑斓大虎,那两盏亮灯正是其睛光。这畜生,口似血盘牙似锉,爪如银钩尾如鞭,摇头伸腰,若要扑杀柴进。柴进心惊力怯,连续念了三句咒语。念讫,即有三头红腹野牛,不知从何处鸣吼而至,排开阵势,用头角抵触大虎,那恶虎见形势不利,讪讪然摇尾去了。

柴进定一定神,向野牛致谢,又向前行,那三头野牛跟在他身后保护,将他送到虎口岩下。这山岩约有四、五丈高,岩壁上挂满藤蔓,其中有一条黄藤,粗如人臂。柴进依照随叔卿所教,伸手把住黄藤,轻拉数下,霎时间风雾四起,咫尺不辨。

俄而风定,眼前藤石如旧,柴进回身看时,视野一新,面前已非来时的荒僻山林,而是整整齐齐的数亩药田,药田后有一池积水,水上搭着木桥,桥彼端果树茂盛,树下有瓜棚一片,静庐数间,雅致可观。

柴进欲向前,忽有一人在山岩边闪出,一手荷锄,一手压着圆笠遮面,厉声喝道:“何处俗人,竟敢乱闯隐修之地!倘无说词,立即将你打杀。”柴进连忙将铁叉往地上一插,拱手朗声道:“小可柴进,乃随老先生故人,路经相州地面,特来拜访,劳烦师兄代为通传。”

那人笑道:“柴大官人你看,我是谁人?”言讫,丢下锄头,拨高斗笠,柴进定眼一看,原来是韩黑獭。韩某道:“官人一路辛苦,快请入内歇息,在下有事先去。”柴进问:“韩兄何事匆忙,怎不为我稍留一阵?”韩黑獭黯然摇头,小声道:“官人不知,我只早你片刻到此,适才在桥那边遇到少夫人。少夫人今日神气悒悒,一反常态,见我来,开口便斥逐我出山,我亦不知其所以然。”语讫,与柴进揖别,手拉黄藤,离开洞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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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沿着陌路穿过药田,来到桥头,只见桥前树着一方木牌,刻有“真空洞天”四个大字。柴进略略整衣,迈步过桥,走近茅舍,恰见一个轻健异常的白衣老头从屋侧提着一篮莴苣走出来,此人正是随叔卿。

随叔卿一见柴进,立即放下竹篮,张手笑道:“翘首多时,总算把少主盼来!前夜老夫梦见世宗皇帝,伤感话旧,一如当年。末了,皇上谓我曰,‘两日内,我后世孙柴进将到洞天一游,卿当顾念之。’这梦如今可不是应验了吗?”柴进奇道:“有如此事?梦兆何其神异。”

二人见礼毕,随叔卿引柴进走进最大的一家庐舍,舍内是客厅,布置简约,厅中央挂着一幅老君画像,像左右有两匾,左匾云:五气朝元,右匾云:一尘不染。

随叔卿为柴进张灯,又移来小炭炉,沏了一壶野灵芝茶,二人分宾主坐定。柴进见随叔卿虽然髭发皎白,手脚屈伸却无异于少年,遂探听道:“敢问老人家春秋几许?”随叔卿道:“老夫生于朱梁末年,陈桥兵变时,大约三十八岁,后来修道,五十年一次脱皮换毛,六十年一回易筋洗髓,计至今日,已经两洗髓三脱皮矣。”柴进叹道:“如是则老人家将近两百岁矣,我看你视听不衰,筋力堪夸,足见道术精纯。”

随叔卿摇摇头,笑道:“也非十全十美,老夫骨力虽壮,也有几样暗病,别人不知而已。太宗在时,我曾承旨一抱太子,太子当时六岁,不肯稳坐臂上,忽攀向左,忽倒向右,搅得我甚为狼狈,以致扭伤了肩膊,至今天阴,仍觉得酸痛难受。另外,还有疥癣之疾,久治不愈。”

