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隐去的夹竹桃 改过的完整的 -- 惜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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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隐去的夹竹桃 改过的完整的

从前有个双溪镇,两条溪流从这里穿过-----一条南溪,一条北溪,视野内不交错,不相汇,就这么日夜相伴长流,中间夹着双溪镇青瓦白墙参差人家。

春天的时候,西侧木楼底的花儿都开了,深红浅红的夹竹桃团团拥在深碧色水面上,照出渺渺的花影,如朝云,如烟幕,重叠缠绕消散在水道尽头。

在我们都还小的时候,双溪镇上有两个少年,男孩儿长大去了城里,女孩儿随后也离开。人们不相知的日子里,岁月一直静好,新伤结痂又脱落,故事不断被尘埋。 然而很多年前的一天,他卷起行李回到北溪,一意孤行地找那女孩儿,这些在今天看来,都在泛黄的照片里。

那天周凯照常在办公室里选图片。说是选图片,其实已经变成一种机械动作。以前花半个小时反复对比琢磨,所选要兼具美学价值哲学意义,还要饱含深情,现在只消一眼就解决问题,只挑最具视觉冲击力的。

北京是印在他命里城市。两岁半的时候,他站在姥姥家窗下够冰凌,脆生生地嘎嘣一声,把冰凌握在了手里,片刻之后再滩开手,只剩握不住的一汪凉水。

有记忆以后,他已经是双溪镇上打鱼的少年,初见面的二姨成了阿妈,叫得顺口顺心十二年,黄莹偷偷告诉他,你的“原产地”是北京。

初中的课本里第一课是席慕蓉的《乡愁》,阿凯揪着心读了许多遍。一到无人的晚上,脑袋下面枕的是哗哗的流水,似有若无的记忆碎片聚出的是另一个模糊面貌: 残破的窗棂应该属于一座古庙,古庙的院子里还有一棵老槐树,或许是树桩,因为它有不老的年轮。北京的月,圆白如鼓面,胡同里晃悠着卖冰糖葫芦的老人。早上九点,太阳照着万顷荷塘,石拱桥上碾过自行车,收音机里飘来小彩舞骆玉笙的京韵大鼓----"....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 一腔无声血,万里慈母情...”

迷迷糊糊之中他慢慢地沉下去了,木楼下冰冷的河水托住他,他完全泡在黑黢黢的河道里,被包围在一起一伏的水中。从水里看那月亮,被夹在参差刺出的屋檐间,清冷苍白,干巴得像阿公旧物里的残破扇面,灰尘很呛人。

这种感情很快成为偏执的爱,越远越久越浓烈,就像酿花雕。一想到红墙黄瓦,柳絮榆荚,就让他心中揪得紧紧的。当时的他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一腔豪情热血,恨不能立马只身被抛在千里外异地他乡,闯出片天地,凭自己双脚站立。过敏和狂热一直烧到他上火车,心里像海底的火山忍不住要喷发,听到第一声汽笛,他安静了。接下来的几个月,他在长安街上来来回回踏上自己的脚印,站在天安门广场正对着看毛主席像,遍地去寻记忆里的胡同,见着一样的古庙一样的榆树,像游子归乡见了爹娘,眼泪蛋子咣当掉进土里。

然而这个世界如果有什么是值得抓又抓不住的,那就是梦想。北京人自己都不听京韵大鼓,除了车多地方大,跟其他城市也没什么不一样。中南海门前逛多了就像经过居民小区,来往于几个城市之间,往返不再牵动惆怅,浓烈的爱忽地砰然散去不了了之,阿凯没有想到这次摊开手的结果也是一样。

  工作换了三两个,生活还是如沙漠一样了生趣,没有任何一种形式的爱支撑皮囊,就只能在皮囊的感受上翻新花样。而他笑言,现在连身体里的欲望都消失了,就是对着一排火辣的美女也没有任何感觉。

