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祖国Vaterland(二十三)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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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二十八)

奈丁格尔真的对她有爱恋之情,马赫想。陷入单相思的爱情中,不能自拔。她知道,而且在逢场作戏。他记得几天前那个晚上,在波茨坦大街的酒吧里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场面,她在玩弄他的头发。今天晚上,当他看到马赫在亲吻夏莉时的表情,他对夏莉恶劣态度的逆来顺受,他看夏莉时那含情脉脉的表情……在苏黎世的对话:“你问他是不是我的情人……他倒是很想……”

现在,他穿着外套,在夏莉公寓的门口徘徊,就是不肯离去,不愿意把马赫和夏莉单独留在一起。磨蹭了半天之后,他才推开门,消失在外面。

他明天肯定会到场的,马赫想道,哪怕仅仅是为了保护夏莉的安全。

奈丁格尔离开之后,他们并排躺在夏莉的窄床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言不发。街灯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窗棂的黑影投射在天花板上,看起来就像牢房的栅栏。在微风吹拂下,窗帘轻轻拂动。有一阵,外面传来喧杂的说话声和关车门的声音。观看焰火表演的左邻右舍回家了。

他们静静地听着,直到所有的声音从街道上消失,然后马赫悄悄地说:“昨天晚上在电话里,你说你发现了什么。”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可以听见她在客厅里翻弄东西的声音。半分钟以后,她回到卧室,夹着一本厚皮精装画册。“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我买了这本书。”她坐在床边上,扭开台灯,翻着书页。

“看这儿。”她把翻开的书递给马赫。

那是一幅黑白图画,瑞士银行保险库里那幅油画的黑白照片。重新翻拍也没有破坏它的美丽。他用手指夹着那页书,翻过来看封面。

《利奥纳多?达芬奇的艺术》,作者是柏林腓特烈大帝博物馆的阿尔诺?布劳恩教授。

“天哪!”

“我知道。我想我以前在哪儿见过它。看这儿。”

“‘抱貂的贵妇’,这是达芬奇所有作品里最具神秘色彩的画作之一。”布劳恩教授写道,它创作于1483年到1486年之间,“相信画中人物是塞西莉亚·加勒尔尼,米兰统治者路多维科·斯福尔扎的情妇。”这说法有两处出处,一处是贝尔纳迪诺·贝林奇奥尼(1492年去世)的一首诗,另一处是塞西莉亚·加勒尔尼本人在1498年写的一封信,提到她的一副“年轻时期的画像”。考虑到达芬奇一生只创作过四幅女人肖像油画——包括著名的“蒙娜丽莎”,因此这幅画尤其珍贵。

“但是,对于达芬奇的研究者来说非常不幸的是,这幅画如今的下落才是真正的谜团。在1798年,波兰的亚当·沙托伊斯基亲王在意大利购买了这幅名作,把它带回波兰,悬挂在自己的城堡里。1830年俄国人镇压波兰起义时,沙托伊斯基亲王带着这幅油画流亡法国。直到1882年,其后人才将它带回克拉科夫。这张照片1932年拍摄于克拉科夫的沙托伊斯基宫博物馆。在那之后不久,它就消失在克劳塞维茨所说的‘战争的迷雾’中。帝国当局寻找它的一切努力都归于失败。恐怕这件意大利文艺复兴时的艺术珍品已经从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他合上画册。“另一个报道,我想。”

“而且精彩绝伦。全世界只有九幅出处没有争议的达芬奇画作。”她开心地微笑着,“如果我能平安离开这里、回去写报道的话。”

“别担心,我们会想法把你弄出去的。“他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几分钟后,他听到她放下了画册,也钻到了床上,蜷缩着和他躺在一起。

“那你呢?”她凑着他的耳朵,轻声问道。“你会和我一起逃出去吗?”