柴进动容问曰:“是何疥癣之疾,不能拔除?”随叔卿摆手道:“此疾臭秽可憎,老夫羞于告人。”柴进道:“是否误中蛇毒,未得尽去之故?在下恰有火精宋皎皎所赠的药物在身,据说可以克制疥疮。”随叔卿惊道:“正是蛇毒所致。如有火神宋无忌之斑蝥,以毒攻毒,必见奇效。”柴进道:“非止有斑蝥,还有三厘红艾绒。”随叔卿拍手跃起,笑道:“天降君子,为我送药,从此无苦矣。”

当下柴进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帛子,展开,里头有斑蝥和艾绒,随叔卿凑近端看,连声道:“是也!是也!”随即取来一套玉杵臼,将斑蝥捣得粉碎,然后脱下上身白衣,白衣里头又有一件白衣,再脱,下面还穿着一件深紫色的汗衫,脱去汗衫,方才露出背上一片溃烂狼藉的皮肤。

柴进仔细观察,只见他背后有疥癣五六块,厚如榆钱,正如皎皎所言。癣皆破裂,流出黄水如胶,气味冲鼻。随叔卿反手指道:“便是这些疥疮,痒不可忍,我每夜交手爬搔,直至痛如火烧方止,指甲之中,尽是污血。此病缠身已有数月,侵蚀极深,我被它折磨得了无生趣,常在夜深饮泣,甚至动过挥刀自杀的念头。”言讫,悲伤不可排抑,泣下数行。

柴进安慰道:“老父放宽心,我这便为你施药。”于是他点燃艾绒,逐一烧灼患处。艾就是艾蒿,古人又称冰台,具有非常独特的挥发性气味,可以辟邪、驱虫、治病。针灸的灸字,其实就是指用燃烧的艾草来薰烫穴道,是中医一种非常重要的治疗方法。柴进此番带来的红艾绒,乃火神宋无忌亲自种植的红蕤艾,是专门用来薰治毒疮毒癣的一品灵草,随烟火所至,病皮如碎叶脱落,病肌干合,瘙痒感立止。

随叔卿咬牙忍住灼痛,待柴进熄火之后,方才长长吐出一口痛气,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凉,轻快难以言表。柴进又让他将斑蝥粉调水饮服,以驱化解血中的积毒。随叔卿一仰吞下,盘膝静坐,俄顷,身体热似火烧,旋又退热,他披起外衣,到茅舍后的果树林里撒了一泡黑尿,病便大除。

百日恶疾,一时扫清,随叔卿满面喜色,遂请柴进在客厅中稍候,自己下厨整治了几味小菜,盛情款待。哪几味?第一盘是芦菔根炖鹿肉,第二盘叫热洛河,就是鹿血煎鹿肠,第三盘是凉拌莴苣丝,第四盘是蜜调腐乳,第五盘是胡麻饼。

柴进试言道:“肉菜正热,何不请张夫人出来相见,一同享用?”随叔卿道:“少主先食。她是水仙,此刻正潜伏在池塘深水中修行。稍候待她出水,我再请她移步过来,与少主聚话。”柴进又问:“张家相公何在?”随叔卿道:“主公冬眠时间稍长,估计将在今明两日醒来。”柴进心道:“这妖精居然会冬眠,不知是个什么畜生。”

二人隔着灯火就坐,随叔卿拍开一坛菖蒲花酒,与柴进对饮,酒香含花香,啜之令人神清气爽。他们一边饮食,一边闲谈,渐渐言及周朝末年宫闱及官场中的旧事,老人记性甚佳,历历恍如昨日,说到动情处,一再失声而泣,柴进亦频频坠泪。