周凯向椅背一靠,长叹一口气。自己出来那是哪一年啊,珍儿才放下她的羊角辫。岸上的芦花还在飘呢,清冷的河面晨雾没散开,她的脸冻得发白透明,太阳出来了,她问阿凯哥哥,你回来么,嘴唇发着抖,胳膊,脖子,额头..半个身子浸在阳光里,不要看她的眼睛。她说阿凯哥哥,你带我走吧。黄的芦苇白得芒花模糊成一片,不要看她的眼睛,阿凯哥哥,她说阿凯,再为我打一个水漂吧。

周凯对她说,你等我一年,明年我回来带你走。是那年,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他在一个清早离开家。他没胆子跟他们说,但是他要走。

这天晚上,阿凯梦见了夹竹桃。

如此阿凯又一次辞职,工作不要了,房子出租,拖一个行李箱上了南下的火车。

这几年,邻村墙壁和电线杆上卢珍的寻人启事已经被雨打风吹去,辨不清容貌,在双溪人心头,大概也是一片模糊。

爸妈和阿婆阿妈阿姨聚拢在屋子里开茶话会, 周凯一个人走到石桥上,踱来踱去,忐忑了一会儿终于向西边望去----啊,又来了,一片枯木栏杆。他闭眼转身,背靠石柱,开始怀疑那里其实从来就是一片栏杆。那么那一团团深红浅红,是什么时候附着在青黑的画面上,浑然一体无法脱落,伴着笑靥一次又一次呈现眼前?甚至人淡出视野,笑容不再能牵动心怀,花却依然如朝云,如烟幕,仿佛从来不曾凋谢,总在那里。

他感觉又一次被梦玩弄了,截住一个行人,抬起整条胳膊往西指,很大声地嚷:“那里有花么?”

行人顺着往西看,又从头到脚看看他,咕哝了一声走掉了。

但阿珍肯定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就在这儿长大,笑过哭过的一个人,怎么至于谁都不记得了呢?

“卢珍呐?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我也只是….听说。”安莹和他并肩走在青石道上,手臂不时撞在一起。

“好像你走后不久她也走了。”

“走了?她去哪儿了?”

“也没什么的,跟了个外国人跑了,好像男的大她三十多岁,当她爸爸都嫌大。”

周凯抬起头轻叹一口气说: ”也不一定不是爱情。”

“她会英格力史么, 两个人就穷比划吧。”

“这个世界上废话太多了, 情人之间就图个温暖和依靠,当然废话也是维持温暖的方式,不过会有别的方式的。你喜欢什么方式?”

黄莹歪头看着他,咯咯一阵笑。

周凯像得到了鼓励,继续说:“我老早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喜欢废话的女孩,你喜欢直截了当。不要告诉我你现在也是个文艺青年?不会吧。说吧,你喜欢写信,喜欢才子,喜欢才子给你写信?也穿碎格子裙,帆布鞋,海魂衫么? 看外国电影,大家都看的你偏不看,你看上的没人捧,你说孤独,结果大家来捧了,你就不看了?你把外国那些摇滚乐队都搞清楚了,以为切.格瓦拉是摇滚明星? 哦,你们会随时随地为某些设想出来的场景感动得流眼泪, 如果我现在拉着你的手,最好还背着一把破吉他, 一步步迈入夕阳,说,我们一起走到天尽头, 你会感动得眼泪稀里哗啦吧?”

黄莹越听越没劲, 打住他说: “我搞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方式不方式, 什么方式我都能迁就, 只要男人够本事。”

一句话说得周凯矮了半截,黄莹也感觉到旁边这个人忽然压抑了。他们荡到黄莹家门口,一路无话,临了黄莹补偿性地说了一句:“邻镇五金店王老板的女儿王淑芬和卢珍是同学,现在放假在家。别跟人说我知道。”

周凯和那王淑芬当时各是两个镇上的孩子头头,彼此没见过面,但都有耳闻。

王淑芬很烦躁,没想到有关卢珍的事在学校逃不掉,还跨越太平洋追到家里来,不知道是她的福还是劫。

她请周凯坐下,自己从电脑前移开,拿来两听冰镇可乐。如果不是父母把她送出去念书,她恨不得永远呆在这个地方,窝在家里就很舒服。她呷一口凉丝丝的饮料,冲出来的气体把眼睛熏成两条缝,卢珍晶亮的两只眼睛在黑暗里和她对视----薄纱撒花连衣裙,大风中乱舞的长发,豪无缘故狂放的笑,怎么能有这么神经质的人?

