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从《金瓶》到《红楼》，从纵欲到性灵 -- 机会主义者

从《金瓶》到《红楼》，从纵欲到性灵

――浅析明清小说性爱观的救赎

自有宫体诗以来，人们便总是厌弃它词藻之浮华，内容之空洞，以及对后世影响之恶劣。可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出，有人便将之称为是宫体诗之救赎，盛赞此诗为宫体诗赎过了所有的罪孽。

今日我看《金瓶梅》与《红楼梦》，亦有相同之感叹。

从我听说《金瓶梅》开始，我便知道了，此书与天下第一淫书的字样是分不开的，还听说许多人都是闻其名而后退三尺，不敢碰触云云。而在大学里为写《红楼》评论找资料的我，却又见过另一种观点，说《红楼梦》一书是抄袭《金瓶》而来，有更甚者，还说《红》比《金》的一个小指头尚不足之类的话。说实话，当时这种观点，颇让我愤慨，另外也还真有点好奇，总之，我就此读了一遍《金瓶梅》。

最后，当我看完了《金瓶》，我发现，它的确是集明代白话小说之大成，开古今淫书之先河，它那完全自然主义的性爱描写，比过去甚至于现在的任何一部现实主义小说更详尽更大胆更暴露十倍、百倍、千倍。如果看过《金》，你甚至会觉得贾平凹的《废都》中那些大段的性爱描写，似乎都是抄袭《金》的，而陈忠实的那一部《白鹿原》，更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我不能肯定是不是这部书的出现，让中国的小说界从此有了这一类比宫体诗更容易让人迷惑甚至于是堕落的淫秽小说，但是，我敢说，再没有什么人写得出比《金瓶梅》更好的淫书来了。时至今日，仍然有许多的人拿它当作一部淫书的范本来看，可见它在这一方面的影响之深之广。

可是，我不得不客观一点的说，其实，我们把《金瓶梅》放到明清所有的小说里去看，放到明清资本主义经济萌芽阶段，放到鼓吹着“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对人们思想言行束缚极严的社会背景下去看，我们就会发现《金瓶》和所有的明清小说里出现的大规模的“淫秽”情节，其实并不算太过，这些作者们不过是借用了小说这一形式来反映了人的自然本能与天性，在那么压抑人欲天性的时期，这些书的出现，不可不说是一种另类的反抗形式。只是，这种形式必然会带来一种非常负面的影响，以至于到了清代，许多卫道士指其有伤风化，以《金瓶》为首的这些小说都被列入了禁毁之列。

像魏晋时的宫体诗一样，一种形式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它总是会被自己的形式束缚，阻碍。同样，《金瓶梅》张扬性爱，作为对现实理学的一种嘲弄或者说是一种抗争，但是，我们也看到了它里面大段大段的过于自然主义的性爱描写，让它的性，让人的本能欲望完全压倒了一切，于是，也就掩盖了它作为中国第一部描写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之特色。

《金瓶》应该说是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虽然它好像还是在写着《水浒》的人物和故事，但是实际上，它已经完全脱离了长篇小说历史题材的限制，把整部小说都转入到了对现实生活即对世俗生活和世情的描写上来了。

首先，小说中的人物除了几个主要人物是《水浒》中的，其余基本上都是虚构的。其次，小说也没有像其它长篇小说一样，如《三国演义》、《水浒》、《西游》，从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和说唱文学中吸取精华，也不再是对英雄或是神话人物的各种故事进行加工改造来重新诠释历史，从头到尾都是作者一个人在创作，在编故事，这可以说是中国的长篇小说第一次纯粹的个人创作，也就是说，纯粹是文人的虚构。第三，兰陵笑笑生把西门家由盛转衰的整个过程生动地再现出来，相当真实地反映了明清时期普通人的世俗生活。

所以，《金瓶梅》其实可以说是中国白话长篇小说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实题材原创小说。《金》事实上是悄悄地完成了长篇小说创作从形式到内容上完全脱离历史题材的转变，如果没有《金瓶梅》，那么，《红楼梦》还会不会如我们今天看到的那样精彩呢？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红楼梦》无论在创作的题材和写作手法上，都从《金瓶》身上吸取不少的营养，而且经曹雪芹之妙笔，有着点石成金的惊人效果。