随某又详述他来到隆虑山的经过,云:“当年赵匡胤兄弟在陈桥驿煽动叛乱,我和舍弟随季卿于事发前知觉,连同郎将韩中等三人连夜离营,本意先回京城向符太后告变。未入城,听闻留守大将石守信串通造反,城中皇纲不存,连韩中的族兄,忠臣韩通都已经被人袭杀。我三人商议,无谓自投罗网,不如投奔到驻守潞州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处。赵氏大将高怀德察觉我等逃脱,派人四处追杀,追到此山合围。我等无路脱身,只得冒着性命危险攀上一座险峰,那山峰特立迥出,四面都是峭直的绝壁,可上不可下,追兵方才撤去。我三人在山顶发狂恸哭之后,唯有死心居住下来,采食柏叶、草根、树虫、鸟蛋等维生,隆冬之际,更只把积蓄下来的木叶裹雪而吃。如是过了大半年,与世隔绝,辛苦偷生而已。峰顶有一个石嵌窦,终年储满清水,水可饮,又可澡洗形神,我等常在附近出没。某日,季卿在水边发现了一条壮大如船的长蛇,口衔巨角,横卧不动。原来它吸食了一头大牛,自尾部吞吃,牛角庞大强横,碍于蛇口外,要待数日后牛颈消坏,头角折断坠地,方可下咽,当此时,最不堪骚扰,因此躲在峰顶上休养。韩中少壮,颇有胆勇,建议道:‘此蛇脂肪极美,何不杀而食之!’季卿附和,我见那条蛇鳞甲焕烂,额头上还有王字纹理,遂劝阻道:‘此蛇长大若此,异乎寻常,且平凡蛇类何能在饱食之后爬上此峰?或恐是龙神,不可触犯。’韩中道:‘洒家落难在此绝境,早不畏死,难得天送食物,何能舍弃!你莫迂腐,待洒家剥之晒作肉脯,以备过冬。’当下苦劝不听,与季卿投掷大石击之。神蛇着石,腾跃而起,驾风雾飞空,盘绕于高树上,将野牛反吐在地,垂头下视我等,蹙怒嘶鸣。我三人惶恐之极,不敢奔逃,一起跪地哀祈。须臾,雷电震耀,将韩中和季卿击杀,拖曳到数十丈外的悬崖边,抛尸山下。这条神蛇便是张相公,东川梓潼山尊者,有移山倒海的法力,世称陷河神。我因不曾附和,免于一死,从此被他收为仆从,出任这片真空洞天的掌事,执役至今。”

柴进听了,伤叹不已,又问:“林虑县的韩黑獭又是何人?”随叔卿道:“我与韩中虽然结局不同,终究是患难之交,一度约定生死相依。我将他安葬之后,便告假出山,寻访他的后人。那时韩家和随家都已被灭门,韩通有个三儿子,因故留在霸州,免于一死。他不愿屈膝于赵氏,逃逸躲藏在民间,贫贱落拓。我遂将他接到林虑县城,安排他成家,与我互相照应。算起来,韩黑獭是韩通的九世孙,他本名叫韩达。”柴进感泣道:“原来韩达也是忠臣之后。”

柴进问:“张相公既在梓潼山称尊,为何还在隆虑山另修一处居所?”随叔卿道:“主公精通药术,在天下十座名山的山眼中开辟洞天,种药收其灵气。他将药性、天候和土质一起评估,估算出每处药物采摘的最佳时间,周游各山服食,壮其道气。去年冬至,本山茯灵出土,相公与夫人到此收药,就地蛰伏过冬。据夫人说,他将在这两日苏醒过来,到时我再为少主引见。他是中华地面上的一座真神,识是识非,博学无伦,少主与他攀谈,必获裨益。” 柴进喜谢,心道:“若非真神,怎配得上仙妻。”

柴进又问:“老父在此隐修百余年,不知修练甚么法门,服食何药,如今入何境界?”随叔卿道:“主公收我之时,赠我一卷秘轴,题云《黄帝阴符》,轴书用上古的钟鼎文著成,内容五六千言,与现今李荃留下的《阴符》迥异。内中不但有存真养寿的道理,还有各种舐唇咽唾,摩体导气的法门。我每日依法导引真气,辅之以黄精、白术、松胶、柏子、蕙兰、薏仁、茯灵、云芝、雄黄、石桂英等四性药物,坚持百余年后,非但不死,而且一再脱皮换髓,渐觉身轻欲跳,登高涉险,终日不倦,火不能烧,水不能溺,裸卧冰雪之中,了不觉寒。老夫如今虽然未得升仙,却甚知光明所在,天若垂爱,容我再修五十年,必可脱俗飞行,与云龙为伍。”

柴进听了,暗暗羡慕,心道:“人生境界,原应追求超脱,不该自甘沉沦。可惜我尚有俗累在身,未能割舍,他年母亲归老之后,儿女长成之时,定当重来此山,追随他们修道。”他又问:“我乃好奇之人,且伏膺道教,欲向老父请教长生要旨,可乎?”