话说那卢珍,生活得如演员一般,在每一个场景里反观自身,顾影自怜。生活在她眼里就是唯美主义的画,随时捕捉自己的任何一个神态和心境入画,总能寻出美感,且是有参照有出处----忽而自觉是林黛玉一样人才,忽而在自身找到了与茶花女的契合;触眼莫不能再现唐诗情景,纸上的的倒成了现实中的依据;最肮脏丑陋的也不乏美感,因为书中某个堕落青年曾在此引得她的同情----存在既是有理的,她不禁走到近前体验一番,凄美的道林格雷敷上身。这么说,如果有人把她的外国男朋友好好分析描写一番,让她爱上或许不难。她相信太阳底下没有什么新事物,所有发生的都曾发生过,她在别人的体验里已经游走到很远,真身还没跟上。又由于缺乏真实经历导致的误读,读到的跟遇到的已经脱节,再加上冒险心态,真正是身不由己,精神里和行为里已经不是同一个卢珍,好比修女实践着荡妇的言行。但她毕竟是虔诚的修女,于是她自身进化出一种过滤功能,凡是不符合她唯美主义价值观的一概滤掉。筛子过一过,地上一片黑渣,她还是她的卢珍。

不过没有万能的筛子,筛子总会遇上不黑不白不大不小的临界颗粒,末了她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她是我在美国的大学同学,学的什么我不记得了,对她来说不重要,因为她的美国老公很有钱。”

淑芬想着自己还在为没有工卡打不了工发愁的时候,她时时旷课去旅游,还一脸幽怨神色地漫步在公园里,问自己意义在哪里…真是让人抓狂。

二十岁生日那车粉色玫瑰,引得校园里的女生都驻足观看。他驱车四十公里来到她的学校,送她满满一后备箱的粉色玫瑰,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接吻。

她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带来南岸的阳光沙滩和海风气味,人人都被她身上那份过期的快乐感染----快乐的证据还在,她又陷入焦虑,似乎没什么能对她有持久的吸引力,她无法得到长久的安宁。

“但她好像对她老公不满意..不过高兴起来就像是典型幸福的老夫少妻,你知道,很依赖的那种..真是个变幻莫测的人。”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她驻足在玻璃墙前好久,歪了歪头,侧过身子,打量一身闪耀的名牌, 又走近盯住里面的影子, 看着看着冷然的神色全无,一脸不安。她对自己说,淑芬,他太理性,一切都可以用利益衡量,没有一点感性的执着。恋爱对他来说就是一场临终叛输赢的游戏,他以为花样百出就能赢。对于他,我跟其他女的有什么区别,他以为夸我漂亮聪明我就安心地跟着他,把我包成一个贵重礼物所有人就都羡慕我们,没日没夜地做就吃定我。是,我是沉溺了。如果我们结束了,他不会有丝毫缅怀,会像调整精密仪器一样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捉捕下一个猎物。 淑芬,我是在用青春点缀他粗鄙的人生么?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他们说什么,这是诗一样的年纪,应该有雨夜的热烈拥抱,净夜绵长的相思,一个干净潇洒的少年,一起浪迹天涯也悠然无畏。我这样的,就因为他早年运气好,有几个钱,就白白跟了他,你可知道他年轻时一无所有时是什么样的人?他供我上这么好的大学,但如果我止步于他,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太可怕了淑芬。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的爱你。那你到底要怎么样呢,抛下一切去流浪?