当然，我也要表明，如果有人说出《金》要比《红》强十倍这样的观点，我是会嗤之以鼻的。在我看来，《红楼梦》之于《金瓶》，就像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之于宫体诗。《红楼梦》从《金瓶》中吸取营养，却又比《金瓶》要高明百倍，是它把《金》的性爱本能，提升到了性灵的层面，从而完成了像《春江花月夜》之于宫体诗那样的救赎。

《红楼梦》当然也有性爱描写，像“宝玉初试云雨情”，“秦可聊淫丧天香楼”（后来删去其中内容，但保留了回目），“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贾二舍偷娶尤二姨”等等，但是有节有度，都是为情节服务，大大有别于《金瓶》流于琐碎的细节描写和乐于反复描述男女性事的玩世不恭的写作态度。此其一。

《红楼梦》中的两性关系有许多种，在以男尊女卑的现实社会里，有像贾赦、贾珍之流把女性当作玩物的，有像贾琏、贾蓉之类逢场作戏的，有像秦钟、蒋玉菡一样年少轻狂的，也有像柳湘莲、贾芸这样重情重义的，更有像宝玉这样一心追求性灵之爱，寻求灵魂契合的。各种复杂的情感体验与截然不同性爱追求交织在一起，或对比，或映衬，较之《金瓶梅》里面只一个西门庆周旋于众多女性之中（或是一个女性周旋于数位男性之中），层次则更为丰富，境界也更为高尚，可以说，《金瓶梅》的男女性爱，仅仅停留在人性本能的肉欲层面上，并没有太多的精神和情感上的交流，甚至可以说是有纵欲之嫌，而唯有《红楼梦》率先提出一种至高的精神之爱，把与人类本能有着本质区别的更高层次的性爱追求第一次真实细腻地表现出来了。此其二。

另外，在《红》之前，所有写男女爱情题材的，像脍炙人口的《西厢》，奇幻脱俗的《牡丹亭》，多数都脱不开才子佳人的套路，总是月下相逢，一见倾心，最后苦尽甘来，就像贾母批书一样：什么千金小姐，但凡见了个略微清俊的男子，就忘了形了。在男女大防那样严重的封建社会里，这样的爱情毕竟是不现实的，多少有点浪漫主义色彩。大多数的世俗男女，也只能默默地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到洞房花烛那一夜才知道对方的样貌，婚后才能渐渐了解彼此的个性。婚姻，在当时，更像是一个家族与另一个家族联络方式，而女性，也不过是生儿育女或是供男性泄欲取乐的工具而已。

唯有《红楼梦》才真正让女性形象丰满起来，她们一个个在曹翁笔下，那么有才情，有个性，有追求，她们当中，有的敢于抗争，有的不随俗流，有的孤标傲世，有的比男子还要有胆识，有魄力。历数中国书籍，唯一部《列女传》是专对女子进行褒扬，但是极为闷气，不外是为伦理教化做宣传罢了，唯有这一部《红楼梦》，真正赋予了女性光彩夺目的独立精神之美！回过头看，正因为作者认识到了女性的真正价值，才能写出宝黛之间真正灵魂相契的精神之爱，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性灵之爱，没有占有的欲望，没有征服的快感，有的，只是一种真正相知相融的心灵契合！

所有的这些，都是《金》，也是《红》之前的所有描写过男女性爱的古典小说（夸张一点说，也包括现当代的许多作品）无法比拟的。

最后，我想说，我写这篇文章并不是志在评定这两部小说的高低优劣，我只想说，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作品自然会应运而生，后人对于前人，理所当然应有创新，有发展。《红楼梦》的出现，对有了《金瓶梅》的小说界来说，不但完成了对抗封建思想从纵欲到性灵的高速提升，更完成了明清时期以性爱解放人性的观念之救赎。

反观当代文坛至今还不绝于目的所谓的下半身写作，在一些人眼里看来，仿佛是一种形式和内容上的革新，可是回望中国小说从《金瓶梅》走到《红楼梦》这一段路程，你就会发现，这些所谓的创新，其实是一种严重的倒退，它们实际上是把前人走完的路，又重新倒退着走了一遍！

• 【版主推荐】论坛红楼梦文章汇总 （2003-09-12）
• 【公告】论坛7月18日-24日精品文章
• 【文学艺术】(不包括书画贴图)
• 【汇总】论坛《红楼梦》文章汇总（2003-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