“现在还不能讨论这个。在这儿不能。”

“对不起,我忘了。”她的舌头尖碰到了他的耳朵。

一阵战栗,像触电一样。

他张口想说什么,她把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像在苏黎世时一样。

“游戏的规则是不要出声……”

不久之后,他躺在她身旁,倾听着她的呼吸。在梦里,她小声咕哝着什么。在睡梦中,她翻了个身,脸对着马赫。她的胳膊抱着枕头,挡住了她的脸,仿佛在抵挡着什么东西。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帮她赶走梦中的魔鬼。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了下来,马赫钻出了被单。

他的赤脚踩在厨房地砖上,觉得冰凉不适。他打开碗柜,里面有一些落满灰尘的瓶瓶罐罐,还有一些半空的食品包装袋。冰箱很老很旧,大概是从什么研究所或者医院里弄来的,里面有许多青一块绿一块的古怪霉斑。很显然,烹饪在这里是非常罕见的一项活动。他煮了一壶开水,洗了一个马克杯,往里面放进三勺速溶咖啡。

他一边小口喝着咖啡,一边在公寓里走来走去。他站在起居室窗户旁边,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的景色。比洛大街上面空无一人。在微暗朦胧的路灯照耀下,他能望见那个电话亭,以及它后面的地铁站入口。他把窗帘放了回去。

美国。他以前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前景。当他想着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大脑自动浮现出戈培尔博士亲自为德国人植入的那些画面。腐朽而没落的资本主义垂死世界,犹太人和黑人的国家。戴着礼帽、脑满肠肥、贪婪地数着一袋袋金元的大亨。冒烟的工厂和衣衫褴褛的工人。贫民窟里的流浪汉,酒吧里的脱衣舞娘。黑帮团伙驾着飞驰的汽车激烈交火。熊熊燃烧的公寓大楼,刺耳的爵士乐队。肯尼迪的招牌笑容。夏莉的深色眼睛和雪白胳膊。美国。

他走进浴室。墙上挂着雾气和肥皂沫。到处都是玻璃瓶子和塑料小罐。女性化妆品对他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神秘领域。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参观过女士的浴室了,让他觉得笨拙而陌生。他拿起一些小瓶,嗅嗅里面的东西,往指尖上倒了一点乳霜,用两根手指摩擦着。她的味道跑到了他的手上。

他围上一条大浴巾,坐在地板上静静地思考。在他昏昏沉沉地陷入睡眠之前,听到她在睡梦中发出了三四次惊呼。

快到7点钟的时候,他走下楼梯,来到比洛大街上。他的大众汽车停在夏莉公寓左边几百米开外的地方。汽车旁边的肉铺已经早早地开门了,红光满面的肉铺老板把一扇扇猪肉和牛腿挂在晶晶发亮的肉钩子上,多疑的主妇们正在挑剔地用手指和鼻子判断着每块肉的新鲜度。

像以前每年元首日来临前夕一样,柏林的肉铺橱窗被各种花色的新鲜货物堆得琳琅满目:大块大块的熏肉和火腿,肉排和奶酪;褐色、红色、白色和黑色的各种香肠,粗的像五英寸炮弹一样粗,细的却细如手指。玻璃柜门的转炉里正在烤着一串串油汪汪的子鸡和羊排。一个不锈钢大盘子里盘着一卷粗大的血肠,堆得高高的。看到它,马赫想起了什么东西。

格洛布斯的手,没错,就是那个。粗大的、血管毕露的、像生肉一样的手指头。

马赫把大众汽车的后排座椅靠背放倒,拿出手提箱。当他站直身子的时候,偷偷用目光观察左右。周围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完全是典型的星期六清晨景色。大多数商店照常开门营业,但是提前一个小时关门,以便店主回家庆祝节日。

回到公寓之后,他煮了更多的咖啡,手捧着一个杯子,放夏莉旁边的桌子上,然后一边放着热水,一边在浴室里刮了胡子。他听见她走进浴室的脚步声。她搂住他的胸脯,脸蛋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摩擦,她的胸脯顶着他的后背。

他没有回头,抓住她的手,一边亲吻着,一边在满是水汽的镜子上写道:“收拾行李。以后不回来了。”

他擦去镜子上的字迹和雾气之后,才清楚地看见她的样子:蓬松的头发,睡眼惺忪,脸上的线条非常柔和。她点点头,转身消失在卧室中。

他换上了在苏黎世穿过的那套平民服装,但是有一点不同。把卢格手枪放进了一件军用防水短上衣的右口袋。那件上衣——国防军的剩余物资,多年前在汉堡的旧货市场上买到的——很大很松垮,旁人不会注意到衣袋中的手枪。他甚至可以像电影里的美国黑帮一样,把手伸到衣袋中,握住手枪,顶住受害者的后背,说“OK,乖乖地跟我走吧,老兄。”想到这里,他不禁微笑。又是美国。