隔夜,她又嘻嘻哈哈地出现在人堆里,眼里泛着红丝,青白的脖颈上又泄漏出一瓣淤血吻痕。

有的时候他去外地做生意----不要指望卢珍能说清是什么生意----一连消失好几个月。这几个月里自己的耳根绝对不得清静,她跺着脚带着哭腔“他怎么还不回来,他会不会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淑芬转着易拉罐,眼窝蓄满笑意,自觉后又赶紧收敛。

“我一直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感觉挺好的,找老公不就该找那种靠得住的么。”说着眼前又浮现卢珍小女人的样子,那是她最正常的状态,跟他在一起,她能装嗲卖乖发脾气耍无赖,能主导局势,因为他要得并不多,但很大。作为一个大龄未婚无飘渺想法的男子,他只要她的人。

“你说恋爱是什么?不就是两个人成天谈些无聊的甜言蜜语,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么。”

这样的反复终于消停,淑芬记得世界太平了挺长一段时间,自己晚上打游戏白天做梦,偶尔猜想卢珍和老公正退到世界的某个角落在晒日光浴。 这个人渐渐退场淡出,直到一天,她突然归来,像重磅炸弹一般在身边炸开花,震荡你落满尘埃的生活----她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嗨----我们被她震得七零八落。为她忙完了,剩下自己迷茫,她把我们整批判了。”

她的生活变得太快了,好像永远不满足,永远不停歇,所有人都还停留在她上一段恋情里,她已莽莽撞撞在下一个关口外劫后余生。

她说她喜欢看十九世纪的科幻探险小说,对于那片神秘世界,每一搏后都有不同的认识,总有最后一搏,可以让你看到完整的真相,然后明白前面的都是幻想。

“如果你再见到她,不要问她手腕上的伤疤怎么回事。”

压抑的人悲痛会爆发,疯狂的人悲痛时是压抑的。她从来没那么安静过,其实是,发不出声音。人忽然像丢了魂,颤颤巍巍,走路要两个人架着,手里握着手机,马上就跌在地上摔成两半,逼她说话,好不容易吐两个字,气若游丝。偶尔离开一会儿,回来看见她摊在椅子里,脸上泪痕肆恣。拉她去天台吹风,看田野,提防她不要趁机跳下去。她对周围任何事情毫无知觉,人已经成了一株植物。

植物的状态中,她只说过一句话,“我被他废了。”

“她爱上了一个学画画的,其实这是个简单的始乱终弃的故事,被她理解得很复杂。她是我见过最傻的。”

“她是最傻的…” 周凯反复念着这句话。记忆里她从来都是孤单一人,小小的,轻盈的,默默无声的。她栖在树上,没在繁密的枝叶间;像猫一样躺在废弃的花园里;那天夜里下雨,经过一盏路灯,灯下有摊积水,雨点击在水面上射出万束金箭,她呆呆地看了好久,脸上浮上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笑容。那时候她还是自己的跟屁虫,阿凯哥哥,我们去探险好不好,阿凯哥哥,森林那头你有没有去过? 没在河岸的芦苇里一个下午,没人记得来找她。她好像活在所有人的视野之外,就算自己,也时常觉得她远得不可触及。好像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看见她,可就算是自己,后来也常觉得她不可触及----像对面山头的早雾,晴空下的薄雪,生怕哈一口气,靠近暖一暖,她就化了散了蒸发了。 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总是心不在焉,眼神散而迷离,人飘飘忽忽就像一缕烟。那次看到她一个人在小时候靠过的桃花树下,捡拾落下的花瓣,口里还念念有词,什么“记得那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 然而回头看见自己,一时受惊连退两步,花瓣散落一地。也罢。 当时想,这样一抹白雪会有溶化的一天么,也许她可以永远这样,只要她永远呆在北溪。她也会嫁给什么样的一个人,也会有夫妻生活,绝对不能想象。

