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冬至。墓园。父与子。 -- 邝言

天色阴霾，簇新的墓碑，一张熟悉的脸。

父亲。今天儿子在这里最后与你作别。

曾经满山结满沉甸甸的橘子，满山的脚印是我肆无忌惮的童年。

早晨你离开家去艇上，我便独自爬门前的山。有一次我走到山路的尽头，忽然很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于是我便登上了山顶。在山顶那道与天空的分界线尚在我上方的时候，我的耳边还只有林木轻微的婆娑细响，可是就在我的视平超越那道界限的同时，我听到了振聋发聩的浪潮声――原来山的那边就是大海，就是父亲你驻守的地方。

在那个海岛上，你驻守了很多年，其间我每个假期都去看望你，等你从海滩上拎回各种各样的海鲜。直到有一天我吃得上吐下泻，从此拒绝品尝为止。

每到台风警报来的时候，你就会从山上搬石头下来压房顶，我虽然帮不上忙，却仍要跟在屁股后面，甚至也攀到房顶上。所有的成人都如临大敌，惟有孩子兴高采烈。可是，虽然压了很多石头，有一场台风却还是掀掉了我们家的房顶，那是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暴雨瓢泼，弱不禁风的窗棂在狂风中格格作响，我和母亲都无法入睡。忽然一声巨响，房门被摧毁，大雨随即弥漫了一屋子，同时我和母亲抬头看到房顶没了一半。于是女人和孩子惊叫起来，可那时候作为父亲的您呢？天知道，你竟然毫无觉察地呼呼大睡……

把你摇醒的时候你还迷迷糊糊地问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虽然母亲一个劲的埋怨你懵懂，可是作为儿子的我却咯咯地笑了。那年我五岁，看到部队的吉普车就要跟在后面嘀嘀叭叭无地乱追，可是在那样一个狂风暴雨的深夜，我很想自豪地对你说：我一点儿都不害怕。

若是论成长，母亲在我身上留下了最多的印记，教我温文尔雅，教我知书达理，让我在童年的时候就会懂得为人处事。当我见到母亲总是批评你这里那里，我心底好笑，觉得父亲你好差劲。可是当我成长为今天的男儿，我忽然有了不一样的体会，那些掩盖于母亲理性光辉下的细节渐渐向我呈现。我渐渐地厌倦于别人总是说我细致周到，说我明白事理，我渴望那些我没能在草地上打滚的日子，那些日子里若是错过了一些事，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涉及。是的，父亲，你离我太远，我们相聚的日子总是那样短暂，你尚未来得及告诉我该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一直都记得唯一的一次与你同游，我们在西湖边以掌裂瓜，席地而坐，然后一口面包、一口瓜汁，早将母亲“要好好吃每顿饭”的叮咛抛之脑后。在破旧的旅店我们在床上对弈，赤脚朝天，你也许不知道我在此之前到陌生的地方无论多热都不会脱掉袜子，母亲辛辛苦苦教育了我那么多年，在和你一起的几天里面就全都作废了。知道了这一点之后，经常受母亲数落的你是不是会畅快大笑呢？那时每当你和母亲争吵，我都是坚定拥护母亲的，因为我知道母亲是对的，可是，当你背着母亲偷偷抽烟、出去打扑克，我虽然都在边上冲你瞪眼睛，顶替母亲的监管职责，但我一次也没有对母亲揭发你的“劣迹”，因此我还要自豪地对你说：你儿子从小就不是一个打小报告的。

后来我们一家三口最终落脚在上海，当我们终于从部队的营房搬出来，住进了自己买的新房子，可是还没有到一年您就倒下了。病中好几回不服气命运的你执意要起来独立行走，可是走了没几步你就朝一个方向歪歪倒倒地跌下去，我和母亲伸手拉你都来不及……就这样，当我渡过一个男孩漫长的精神叛逆期，开始懂得欣赏他的父亲时，我就只能看到一个毛发脱落、虚弱不堪的你了。直到现在我想起你，第一时间浮现的仍旧是你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怔怔地想不通一般的样子，每次想到你这个样子，我就想象个孩子一样大哭，父亲，我不要看到你目光呆滞地朝我转过头来，我不要看到你喃喃自语地问：“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父亲，你要坚强给你的儿子看，你的儿子刚刚开始试图仰望着您哪。

可是你走了，迟缓却无可挽回地走了。留下哭泣的母亲，和一套大得空空落落的房子。那天为你送行，我一身黑衣端着遗像走在送行队伍的最前列，步伐缓慢却并不迟疑。后来母亲说她看到我的背影，觉得在接连送走老人和丈夫之后，第一次感到人生还在继续――因为儿子长大了。我对她笑笑说：“我是大家族的长子么。”母亲也笑了，其实在这个世上，她和你都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人，我的确是长子，但也是唯一的儿子。父亲，我还将自豪地告诉你：你走后，我没有在母亲面前掉过一滴泪，你的儿子够不够坚强，你说，够不够坚强？

今天，母亲起身离去的时候，我落在后面。没别的，我只是想跟您单独说几句话，那是男人之间的事情，你知道。我点了根烟给你，母亲她如今都不管我了，应该也不会介意你吧。咱俩就这样，静静地，再说一会儿话，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