房间里可能有窃听器,这给整间公寓笼罩上了一层阴影。他们静静地在客厅和浴室里走来走去,一言不发。

八点过十分,她准备好了。马赫把收音机从浴室搬到客厅里,打开开关,调大音量。

“从送去参加展览的那些绘画里可以看出,有些人眼中的世界是和其本来面目不同的——这世界上真有那样的人,认为草地是蓝的,天是绿的,云彩是黄的……”

在元首日前夕重播元首的历次重要历史讲话,是帝国宣传部多年以来的传统。现在重播的是1937年元首在德国艺术之家举办的“颓废艺术展”上的讲话,比现在年轻三十岁的元首正在唾沫翻飞地抨击那些现代派艺术。

不顾她的无言抗议,马赫拎起了她的手提箱。她穿上了那件蓝色风衣,肩上挎着一个皮包,相机挎在另一边。在门口,她回头最后环视了公寓一眼。

“也许这些所谓的‘艺术家’真的是用这种视觉来观察世界,而且相信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但是我们必须问,这种对艺术的背叛是如何萌芽的。还有,如果背叛是遗传的话,那么内政部长先生就必须采取措施,不允许这种颓废的退化继续繁衍下去——或者,如果他们不相信真实的表达形式,而是在这个国家里寻找其他的方法来突出他们自己的特异思想,那么就要把他们送上刑事法庭。”

在一阵雷霆般的欢呼和鼓掌声中,他们关上了门。

在下楼的时候,夏莉悄悄地问:“这种广播要持续多久?”

“整个周末。”

“哈,那邻居们一定很高兴。”

“呵呵,可是他们谁敢去敲门、让你把声音关小呢?”

在楼梯下面,看门的大妈静悄悄地站着——就像一个哨兵,左手提着一瓶牛奶,右手拿着一串钥匙,胳膊下夹着当天的《人民观察家报》,正在伸长了耳朵听他们的对话。见两人走下来,她连忙对夏莉说:“早上好,小姐”,一边却用眼睛打量着马赫。

“早上好,舒斯特曼太太。这是我表哥,从亚琛过来。我们去街上拍一些柏林人庆祝节日的照片。”她拍拍相机,“快点,哈拉尔德,我们要错过精彩的镜头了。”

那多疑的老太太继续打量着马赫,他怀疑她是否认出他来了——在另一个晚上,他第一次来找夏莉的时候。但是他表示怀疑。她只会记住那身党卫队制服的。过了几分钟,她放弃了认出他的努力,低下头嘀咕着,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你演的还真像。”走到大街上之后,马赫说。

“记者的本能训练。”他们一言不发,朝大众轿车走去。“真幸运,你没穿制服。否则的话她要问一大堆问题。”

“路德肯定不会钻进一辆由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开的轿车。你说我看上去像不像大使馆的司机?”

“非常高贵的司机。”

他把皮箱丢进汽车的后备箱里,然后坐到前座上。在发动引擎之前,他说:“不论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如何,你再也不能回到这儿来了,知道吗?帮助一名叛逃者——他们会认为你是间谍的。这就不是把你驱逐出境的问题了。比那还要严重。”

她摇摇手:“我从来不担心这个。”

他发动汽车,加入了周末清晨的柏林车流之中。

他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每过半分钟就看看反光镜,确保自己没有被盯梢。八点四十分,他们到了阿道夫·希特勒广场。

马赫驾车绕着广场顺时针开了一圈。元首官邸,帝国人民大会堂,国防军最高司令部……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建筑风格:硕大无朋的巨型花岗岩堡垒,巨大的铜门和阳台,巨大的台阶和雕像……每个部位都不成比例地大,加在一起就变成了大而无当的怪物。

阿道夫·希特勒广场上停着十多辆观光巴士,正在往外倾斜着一群群充满敬畏和赞叹的货物。在两个希特勒青年团团员的带领下,一队穿着褐色衬衫和黑短裤的儿童正攀登着大会堂前面的无数级台阶,好像在爬雪山。在他们上方,是大会堂入口处的巨大红色花岗岩柱廊,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小队褐蚂蚁正在爬向一块草莓硬糖。

在广场中央的巨大喷泉周围摆放着一堆堆活动栅栏,这是为下星期一的清晨准备的。届时元首将从他的官邸驱车前往帝国大会堂,主持一年一度的军人感恩仪式。在那之后,他将返回自己的官邸,出现在阳台上。排成方队的国防军和武装党卫军战士,以及大德意志帝国最新的坦克、自行火炮和导弹发射车将从阳台下面整齐地列队经过,并接受广场上五十万狂热德国人的欢呼。

马赫在旅游巴士旁边找到了一个停车位。从这儿,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走进帝国大会堂的人流。

“走上台阶,”他说,“到大会堂里面,买一本导游手册。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奈丁格尔出现之后,撞到他的怀里:你们是老朋友,在这里意外地碰见了,真奇妙是不是啊,等等等等。总之和他多谈一会儿。”

“那你呢?”