“阿珍跟我提过你,她对你..她给你写了很多诗你知道么,你是唯一一个。”

周凯怔了一会儿:“可她..那时候我总觉得她有意跟我隔着一层。”

“她对你怀着几乎是宗教式的崇拜,纯粹的审美。前几年她的作品里总有一个纯美的少年。”

阿凯猛然撞上了以往的岁月,隔着人生十几年干裂的河床:自己站在那小河畔,抱着一个孤独的梦,风过榆杨满树唏嗦。久失敏感的心为之稍稍一动,旧时情怀重上心头,恍然不知此身属谁。那段岁月如雨水充沛的季节,湖心的一片船儿无缘无故在波涛里大起大伏,不经意回望一眼,湿蒙蒙的柳风扑面,打湿了他双眼。

等他眼前再次清晰,看见那诗里的少年站在绿荫下,星眸皓齿风移影动,微微一笑,如梦里化出的一朵白云,如夜雪停后,雪光的早晨。

看着看着,两个梦渐渐合成一个梦。

彼岸的春梦未曾散,朝云依旧盘桓。

不知身在何时,此身属谁。

周凯每天都去一次河边。

一天他又走到芦苇丛,站在河道旁抽烟,身边一个小孩在拣芦花,周凯看着他。小孩一蹲下身,风就把芦花吹的远一点,他再蹲下身,风又把它吹远一点,终于小孩一把把芦花抓在了手里,摊开掌心,白毛毛却点点飞散了。周凯吐一口气,捻了烟,决定明天再来-----这次要继续等下去。

“你后来是不是跟另一个女孩儿走得很近?”

“安莹。”阿凯回过神来,苦笑着看着淑芬,“阿珍总是躲在臆想的情境里面,和她在一起,我不得不被她虚构…自己就像,像成了一张她的贴画,精美有余分量不足。”

“她就是被自己骗了,为一些肤浅的联想中的不存在的东西执著。”

“ 起码她是虔诚的。”

“问题就在于她赤裸裸的真诚。她这样奉为神明的,被别人作为饰物戴在身上,无论是谁有了这个利器,反手过来就能把她制住。太容易了。”

“她不该出去,要么在这里继续做梦,要么把梦统统砸碎了再出去。”

周凯攥着拳头恨恨地说:“那个画画的孙子是她必经的一劫啊。”

“你知道么,那个人是我们华人圈里面有名的浪子,原来我身边的四个朋友就有两个被他睡过。那么有名,卢珍竟然不知道。

没注意到周凯低埋着头,淑芬开始在记忆里搜罗那个人斑斓的影象,脑袋里嗡嗡嗡又响起那些小道传闻。他裹着带流苏的长围巾, 爬在桌上和女孩调笑,卷发遮住了侧脸,仰脖大笑间往这里斜飘了一眼。

“这个人,凡是个好女孩都不会接近他。其实他钓女孩的技术烂透了,可还是有那么多中招的。他和她们的桥段可以拼成一本低劣矫情的三流小说。他先跟她侃欧洲美术,一天,美国乡村音乐,第二天,第三天就参观他家的画室了。而且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习惯,凡是跟过他的女的他都要留一张画,裸体的。等他完成那幅画,就是时候女孩拖着行李搬出他家。”顿一顿,她继续说:“这个月他要在市美术馆办画展。”

周凯在双溪晃荡了半年,最后一次去了芦苇丛,捻了烟,决定结束他的梦游,好好回北京工作和生活。

临走前,周凯又踏上小石桥,他不敢睁开眼,想保住这个绝版的画面,但又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怀着残忍的坚决把青黑的屋脊,油绿的河水装入眼里,双目圆瞪,看着,这个画面里没有花朵。

