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祖国Vaterland(一)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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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十六)

马赫把这封信看来看去。他一点也不纳闷施图卡尔特为什么把这封信锁在保险柜里。未经帝国银行的批准,德国人在国外拥有账户属于非法行为。对于违反这一规定的人,最高可以判处死刑。“我很担心你。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接。”“我在做一些调查。”“调查?”她再度露齿一笑。

在马赫的建议下,他们徒步向蒂尔加滕公园走去。如果柏林人要讨论什么不愿意被人窃听的话题,这座位于城市中心的森林就是他们的首选之地。甚至神通广大如盖世太保,也没法给每一棵树都装上窃听器。树下草丛中开着水仙花。小孩在新湖的湖岸旁边开心地喂着野鸭。

逃出施图卡尔特的公寓非常容易,她说。通风井通往房屋的后面,那边没有党卫队士兵。他们都在前面。她翻过铁栅栏,若无其事地走过几条街,拦了辆出租车回家了。她一晚上没睡,等着他来电话,但是没等到。她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熟记在心。到早上九点钟,她决定不再等了。

她想知道马赫和耶格尔究竟遇到了什么。他告诉她,他们俩被带到了盖世太保总部,第二天早上被释放了。“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吗?”“没错。现在说说你发现了什么。”她先去了诺伦多夫广场的公共图书馆——她的新闻采访证已经被作废,别的什么事也做不了。图书馆里有本欧洲银行指南。她在里面找到了佐格银行。它如今仍然在营业,地址也没变,还在巴恩霍夫大街。从图书馆出来之后,她去了美国大使馆,去找奈丁格尔。

“奈丁格尔?”“你昨天晚上见过他。”马赫想起来了。那个穿着运动夹克的年轻人,脑袋枕在她的胳膊旁。“你没把这些事告诉他吧?”“当然没有。不过他这个人很小心谨慎,我们可以信任他。”“在断定谁更可靠这方面,我更信赖我自己的感觉。”他感到一丝失望。“他是你的男朋友?”她站住了。“这算哪门子问题?”“这件事对我来说利害攸关。身为德国公民,我比你面临更多的危险。我有权知道……”“你没有权利打听!”她看上去怒气冲冲。“好吧好吧。”马赫举手投降。这个女人真难应付。“那是你的私事。”他们继续往前走。奈丁格尔是瑞士金融方面的专家,她解释说,曾经帮许多逃到美国的德国难民取出他们在苏黎世和日内瓦的存款。这种事一般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1934年,一个叫格奥尔格·汉内斯·托马的盖世太保被莱因哈德·海德里希派到瑞士,调查德国籍账户持有人的名字。托马在苏黎世住下,和一些单身的女出纳发生交往,还向一些小职员提供“资助”。当盖世太保怀疑某个德国公民在瑞士非法持有账户时,托马就会去相关的银行,伪装成这个德国人的代理人,声称要替当事人往账户里存款。一旦银行同意办理,就说明这个倒霉的德国人在这家银行里开设了账户。盖世太保就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出所有详细信息。不久之后,银行就会收到存款人从德国境内发来的一封电报,以标准的格式要求银行把他的存款转回德国。

盖世太保与瑞士银行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逐步升级。柏林与伯尔尼之间的电话、电报、书信抗议往来不断。在德国,那些储户被处决,或者送进集中营,在瑞士引起了公众极大的愤怒。最后瑞士联邦议会做出反应,通过了新的银行法,禁止瑞士银行向外界透露与储户有关的一切信息。格奥尔格·托马身份暴露,被驱逐出境。

瑞士银行开始意识到与德国客户做生意不仅危险,而且牵扯精力。与客户直接联络是不可能的。成百上千个账户被它们的德国主人惊恐地抛弃了。瑞士的银行家也不愿意被牵涉到这种事关生死的游戏当中去,这对他们的公众形象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到1939年,一度繁荣的对德银行业务已经销声匿迹。

“之后战争就爆发了。”夏莉说。他们已经走到了新湖的尽头,开始沿着陆军运河往回走。从南边的动物园里传来鹳鸟的啼声,就像有人在敲梆子。树林北面若隐若现地传来东西轴心大街的交通噪音。左前方,帝国大会堂的青铜圆顶耸立在森林上空。柏林人开玩笑说,避免看到大会堂圆顶的唯一方法,就是住到大会堂里面去。