“我看见你们和路德碰头之后,就把车开到大会堂台阶底下,去接你们。后车门没有锁。站在靠近下面的台阶上,离马路近一些。别让他没完没了地和你说话。我们需要尽快离开这儿。”

他还没来得及说“祝你好运”,她就跳出了车外。

路德选了一个很好的地方。这里四周都是有利地形,那老家伙可以不露面地观察周围的人群。到处都是旅游团,没有人会注意站在一起的三个人。如果什么地方出错,惊恐四散的游客会给他们制造逃跑的有利掩护条件。

马赫点了一支香烟。还有十二分钟。他看着夏莉走上那高高的台阶。在台阶顶端,她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就消失在里面。

到处都是一片忙碌。白色的出租汽车,还有从最高司令部大楼开出来、车身长长、挂着金属将旗的那些深灰色奔驰轿车,在广场周围川流如梭。

为了转播阅兵式,德国和欧盟国家的电视台已经在元首官邸附近搭好了电视转播塔,周围停放着好几辆信号传播车。工作人员正从车上搬下一捆捆的黑色电线和巨大的麦克风。摄像师检查着摄像机,彼此大声喊着技术术语。身穿褐色制服、牵着警犬的冲锋队队员站在旁边,多疑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别处,小贩支起货架,摆出他们的货物——煎香肠,小圆面包,汽水,冰淇淋,明信片,做成大会堂形状的青铜镇纸,报纸和杂志,柏林地图。一群鸽子呼啸着从天空中飞来,落在大喷泉旁边的空地上,满怀希望地在地上找着面包渣。两个穿着希特勒儿童团制服的男孩兴高采烈地跑向它们。马赫想起了皮利,心中一阵刺痛。 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消化他的痛苦。

差五分钟九点的时候,她准时出现在平台上,开始沿着台阶往下走。一个穿着浅黄褐色外套的男人径直向她走去。是奈丁格尔。

拜托,别那么显眼,傻瓜……

她停了下来,脸上露出夸张的惊喜表情,张开双臂。很好的表演。他们开始交谈。

差两分钟九点。

路德会来吗?如果是的话,从哪个方向来?从西边的元首宫?从东边的最高司令部大厦?或者直接从广场的哪个角落蹦出来?

突然,在他左边,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敲了敲大众车的车窗玻璃。一个面相可憎的交通警察,身穿皮衣。

马赫摇下车窗。

“这里禁止停车。”

“知道了。两分钟,然后我马上离开。”

“没什么两分钟。现在就离开。”那个警察看上去就像从动物园越狱的大猩猩。

马赫试图把视线转回台阶,一边和交警说话,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他的刑警证件。

“你把事情搞砸了,伙计。”他咬牙切齿,嘶嘶地说道,“你闯入盖世太保监视行动的现场。而且,我告诉你,你在这儿特别醒目,就像尼姑庵里的一根鸡巴。”

那个警察翻看着马赫的证件,把它凑近眼睛仔细观察。“没人告诉我今天这里有行动,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什么行动?监视对象是谁?”

“共产党。共济会会员。学生。斯拉夫人。”

“没人跟我说过。我必须核实一下。”

马赫握住方向盘,好让他的双手不再发抖。“我们在保持无线电静默。如果你打破它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海德里希会亲自把你的两个卵蛋铐起来的。现在,我的证件。”

那个交警的脸上浮现出狐疑的表情。有一阵,他看上去似乎很想把马赫从汽车里拖出来,但是最后他慢慢地把证件递了回去:“我不知道……”

“谢谢你的合作,下级警士。”马赫摇上玻璃,结束了对话。

还差一分钟九点。夏莉和奈丁格尔还在交谈。他向后视镜里撇了一眼。那交警往远处走了几步,停下脚,还在观察着这辆车。他犹豫了一会儿,下了决心,宝马摩托车,拿起无线电。

马赫在低声咒骂。他最多还有两分钟的时间。

路德还没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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