就在不久前,卢珍回来了,谁也不记得她,她也不认得谁,在这儿经过的人和事都像远滩上的鹅卵石看不分明。现在是旅游淡季,游人散得差不多。卢珍肩膀倚着窗棂站着,柔和的日光扑了一脸,更显得面如白桃。她起初迎着阳光向街下看,接而收起迷离的眼神,盯住了窗台上的一只古董瓷碟,缝隙里藏着泥垢。

木格玻璃窗半开,卢珍伸出纤长的双手摩挲碟口延展的缝隙,心内可怜它曾经也是高贵的工艺品。窗外一只黄色的小鸟扑腾落在枝头,风摇动树的枝叶,光斑恍得一派晶莹,往日都如梦,真正活过的那一回却清晰如昨。

是个清凉如水的夏夜, 他就出现在那露台上。我的长卷发那时候是火烈鸟红的。洋房里Clash摇滚轰响,彩色光斑像磕了药陷入无意识的癫狂,倏忽远倏忽近,迷醉的人们被洒亮,我擦着跳舞的人穿过一个房间,大片的黑暗里潜伏着更多白人男女,一摊摊斜倚在沙发里不辨形状,金色亮片闪烁其间,身边的黑影漫扭着腰肢,随我往前,一张张脸贴在我眼前闪现,两粒青绿一汪猩红,白得俨然蜡像。

那美国人的面孔,生得毫无血色,生生是蜡打出来的。看看吧,这就是我现在和未来的所有。

为什么我在这时候遇上你?

露台上的晚风把我的裙子吹得蓬蓬的,一条粉绿色的纱缎裙,路灯清澄得像知己的眼睛,你背着灯光站成剪影。黑暗里你大概无数遍凝视了我的眼睛,淡淡的啤酒味,微微耳语落在心底,浓夜里一切都消退,没在你的轮廓里,远方的海面落日溶水粼粼金红,海鸥似的点点帆船,我已经听到要归帆的消息。

到如今我记不清他的样子,我时时刻刻能闻到那夜的风,能看到硕大的落日海面上的帆船,可我记不起那个男的的样子。

我和他哪里也不去, 就在他阁楼的画室里。白天绒布窗帘掩着薄光,夜晚昏黄的幽灯长明不灭,那是个超然的所在。遥遥孤岛悬在半空,你仰面躺着,我在怀抱里,昏黄勾勒你的轮廓,窗外世界在转,日月在更替,风雨的叫嚣以及漫天的灰尘。静默的幽暗永存,过去和未来都飘零遁去,只言片语都被阻断,思想离开身体,诗哲都化灰土。一次又一次地,我说再来,湿了眼角,这世界只剩下两个赤裸的身体,永夜不尽,我说再来,静水不流,时间都凝固。

你是曾经的我,你是导师,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是精魂。我许你踏在我最后一块不可亵渎的土地上,所以答应我,不要走,我不知爱情是什么,你不能把梦想也带走。

没想到这眼泪竟是最清澈的,最原始,最不牵扯其他,而这眼泪竟是你让我流的----不为维特吟咏情诗,不在茶花女血色的爱里涕零,不为战争和生死,甚至不为那个人----不用触景,不用模拟不用扮演,感触直接生情,这也许这妙不可言的是世界上最短的距离。

距离,他总和我谈距离。 他从来不和模特上床,Jenny, 他说,我是个画印象的,没有了距离我还怎么印象? 而我是唯一一个你领进画室的,因为,我知道的,你跟我说过,印象派是户外阳光下的画派。许多年你在林下写生模特, 捕捉她们衣摆裙据上绿色的反光和脸上的斑点效果,她们是你隔着毛玻璃看见的流动光影,你爱慕过她们,离开她们,现在她们只在你的画布上不在你的生活里。我未得见那一幅幅油彩晕染的画,它们应该全部明朗晶莹,轻如烟缕,它们都隐隐压在我心里。

我想证明我是在你的生活里的,不借助任何艺术,我们能现世安好地到永恒。我们手牵手去买蔬菜,回来一起折腾一顿美食。我们一起大笑。一起洗澡。一起在狂欢过后,躺在世界尽头。你像一座卧着的山,握着我冰冷的手,我窝在你臂弯里。珍儿,你有天真的气息,你是我的灵感,你说。我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想,我只又恍恍惚惚觉得我们头顶上,密匝匝的鸟飞回巢,轮船泊入港湾,夜幕里有繁星。

然而你开始画我了,我感到恐慌,你竟然开始画我了!

