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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饥荒岁月里记忆》之二十九:棕树籽充饥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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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饥荒岁月里记忆》之二十九:棕树籽充饥

二十九. 棕树籽充饥

在南方,棕树是极其普通常见的树种,无论走到哪里,总能见到棕树的身影。乡下人喜欢栽种它,为的是要剥它身上长出来的棕片卖钱。棕树的树冠小,不占地方,加之生得贱,又极容易成活,所以,从前的乡下人多喜欢栽棕树。尺把长的苗子栽下去,挨得七八年时间,便可以剥棕片换钱了。屋前屋后栽得多的人家,一年下来,多多少少,也还是积得几个钱的。

年年“小满”前后,棕树的顶端便盛开出一串串密密匝匝的棕花,黄灿灿的,肉奶奶的,煞是惹眼;伴随着黄色棕花的绽放,一年一度,新发的棕叶也一簇簇冒出来,嫩绿嫩黄的,与棕花相辉映,为初夏乡间的一景。

不几日的功夫,这棕叶渐渐地如扇子般舒展开来,风儿吹过处,树冠在风中摇曳,扇形的叶片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拉拉的响声,像雨打芭蕉,十分的动听。

小时候,常常听老人们说起:家有十蔸棕,抵得一月工。这话的意思是说,十蔸棕树剥下的棕片,拿去卖了可换得一个月作小工的工钱。我家屋旁便栽得有几蔸棕树。那是隔壁徐家的“摇钱树”:一年四季全家几口人的盐酱茶钱,就指望着从它身上剥下来。

那年月,棕树可是筒宝呀!棕叶可以搓索,尤其是过端午节时,家家都要包粽子的,这棕叶便是捆扎粽子的上好绳子哩。会编扎手艺的人,搭起楼梯,从棕树顶端割两片新出的棕叶,搭在手臂弯上,嘴巴里头吹着哨儿,边走边用这黄黄绿绿的棕叶,用手指头七弯八绕,穿来穿去,扎成个蚂蚱,蟋蟀什么的,馋得一大群的毛孩子前赶后赶,忙不迭围着父母哭闹着要钱去买。半天功夫,两片棕叶便换得一大把的毛票在手。小孩子家也喜欢这棕叶子,把叶片撕成细条,稍搓一搓,便可以抽陀螺玩。

据说,棕树是一月长一疋棕片,一年下来,一棵树割得十二疋棕片。如果一家栽得个三二十棵棕树的话,便割得好几百疋棕片。从前那时候,没得什么“席梦思”,人们便把这棕片用铁齿耙撕开起,分成缕缕棕丝,再把棕丝搓成棕绳,在床厅中间如织网般上下交错起,织成一张棕绳的绷子床,在上面铺上金黄金黄的稻草,再搁上床棉絮。那床,可是极其柔软舒服的。

棕片除了做床绷子,还可以编织棕床垫,做棕毛扫帚,搓棕绳,还可以编织蓑衣。在橡胶雨衣出世前,蓑衣便是农村里头离不得的雨具,只要是青壮年,都得有的。下雨天无论是干农活还是走村串户,便可以头顶斗笠,身披蓑衣,风雨无阻。这蓑衣虽然笨重得点,但遮风挡雨却是蛮管用的。

小时候嘴巴馋,以为棕树上结的那籽是吃得的水果,曾经偷偷地戳下来尝过。那晓得,那籽实嚼破后,不光是一股子的怪味,而且,又苦嘛,又还涩嘴巴,难吃得很。

到了饿肚皮的日子里头,人们饿得穷极无聊了,便挖空心思,想方设法寻吃食,塞饱肚子。

我老家有个三伯伯,是父亲的堂兄。听父亲说起过,三伯伯这人很精明,年青时脑瓜子转得快,挺会做生意的。平时活儿不忙时,逢集赶场,便揣上大洋,凑上去赶热闹。见到合适对路的牛呀,猪呀,什么的,便掏钱买下来,拉回家后,等个十天半月,再又牵上集市,赶上价钱好,碰上个合适的主儿,寻思着有钱赚,就倒出去。十多年倒腾下来,倒也积攒下个家务。临解放前两年,修了新屋,置办了几台新式轧茶机,开起了花行(轧棉花),雇了几个人,农工商一起干。

腰里还剩几个钱,便想买田置地。有人给他报信,说是某人在本地有几担(南方称一亩为一斗,十亩为一担)好地,要寻个主,一齐便宜卖了。三伯伯这人心猴(贪),见地价便宜,有利可图,便一古脑儿全买了下来。他心底里的盘算是,这土地偷不去,抢不去,是安生立命的根基。把它买下来,也是为子孙后代积个德,置下几十亩地,日后也有个吃饭的靠头。

那晓得,这卖地的主儿,是因为儿子在外边读书,暗地里入了共产党的,晓得不几年天下大势就要翻盘哒!便给家里头一封接一封地写信:一块钱一亩的地千万莫买!一块钱一斤的肉多吃无妨!就是家里头现有的田地,能出手卖掉的赶快卖了,莫留在手头!留起,将来便是筒祸害!

可我们的三伯伯却谨遵古训:锹把把立得稳,插田拌土是根本!一下子买进这几十亩地,把几个活钱一齐糟了,浪得了个“有钱”的虚名。

过了没二年,解放了。50年,土改工作队一进村,把穷富底子一摸清,老家土地最多的是便是这三伯伯。自不消说得,第一个斗争的对象,就是他了。其实,他也就是个穷地主,,前两年置田买地,一屋的家当全搭进去了。这会儿把土地一没收,便要赶出家门,分他的浮财了。哪晓得,一屋子东西扒拉完,也翻不出件好衣衫来。贫下中农认为他悄悄把金银细软收藏起来了,故意装穷,便拖上台去又斗,直打得头破血流也逼不出光洋来。

我父亲和他是堂叔兄弟,打小便玩得好。三伯伯被打成地主后,本家族好多人怕“沾”了他的光,多不同他来往了,远远瞧见便斜了道儿。所以,我父亲便打趣他:朝攒暮攒,攒钱买伞,一阵狂风,吹成个光杆杆!你几十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几块光洋握在手里头,直捏出水来!想不到精明了一世,到老来却为自己置了顶“地主分子”的帽儿,戴在头上。这刚才好啰!冬暖夏凉,安逸得很呢!

到了60 年,饥荒最紧的日子里头,三伯伯这“地主分子”饿极了,便搬了把楼梯,把门前棕树上结的籽儿一齐摘了,收捡起来,搁瓦钵里头煮熟起,悄悄地当饭吃。后来,硬是没挺过去,大约是那年的年中吧,还是饿死了。

三伯伯死了没半年,我父亲也跟着他堂兄,后脚赶前脚,走了。

通宝推:韩信点兵,渡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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