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庆祝出营,重发一下编译版《大饭店》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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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九,十,十一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刚敲了1410 号房间的门,心里就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来。当然,昨天她来看过艾伯特.韦尔斯,这没什么说的,因为前天晚上他濒死得救,而她自己参加过抢救。可是现在韦尔斯先生有人很好地照顾着,而且随着身体的复元,又重新成为饭店里一千五百多个普通旅客中的一个了。因此,克丽丝汀心里想,她实在没有理由再来一次私人拜访。

  可是在这个矮老头身上有种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她想,这是由于他那象父亲般的慈爱,或者还是由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她自己父亲的某些性格呢。她的父亲虽然去世已经有五年之久了,可是她始终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但是不!她和她父亲是一种依靠的关系。而对于艾伯特.韦尔斯,她感觉自己才保护人,就象昨天,在他要求雇用私人护士时,她就想帮助他解决费用问题。

  克丽丝汀又想,也许只是因为她此刻太寂寞了。她感到失望,因为她知道今晚她不能按他俩原来的计划和彼得会面了,她想借此来弥补自己的失望。说到这个,当她发现彼得将要跟玛莎.普雷斯科特一起吃晚饭时,她究竟感到是失望呢,还是更激动呢?

  克丽丝汀承认,坦白地说,今天早上她是很生气的,尽管她不想让他看出来,因此只露出稍许不快,并且忍不住略微挖苦了几句。无论是表现出自己对彼得的占有欲,或者使这位棉花糖小姐满以为自己在情场中已经获得了胜利(纵使事实上她已获得了胜利),都将铸成大错。

  仍旧没人开门。想到那个护士应该在值班,克丽丝汀又敲了敲门,这回敲得更重了。然后她听到了椅子移动的声音和脚步声。门打开了,出来的是艾伯特.韦尔斯。他衣着整齐,看上去身体很好,脸色红润。他一看到克丽丝汀,更是喜形于色。“我正盼望着你来,小姐。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要找你去了。”

  她诧异地说,“我还以为……”

  小鸟似的矮老头咯咯地笑了。“你以为他们一定不让我下床吧;哦,他们可没有这样做。我感觉很好,所以我让你们饭店的大夫去请那位专家来——就是那个来自伊利诺斯州的厄克斯布里奇大夫。他是很有头脑的。他说,如果人们自感良好,那他们多半就是好了。所以我们请那位护士打道回府了,我不是很好嘛。”他眉开眼笑。“喂,小姐,进来吧。”

  克丽丝汀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相当可观的私人护理费总算不用再付下去了。她猜想,艾伯特.韦尔斯知道这笔费用的可观与他作出这个决定有很大的关系。

  当她跟他走进房间的时候,他问,“你刚才敲过门没有?”

  她说她敲过的。

  “我好象是听见了什么声音。我大概正专心一志地在想这个。”他指着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副复杂的大拼图玩具,大约有三分之二已经拼好了。“也许,”他又加上一句,“我以为是贝莱呢。”

  克丽丝汀好奇地问,“谁是贝莱?”

  这老头挤挤眼睛。“如果你多呆一会,你就会看到他的。反正,不是他就是巴纳姆。”

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她走近窗户,俯身看着拼图玩具。从已经拼好的部分,足以看出那是一幅黄昏的新奥尔良市俯瞰风景画,那条闪闪发亮的河流蜿蜒其中。她说道,“很久以前,我也常常玩这种拼图玩具,我父亲帮我拼的。”

  艾伯特.韦尔斯站在她旁边说道,“有人说,这对成年人来说不是很好的消遣。但是在我动脑筋思索的时候,我总喜欢拿出这套东西来。有时候我找到了关键的那一块,同时也就解决了我所思索的问题。”

“关键的一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这不过是我的一种想法,小姐。我认为这种游戏总有这么关键性的一块,其他许多问题,凡是你能想到的,也都是这样。有时你以为找到了关键性的一块,其实不然。但是一旦找到了,你就会豁然开朗,看清事情的全貌,包括周围有关的其他事物。”

  忽然,外面响起了响亮的敲门声。艾伯特.韦尔斯轻声说道,“贝莱!”

