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讨论】我的平凡的世界 -- 成奎花

说来惭愧，虽然二十年前就知道了这本书，但第一次读平凡的世界是去年。这样也好，二十年前，我热爱的是托尔斯泰、托斯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莎士比亚、哈代、劳伦斯、毛姆等等一帮西方作者，我觉得写文章的时候必须提到至少一个希腊典故，否则就是土老冒没有深度。我也看现代中国文学，但是除了鲁迅、沈从文、冯至和萧红，再无心仪的作家。当代文学， 陈忠实、格非、苏童、莫言等等，他们码字比我行，心态却差不多，心灵深处言必称希腊，笔下必须有性、人性、以及人性的纠结，人就得活得拧巴，否则就活得不深刻，于是中国农民一个个都有着哈姆雷特的内心和俄狄普斯的际遇。那时侯的我，如果看“平凡的世界”，一定会觉得肤浅，里面那种光明的情绪单纯的人格，怎么可能深刻呢？

我曾经很狂，看出来中国当代作家对于西方的刻意模仿，看出来他们小说的骨架是一堆抽象的理念，所有的情节都是刻意选出来为了证明这些理念，他们描写的生活我没有共鸣，他们的理念非常不新颖，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理念和情节的结合是如此的针脚粗大明显以至于显得骨肉分离，所以中国当代小说是我最可怕的阅读体验。唯一打动过我的中国当代小说，只有余华“细雨中的呐喊”。这样的阅读体验让我在后来的十多年里远离中国当代小说，一提到“人性”就闻到裹脚布的味道。这十几年间，国内国外的经历，我渐渐意识到自己自诩独立的思想其实一直限定于西方话语划定的巢窠之中。我曾经拿起笔试图写下自己思想的关键字，于是我看到下列一些字眼：逻辑、科学、自由、民主、孤独、矛盾、人性、平等、信仰......然后，我写下对这些词的理解。我悲哀的发现，自己和西方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关于民主，我首先想到选举而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关于平等，我首先想到“人人生而平等”而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关于信仰，我首先想到宗教而非“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尽管后者更为震耳发聩。我，一个自诩为民族主义者的人，心理上竟然一直自薄于西方。我试图寻找自己作为中国人的本质，发现“随遇而安”消解了我关键词列表里的“孤独”、“矛盾”甚至于对于“自由”的焦灼和对于“人性”的悲观。当用西方逻辑思维看待人性时，就象盯着一湖水，目光聚焦于尽可能深的深处，再清澈的水，深处也只能是黑暗；如果跳出西方“人性本恶”的局限，象中国古人那样极目四望，看到的将是另一番景象：烟波浩淼的阔大，水波潋滟的明媚。这些就是我在读“平凡的世界”前的心路历程，所以我对朋友说：“平凡的世界是中国最好的当代小说。”

我不评论这本书是否真实，很少人有能力评价一本书是否真实，因为个人眼里的真实与否建立在个人体验的基础上，个人体验不过是大象的一条腿或者一只耳朵，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于“真实”，我们都是摸象的盲人，除非我们曾经象青年毛泽东那样做过认真的社会调查。我喜欢这本书，一是因为他的真诚，二是因为他的理想主义色彩，这是我在当代阅读体验中感到最缺乏的东西。路遥从始至终一直以一个农民子弟的心态在叙述另一个农民子弟的故事，这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对其进行诠释，正面如我所说的真诚，反面则可谓之局限性。我们一直在提写作的局限性，很少有人提到阅读的局限性。每个读者都有情感的饥渴点，这个饥渴点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地点不一样，阅读就象爱情，在合适的时候遇上的合适的书就是评论者/阅读者眼里的好书，所以我在谈“平凡的世界”前费力的码了那么些字来解释我阅读时候的思想状态。把解放人性几乎等同于纵欲的时代，我对自律感到饥渴；把资本至上赚最容易的钱作为最大的成功的时代，我对劳动光荣感到饥渴；把随心所欲当成感情信条小三横行的时代，我对家庭责任感感到饥渴；把抨击黑暗当作廉价的流行的人生态度的时代，我对信仰光明和美的单纯感到饥渴。“平凡的世界”满足了我所有这些饥渴，对于此时的我，它是最好的作品。但是，我不知道再过多年以后，会不会还有同样的阅读感受，“平凡的世界”还不能划入那些超越时代的不朽的作品，那些在不同的年纪读会有不同的感悟的作品。尽管如此，我仍然尊敬路遥，他是一个有勇气面对时代的人。有些作品超越时代的代价是逃避现实，象梁实秋在民生涂炭国难当头写的那些性灵文字，这样的超越时代，能有多少的荣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