“1939年之后,在瑞士开设银行账户的要求猛增。原因很明显。许多人不顾一切地想把他们的财产转移出德国。所以一些银行,包括佐格银行在内,想出了一种新方法。交给银行200瑞士法郎之后,你就会在银行里有一个编号的保险箱,一把钥匙和一封授权信。”

“就像施图卡尔特的那封。”“对。你只需要向银行出示信和钥匙,保险箱里的东西就都是你的了。不提出任何问题。开户人可以申领多把钥匙和授权信,只要交费就行。妙就妙在,从此银行与主顾完全脱钩。某天,某个小老太太也许会把她的终生积蓄存到这里。十年之后,她的儿子可以出示钥匙和信,把这笔钱领走,如果他拿得到出国许可的话。”

“或者盖世太保的人拿着钥匙和信……”“如果他们能得到的话。银行什么也不问。没有令人尴尬的后果出现。没有透露客户信息。没有违反《瑞士银行法》。”“这些账户……它们仍然存在?”“战争结束后,由于柏林的压力,瑞士政府禁止了这种做法。不过此前开设的老账户依然有效。因为签了字的协议必须得到遵守。这种钥匙和信本身也成了贵重财产。人们把它转来转去,作价出售。亨利说,佐格银行的这种生意尤其兴隆。天知道他们在保险箱里放了什么东西。”

“你对这个奈丁格尔先生提到了施图卡尔特的名字了吗?”“当然没有。我告诉他,我在给《财富》杂志写一篇报道:‘战争中失去的宝藏’。”“就像你告诉我,你采访施图卡尔特是为了写‘元首的早年时代’?”她犹豫片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脑袋还在抽痛,肋骨也不得劲。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点了一根香烟,让自己有时间想一想。“人们看到暴力死亡的场面之后,他们通常会跑开,设法忘掉自己看见的景象。你却不是这样。昨天晚上,你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施图卡尔特的公寓。你翻看他邮件时的手法……今天早晨:询问有关瑞士银行的情报……”

他闭上了嘴。一对老年夫妇从对面走来,盯着他们看。他意识到他们俩看起来是一对奇特的搭档:一个党卫队军官,没刮胡子,身上到处都是瘀青和伤口,还有一个女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外国人。她的德语说得非常流利,没有口音,但是她的身上有某种气质,那种自由国家公民身上的气质,使得她与那些拘谨的、胆小的、三十年来被纳粹统治所驯服的德国人有所不同。

“这边走。”他领她转向一条通往树林深处的小径。透过茂密的树林,可以看到大战中修建的巨大高射炮塔,就像褐色的城堡,外观十分丑陋,破坏了公园的景色。“能给我一支吗?”他为她点烟的时候,她用手遮住打火机。在婆娑林荫中,小小的火苗在她眼中反射出点点光亮。

“好吧。”她继续往前走去,双手抱着肩,仿佛感到很冷。“我父母确实在战前就认识施图卡尔特。我在圣诞节之前确实拜访过他。但是我没给他打电话。是他给我打的电话。”“什么时候?”“上星期六,晚上。”“他说了些什么?”

她哈哈大笑。“哦,不,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在我的职业里,消息是一种可以用来出售的商品。不过我愿意用它来交换点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一切。为什么你昨天晚上闯进那间公寓。为什么你对自己的同行保密。为什么一个小时以前盖世太保的杀手差点杀死你。”“哦,那个。”他微微一笑。

他感到疲劳。他走到一棵栎树旁,背靠在粗糙不平的树干上,凝视着远处的运河。还没到夏日旅游旺季,不过第一批平顶游船已经开始了环绕柏林的水上旅游。从船上传来了《蓝色多瑙河》的旋律。“两天以前,我在哈维尔湖里钓上来一具尸体。”

他把所有的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他提到了布勒的死和路德的失踪;讲了约斯特看到的场面,以及后来他的下场;讲到了内贝和格洛布斯,地窖中的那些艺术珍品,以及盖世太保在他身上搜集的那些黑材料。他甚至谈到了皮利的告密。