随叔卿道:“长生要旨,数语便可说完。少主可曾观水,水如何得不腐?”柴进答曰:“水至清者不腐,奔流者不腐。”随叔卿道:“然也!长生亦如是。心如纯净水,唯清,清者不留情,不恋虚荣薄利,便不受欲望羁绊之苦;身似奔流水,唯勤,勤者常劳作,不耽于逸乐,躯体便可以去芜存菁。清、勤二字,乃是长生之本,副修以丹药道术,则躯体不但不腐,还可以焕发新生。”柴进听了,大为信服。

柴进又问:“山中多鬼怪,空有安神养生之道,岂足自保?”随叔卿曰:“主公还授我一套五雷天心正法,我道行尚浅,未能学全,只粗通风雷术和地雷术,却也可以抵敌千军万马,寻常妖兽,更不足道。”

柴进道:“风雷、地雷,却是何样法术,长者可否一示高妙,使我略开蒙昧。”随叔卿笑道:“道术本不可炫耀,唯少主要看,老奴依命便是,但老奴耍的都是皮毛法术,不敢妄称高妙。”

当下随叔卿取来两个铜爵,三个瓷杯,间隔放置在饭桌之上,并用菖蒲花酒将瓷杯斟满,任铜爵留空。布置讫,只见他端坐凳上,举手到额,轻轻拍下。说时迟,那时快,屋内电光闪耀,迅雷一声,有如天拆地裂,将桌面上的五个酒杯全数振飞,跌落在屋顶木梁之上,而且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桌上的炭炉、酒壶、筷子、菜盘子等物,却皆纹丝不动。

柴进被这猝然而来的响雷吓得冷汗直流,惊魂未定,随叔卿抬手拍下第二拍,复又电闪雷鸣。雷鸣之后,铜爵和瓷杯尽皆跌落原位,酒爵在空中被神力压得扁平,恍如两块薄饼,而三个瓷器杯子则保持原样,酒水满载,涓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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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正赞叹,忽闻庐外有人曰:“我道随翁为何连发震雷,原来有贵宾在座。”柴进侧看,一女子徐步而入,只见她身上穿着一件天净纱衫,配一条青霜裙,腰悬曲刃短剑,手捉犀柄尘尾,玉姿冰质,神气清雅,殆非俗世所有,分明是烟霞外人。来者正是张夫人。

随翁见夫人来,俯偻而拜,拜讫,夫人颔首不答,望柴进问曰:“阁下岂非人间之人?”柴进曰:“然。”躬身致拜,夫人酬拜,揖柴进坐,自居主位坐定,随叔卿为她摆开一套杯箸,敬陪末坐。

夫人又问:“山居幽寂,奴家暗昧,未识君子,愿知君子姓名?”柴进道:“小可乃沧州人氏,姓柴名进,管理祖上留下的庄田维生。” 随叔卿从旁插口道:“小官人是前朝皇室之后,老奴故主人柴荣的玄孙。”

夫人点点头,又问:“山中乃险恶之地,甚多虎狼精怪,柴皇孙不避艰险,绕道跋涉到此,所为何事?”随翁又代答道:“少主人知道老奴身染疥癣数月,患处溃烂不愈,遂向火神宋家求来艾绒,为老奴炙体。”夫人惊问:“可见效用?”随翁道:“腐皮都已灼焦脱落,血毒亦已清除,三五日后,便可完全平复。”夫人默然,良久曰:“君子远来不易,且到客房中稍稍休息,我与随翁有要事商谈。”

柴进愕然,随叔卿起身圆场道:“入山道路确实曲折,少主人必定倍感疲倦,还是我家主人想得周到,官人且随我到客房中歇息一宿。明朝聚话未迟。”柴进道:“既入黑,在下亦困乏,有劳老父带路,多谢主人关心。”言讫,与主人揖别,张夫人起身回礼。