这样裸体靠在一块岩石上,长发搭下来,斜上方打一盏强灯。

有时候实在害怕得不行,拿言语来试探,我是这么问的,不是说艺术是个人化的行为么,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套进一个流派里?

你含糊不作答。

“那些画里的女孩儿,你都爱过她们么?”

  仿佛不是我相枕的那个人,你冷冰冰地说:“我不在乎实体,我只在乎第一观感。” 石块那么冰凉,后背一阵阵发冷。

“你总是这么不勇敢,你对生活,对艺术,对…爱情,都是不坦然的。”爱情这两个字弱得自己都听不清。我本想说“虚伪”,但压抑地说不出口,白光把什么都淹没。

卢珍像黑夜溺水的人一样,沉溺在当时的一幕幕里,在那间幽暗的画室里,同一幕对话反复回放,她就如一缕游魂游弋其间,目睹了无数遍,无法扭转情节,也无法逃离那个房间。

“那你呢,你勇敢么?如果你勇敢,你那些男朋友能被你那么轻易不留痕迹地抹去?当谁还不知道留下了什么。”

卢珍脑袋嗡地一声,又一次僵在那里。

她望着那个空空如也的瓷碟,还是怀念它孕育一颗种子的时光,于是她扒住窗棂,眼睛里又渐渐闪现出笃定。

他说过我的画他永远不展,我只属于他,如此我也知足了,他明白,我明白,究竟我跟她们是不一样的。

当时街区里小有名气的酒吧,聚集先锋的年轻艺术爱好者,老板是华人,屋内墙体如溶洞,所有陈设都像现成从现代艺术展上撤下来的,浑圆的纯白塑料桌椅,镂空的楼梯都不是本来面目,但垂至桌面的水晶长吊灯又让现代感的酒吧惹上高级餐厅味。

卢珍的那个画家经常来这里喝一杯冰啤酒,一般是在创作卡壳的时候。有段时间,他被人看见每天晚上坐在水晶吊灯低下,对着透亮的啤酒沉思。于是一时小范围内流言四起,说他素描和油画皆已技尽。有对话为证。

“您对他上次的<静卧的缪斯>怎么看?”

“纯情优雅..是十九世纪法国那一套。他在模仿莫里索,人和物体一样没有个性没有精神,融入温柔明朗的表达里。"

"是的,是的。"

“但是抽离得又没有莫里索自然。他是在脱离19世纪法国文化语境与莫里索遥相对接,我认为他是一厢情愿。”

“嗯嗯是的。”

“所有画里不同的女人都呈现同一种姿态,被崇拜,被诗化,都是同一个圣洁的缪斯,他把她们符号化成苍白的女神,只能让我看到他青春期式的偶像崇拜情结。”

“嗯…是……是的。”

“他已随印象主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您高见,现在是越新鲜越出奇你就越现代,搞大家看不懂的,那你就是艺术家。美国人他现在好我们中国元素啊,你包个阴阳五行中国书法在外面被接受绝对不成问题,这里一承认,国内捧你就捧疯啦。我经手的几个学生画的现代都比老一派的多十倍的价钱,才有一个六十九岁的传统画师,马上要转现代派,我们已经联系了好几个收藏家做宣传,这里一拍成,马上就办画展,回国那就火啦。反正,不追随现代主义就要被时代淘汰。”