马赫以前注意到,罪犯在做完坦白后——尽管坦白的内容有可能把他们送上绞架——往往会感到如释重负。现在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在他把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对夏莉说完之后,感觉好多了。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她说:“好吧,这才公平。我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不过当时我碰到的事是这样的……”

她星期六晚上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天气非常恶劣,大雨已经下了三天,把整座城市都冲了个透。她没有心情出去和朋友聚会。好几个星期以来都是这样。你知道,柏林是一座非常容易令人感到沮丧的城市。在那些巨大灰色建筑的阴影下,看到街上那些无休无止的制服,面对那些面孔死板、没有一丝笑容的官僚,你会觉得自己渺小、无助。

电话铃在11:30响了起来,当时她正要睡着。一个男人的声音。语调紧张。逻辑清晰。“你公寓外面有个电话亭。到那儿去。我五分钟之后给你打电话。如果电话亭里有人,不要走,在那儿等着。”

她没认出来这个男人的声音,但是他的急迫语气表明这不是一个玩笑。她穿上衣服,抓起风衣,摸黑走下楼去。滂沱的雨点像冰雹一样狠狠地砸到她的脸上和身上。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线,她看到马路对面、地铁站出口旁边果真有一个电话亭。里面没人。谢天谢地。在她等电话的时候,她想起了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等等,”马赫说,“往回一点儿。你和施图卡尔特的第一次会面。讲讲这个。”

那是去年,圣诞节之前。她给他打了电话,说明自己的身份,并且提出去拜访他。他在电话中显得颇不情愿,但是在她的一再坚持下,最终同意和她一起喝下午茶。他有一头卷曲的白发,肤色是那种日晒后的淡茶褐色,好像是长时间在紫外线日光浴灯下照射的结果。他的情妇玛丽亚,也在公寓里,束手束脚,像女仆一样畏缩。她端来茶点,然后就离开了,让他们俩谈话。无非是那些客套话。你母亲怎么样,很好,谢谢,等等等等。哈!她熟练地弹掉了一大节烟灰。

“我母亲的演员生涯,自从她离开柏林之后就结束了。我的出生彻底葬送了她的演员梦。你也猜得到,战争期间,好莱坞对德国女演员的需求不是那么迫切。”

然后施图卡尔特问她父亲的情况。也很好。她可以比较愉快地回答这个问题。她父亲在1961年,即肯尼迪当选的那一年,从国务院退休了。助理国务卿迈克尔?麦吉尔。上帝保佑。施图卡尔特是通过妈妈认识他的,当时他是驻柏林大使馆的职员。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马赫打断了她的话。“三七年到三九年。”“继续。”接下来,施图卡尔特问到她的工作。世界欧洲报导。他从来没听说过。不奇怪,她说,没人听说过。差不多就是这类谈话,彬彬有礼的客套话。最后她起身准备离开,给了他一张名片。他弯腰行了个吻手礼,方式很恶心,那对厚嘴唇在她手上逗留了半天,好像狗在闻一块肉。接着他又在她出门的时候摸了摸她的屁股。就是这样。之后五个月里,她没有搭理过他。

“直到上星期六?”对,直到上星期六。她在电话亭里等了大概半分钟,他打来了电话。原先那种傲慢自大的语调已经荡然无存。“夏洛特?”他把重音放在第二个音节。“非常抱歉用这么戏剧性的方式和你通话。你的电话被窃听了。”

“他们说每个外国人的电话都会被窃听。”“没错。我在部里的时候,看过一些窃听记录。不过电话亭是安全的。我现在也在电话亭里。星期四的时候,我到比洛大街,记下你那个电话亭的号码。这件事很严重。我需要和你们国家的有关当局联络。”“为什么不去找大使馆?”“使馆不安全。”他听起来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而且很紧张。绝对喝了酒。“你是不是想叛逃?”