二人出了前厅,天已曛黑,随叔卿领着柴进走到不远处一间独立的小屋。点亮油灯,屋内有床榻、案几、木箱等,随叔卿为柴进打来一盘清水,又在木箱中取出枕席被帐等床上用品铺设好,方才告辞道:“官人早早休息,在此居住,大可从容。若有所需,出门高声唤我便是。”柴进道:“我晓得了,老父请便。”

随某去后,柴进用水搓脸浸脚,擦洗毕,见被席甚香洁,抚之思睡,便吹灯就寝。才上床,忽然感到自己这夜饮酒略多,遂出门,摸黑走到果林中小解。他略有些醉意,回头时走错了方向,又回到客厅庐舍之后。

屋中人正在对话,话声传到屋外,只听见随叔卿忿忿然问道:“夜既深,夫人为何执意要我立即带客人离开?午后韩达送盐醋到此,夫人为何厉声驱赶他?来早相公便起,我身为洞天掌事,为何不得在此?”柴进闻之,莫测端倪,遂屏息伏在屋后偷听。

又听见张夫人道:“你可知道你为何染上疥癞之病?原是我暗中下毒,教你身上溃烂。”随叔卿怒道:“果然是夫人所为,老奴日夕辛勤,有甚失礼处,夫人竟如此加害?”柴进闻之,暗暗惋叹,心道:“这女子虽然美艳,却原来心如蛇蝎。”

张夫人道:“你不知情。我丈夫每次从冬眠中苏醒,饥肠辘辘,立即便要吞食生人裹腹。他是蛇,嗅觉最灵,我教你身上流脓,发出恶心气味,原是让你使他生厌,才不至于被他吃掉。”柴进心道:“她原来也是出于好心,我不知情,倒坏了事。如此看来,这张尊者不是一个善神,我今夜需随老父火急出山。”

屋内随叔卿默然良久,泣道:“老奴自问忠心耿耿,谨慎勤恳,相公何至于忘情?”张夫人道:“你想一想,去年药田里收获的人形茯灵到底是六个还是四个?你监守自盗,食他仙药,岂是贤弟子所为?他衔恨未发而已,哪得不追究?”

随叔卿无语,夫人道:“你快走吧,且到他山隐居,不要再回此处,你们多年师徒,我不忍看见残杀收场。”随叔卿道:“老奴偶尔贪嘴是实,却不愿背离师门,情愿跪见师尊,忏悔改过,以图将来粉身报效,当此时,决不离开。”

张夫人道:“你不肯去,是因为还没有得到《黄帝阴符》下卷,不肯半途而废。他明早出关,见到你张口便把你吞下,你还修甚么仙?”随叔卿道:“不妨,如今门下有一客人,正好缚之以飨神灵。”此言一出,柴进心中冰凉,酒醉全消。

室内张夫人怔道:“谁?莫非是那个专程赶来,为你治疗背病之人?何忍负心杀之。”随叔卿答曰:“这浪荡儿跑入此地,原非为我,只为眷恋夫人美色而已。再者,道俗殊途,大恩尚且不报,何况疗一小疾。”

张夫人叹道:“我记得古书中有一个故事——昔有狮子王,捕获一条花豺,将噬断其咽喉,豺哀求曰:‘大王神威,老豺敬伏,老豺洞中尚有两条小豺,娇嫩堪食。大王舍我性命,随我回巢穴食之以代,如何?’狮子王赦之,随它食其小豺。数日之后,狮子又饥,遂到花豺巢边伏击此豺,轻易擒之。狮子王望豺感慨,谓曰:‘豺也豺,你出卖同类,天理不容,今日为我所食,当无词也。’老豺无言以对,遂被狮子撕食。噫!先生今夜之拙计,何异此豺。” 随叔卿既惭且怒,却不敢发作,鞠躬道:“老朽以愚忠侍神,夫人休笑。”言讫,拂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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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叔卿怏怏然出了客厅,便去观察柴进动静,柴进已经吹熄了灯,人却未眠,正坐在窗前看着夜空出神。随叔卿轻敲墙壁,笑道:“此间素无宾客,凡事简易,少主莫嫌疏漏。”柴进起身道:“岂敢,出门在外,一榻容身即可。老父适才言及前朝旧事,使我怀想太祖、世宗皇帝为人,心驰神往,未能就寝而已。连日赶路,身重头旋,当睡,你我来日再谈。”随叔卿点点头,背着手走了出去。