我们已经有好几个礼拜不同床了。

整个夜晚,上半夜,后半夜,我像石化了一样暴露在强光里,他在一个距离之外,叉腿坐在画板后面逼视我,暗处燃着两粒青火。久久一无声息。

我在屋里走动,他总躲得远远的,但他两只眼睛始终追着我。夜气很浓,丛林里黑色的美洲豹,它来回踱步,停下,黑色头颅贴近我,黄瞳蓄着光。我不敢贸然靠近他。

多少次白天醒着的时候,他自顾自做着事情,我置身在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蜷坐在床沿绞着手。留宿的妓女醒来发现自己在公子的房间里,大概也有这么难以自堪。浴室的地都干了,灶台干净了好几天,没有水声和嗞嗞啦啦声,我多怀念以前的生活,想可以上前再抱抱他。

白天我困得能晕倒,房门窗户很久没开,屋里缺氧,我开始和他一样不习惯阳光。被那微薄的一点点熏在眼皮上,我立马就要睡过去。但是,噢白天,还给一切它本来的颜色,空气中又出现了浮尘,夜里哥特式的梦消散一空。此时他安静地睡在那里,脸上的皮肤干燥发黄,皱纹都看得清楚,头发抓乱成一丛丛。啊这几天内他憔悴得变了个人,颧骨高耸,眼窝黢黑深陷,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一般。----可亲可怜的,你在折腾些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让我抱抱你。让我抱着你吧。

想他是不自觉的事情,只怕闲来无事,他的触感笑容声音,伴着当时一种气味都如浮萍聚来,待我伸手去抓,却忽而全散了。想他是难抗拒的事情,他是 曾经的我,是救世的巨灵,是废世的魔鬼,是伪善的坏心肠的,他是懦夫……懦夫还是骗子,却给了我真正的感觉?这些都不重要,都已不重要。

画成是在一个午夜,他蓬头垢面紧皱着眉头,挥笔几乎是刻下最后一个笔触,扬手把笔扔出窗外。

我挪动血流不畅的身子,提着一口气去看,那是与以往都不同的一幅。

他仰面朝天摊在地上,任我看那骇人的一幅----

这些天每个夜晚的黑暗都收在这画里了,它吸尽了夜气,红发裸女挣扎在黑色旋涡里,再也没有这么绝望的了。

他点了一支烟,靠在墙壁上幽幽地看他的作品,面带微笑,轻柔地吐出几个字:“珍儿,你的画我永远不展,你只属于我。”

你隔着画板看我,竟然给了我真正的感觉,我竟还要信着这个感觉,继续追下去。 卢珍最后摩挲了瓷碟,幻想它的心里种的那颗种子长成了豆苗,幻想它曾无私地爱过那绿色的生命。

她站起来,推开窗子,没有一刻比现在心下更清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坚信前方的爱情。

窗下的夹竹桃都开了,粉嘟嘟搭在枝头, 孩子从花枝下走过,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

周凯手肘压在桌沿上,硬挺起腰背,双眼紧紧瞪着屏幕,另一只手飞快地点着鼠标。他又回来了,六年前初进杂志社的时候,一样的座位,一样的命令,一样堆积如山等待校正的文案,流水般地从手下流走。他确定自己又在那条熟悉的老路上狂飙了,燃烧疯狂的,绝望的,与起初不同的热情。六年前的探险者,变成现在义无反顾的流浪汉,面前的路已一览无遗,简单而明确。没有一刻比现在心下更明朗,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坚定,不同的是这次真的没有家可回,他已经预见到自己的未来了,所剩下的是歇斯底里一条路走到黑。

本期介绍新锐的海外华人艺术家,记者们发回了几十张照片,都是艺术家的各种艺术照,周凯快速地翻看,猛地被一团烈焰灼伤眼球,女人象牙白的身体陷在泥潭里,黑色漩涡挤榨她,绞碎她,吞没她,火舌一般卷曲的红发狂乱地伸向黑暗,似乎想抓住所有能抓住的,做最后的挣扎。这幅画出产于太平洋彼岸的美国,在最近一次拍卖会上卖出了好价钱,他中意地点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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