长时间的沉默。接着从她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好像是谁在用硬币敲打玻璃。她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男人正扒着玻璃往电话亭里看,全身水淋淋的,就像一个潜水员。她一定是大叫了一声,因为施图卡尔特的声音听起来更紧张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向那个男人摆摆手,他失望地离开了。“没事。有个人想用电话。”“好吧,长话短说。这件事我只和你父亲联络。不通过大使馆。”“你需要我做什么?”“明天来找我,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夏洛特,我会让你变成全世界最出名的记者的。”“在哪儿?什么时候?”“我的公寓。中午。”“那儿安全吗?”“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然后他挂上了电话。这是她最后一次听到施图卡尔特的声音。

她抽完了香烟,用脚尖把烟蒂捻灭。剩下的事他差不多都知道了。她发现了尸体,报了警。他们把她带到亚历山大广场的一个警察局,在一间空屋子里关了三个小时。接着她又被领到一个地方,在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党卫队官员面前写了份笔录。那人的办公室看起来就像个病理解剖室,不像警官的房间。马赫笑了笑。可怜的老菲贝斯。

她决定不告诉警察,那死者在星期六晚上给她打过电话。原因不用说。如果她被发现同施图卡尔特的叛逃密谋有牵连,她肯定会被立即逮捕。不管怎么说,他们最后还是决定驱逐她。就是这么回事。

柏林市计划在元首日期间举行一系列盛大的烟花表演,场地就设在蒂尔加滕。公园里有一大块空地被拦了起来,身穿蓝色制服的烟火工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组装他们的秘密武器。围栏后面站着一些好奇的年幼柏林人和他们的保姆。炮筒,沙包,掩蔽壕,几公里长的导线,堆得到处都是。不知底细的人看到这个场面,会以为这里要举行一场炮兵演习,而不是庆祝活动。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一位二级突击队大队长、或者一位穿蓝色风衣的小个子妇女身上。

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的电话,办公室的和家里的。还有,这是我一位朋友的电话,马克斯?耶格尔。你昨天晚上见过他。如果和我联系不上的话,就给他打电话。”他撕下那张纸,递给她。“如果任何事情引起你的怀疑,或者令你担心,不管是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

“你呢?你打算做什么?”“我想法去苏黎世。今天晚上。明天去查看一下这个银行帐号。”她还没张嘴,他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我和你一起去。”“你在这儿会更安全一些。”“但是这也是我的报导啊!”她的语气像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老天爷,这不是什么报导。”他试图压制怒气。“听着。咱们这么办。无论我发现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你会知道所有的故事。”“不如亲自到那儿好。”“总比死了好。”“他们在国外不会那么干的。”“正相反。在国外,他们不用顾忌你的美国记者身份。如果你在这儿被干掉了,他们就要向美国大使馆解释一大堆问题。如果你死在国外……”他耸了耸肩,学着外交部官僚的口吻,“‘谁说这是盖世太保干的?证据呢?’”

他们在湖边上分手。他大步流星地走过草坪,向繁忙的市中心走去。一边走,他一边掏出那个信封,晃了晃,检查钥匙是否还在里面。他把信封举到鼻子上,嗅着她的体香。他回头望了一眼。她正在走进栎树林。一会儿被树木挡住,一会儿又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消失,出现,消失,出现。沉闷的树林中,她那小小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只明亮的蓝色小鸟。

马赫发现他的公寓大门挂在破碎的铰链上直晃荡。他站在门口,手握手枪,侧耳倾听。没有动静。公寓里静悄悄的。他的公寓也被搜查过,但是要仔细得多。所有被搜过的东西都丢到了客厅中央,推成了一座小山。衣服、书籍、鞋子、往日的信件、照片、瓷器、家具……全都胡乱地堆放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有人要用这些东西点一个火堆,但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在那堆杂物最上面,是一个木镜框。马赫的照片,20岁时拍摄的。他正在与潜艇部队总司令邓尼茨海军上将握手。他捡起镜框,走到窗边,拂去上面的灰尘。他都不记得这张照片了。为什么要把这照片丢在这儿?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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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尼茨海军元帅,传说拥有138的高智商

每艘潜艇离开威廉港之前,邓尼茨都要亲自到潜艇上为乘员送行。一个令人敬畏的人,严厉而正直,握手有力,声音嘶哑。“狩猎顺利!”他对马赫大声喊道。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说。照片上有五个人,在指挥塔下面一字排开。鲁迪·哈尔德站在马赫的左边。另外三个人在那一年晚些时候战死了,尸首埋葬在U-175号潜艇的残骸里,长眠于冰冷的大西洋深处。狩猎顺利。他把照片扔回到那堆东西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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