柴进自怀中取出铜镜,向他背后晃了一下,见他全无反应,知道这件法宝只能压制邪魅侵害,不能对付奸人,只得收镜,将板凳平放,塞进被铺内,摸黑出门逃跑。

柴进轻手轻脚过了木桥,忽闻庐舍那边传来一声怒吼,他悄悄猫腰,躲在田埂一株大树下,蹲伏不动。逡巡,看见随叔卿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挽着自己带来的那杆铁叉,肩上还驮着一大捆绳索,急匆匆赶到山岩旁边,一拉黄藤,追出洞天去了。

柴进静心细想,自己对山中道路全不熟悉,唯一走过的险径,还是仔细依照随叔卿的指点行进的,此刻如果由原路闯出去,定必被他发现。若与这老匹夫当面相斗,凭他适才轻松用惊雷拍扁铜爵的手段,要打碎自己的头颅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如果在附近隐藏不出,明天早上难保不被那条蛇精嗅到,唯今之计,只有冒险求生。

当下柴进从腰间拔出手斧,飞步过桥,走近一间亮着灯光的屋子,从门隙向内窥望。只见张夫人盘膝坐在灯下,一边翻看乐谱,一边轻弄琴弦。柴进推门而入,拱手道:“姓随的老贼恩将仇报,欲将我喂蛇,有劳夫人送我离开。”张夫人略一惊愕,旋即镇静问道:“客人何故手持利斧,我若不肯就范,你将如何?”

柴进挥动手斧,一拂就将桌子一脚砍断,桌子轰然倒塌,桌上的杂物掉了一地。他冷冷道:“生死关头,由不得夫人。”言讫,伸手就去抓她手臂,张夫人横举铁琴,挡开他道:“休、休。适才你在客厅后偷听,我已经察觉你的动静,只不说破而已。我送你出山便是。”

柴进听了,连忙将斧头插在腰间,行了个合手礼道:“原来夫人有心救我,不幸唐突,还望恕罪。随叔卿那老匹夫罔顾数代情义,欲将我身祭神,我命有如风中悬绪,随时飘飞,夫人且念事态紧急,莫怪我粗鲁行事。”

张夫人问:“随翁今在何处?”柴进道:“他寻我不着,追出洞天去了。”张夫人道:“今夜月黑,你既不识道术,又不识道路,倘若孤身在山林中逃亡,确实凶险。你出去稍等片刻,待我更衣之后,为你带路。”柴进道谢,倒退出屋。

张夫人拨键栓住屋门,悄悄从屋后的小窗爬出,未及落地,忽被柴进一把抱住。夫人惊叫,柴进一手将她挟定,一手掩住她口,恶声道:“夫人是我护身符,必将同生共死,休再弃我而去。”言讫,松手将她放下。

张夫人满面忿色,两手捏起剑诀,便欲施法咒之。柴进拔镜抵御,镜光一闪,张夫人心口暴痛,如被利刀猛扎,瘫软在地。柴进收镜看她,只见她全无血色,颤声道:“这是什么法器,几乎取我性命!”柴进道:“你老实说,你真身是什么妖怪?”张夫人道:“我是湘江中的白旗鱼。”

柴进将她腰带解下,捉她两手,使她伏在自己背上,并用腰带捆定,大步离开。张夫人骨弱体轻,柴进又是习武之人,行走全不碍事。柴进背着她出了洞天,在她的指引下绕开原路,摸黑在山野中穿行。遇有妖兽木石挡路,柴进便轻念神咒“婆姗婆演底”,挡道之物辄移开让路。张夫人被镜光重创,虽然不至于丧命,却流汗战栗不止,言语不复闲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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