  门开时,她意外地看到一个穿着饭店制服的男仆站在门口。他一只肩膀上堆着一些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前面一只手拿着一套熨好了的藏青毛料外套,从衣服老式的剪裁式样来看,无疑是艾伯特.韦尔斯的。男仆熟练地把这套衣服挂进壁橱里,然后走回门口,那个矮老头正在门边等着。男仆左手扶着肩膀上的衣服;右手无意识地伸了出来,掌心向上。

“今天早上把这衣服拿走的时候,我已经给过了,”艾伯特.韦尔斯说。他眼睛里露出逗趣的神情。

  “不是我,你没给过我,先生。”男仆明确地摇摇头。

  “没给你,可是给了你的朋友了。反正都一样。”

  那人毫不介意地说,“我可一点也不知道这回事。”

  “你是说他瞒你了?”伸出来的手放了下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得啦!”艾伯特.韦尔斯咧开嘴笑了。“你是贝莱吧。我把小费给巴纳姆了。”

  男仆的眼睛瞄着克丽丝汀。他认出是她,脸上顿时露出疑虑的神情。于是他腼腆地咧咧嘴说,“是的,先生。”他立即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矮老头咯咯地笑了。“你在饭店里工作,却不知道巴纳姆和贝莱的鬼把戏?”

克丽丝汀摇摇头。

“事情很简单,小姐。饭店男仆工作时总是两个人一组,来收衣服和送回衣服的永远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估计,用这个办法,多半能得到两次小费。然后他们把小费合在一起,再重新平分。”

  “原来如此,”克丽丝汀说。“我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

  “大多数人都想不到,这就是为什么同一回事,人们却付双倍小费。”

  艾伯特.韦尔斯沉思地擦着他的小鹰钩鼻子。“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游戏——看看到底有多少饭店有这种同样的现象。”

  她笑了。“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是有一次一个男仆告诉我的——在我告诉他我已真相大白以后。他还告诉我另外一个情况。你知道,有些饭店里是有自动电话的,从某些电话机你可以直接拨号与房间通话。于是巴纳姆或者贝莱——不论那天谁值班——先拨个电话到要送衣服去的那个房间。如果没有人接,他就等一会再打。如果有人来接,那说明房间里有人,他就不吱声地挂上电话。接着几分钟以后,他就把衣服给你送来,收取第二次小费。”

  “你不喜欢给小费吗,韦尔斯先生?”

  “那也说不上,小姐。小费就象死亡一样,都是客观存在,烦恼有什么用呢?反正我今天早晨给了巴纳姆很可观的小费,刚才跟贝莱开玩笑的那笔小费,我也一起预付了。但是我不喜欢人家把我当傻瓜。”

  “我想这种事不应该常有吧。”克丽丝汀开始觉得艾伯特.韦尔斯并不象她当初所想象的那样需要多方保护了。尽管如此,她感到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

  他承认道:“那也许是偶然的。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在这家饭店里那种无聊的事要比别的饭店来得多哪。”

  “你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通常我一直留心注意,小姐,而且还经常跟人们聊天。他们告诉我的一些事情也许不会对你说。”

  “比如说呢?”

  “唉,比如说吧,许多人认为他们做了坏事可以不受处分。我认为这就是因为你们管理不善。这本来可以管理好,但是却没有管好,你们的特伦特先生目前陷入困境,也许原因就在这里。”

  “这简直不可思议,”克丽丝汀说。“彼得.麦克德莫特也给我讲过这事,几乎就是原话。”她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矮老头的脸。尽管他不善于处世,却似乎具有一种能弄清事情真相的朴实的本能。

  艾伯特.韦尔斯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我们昨天谈过话了。”

  这句话使她感到意外。“彼得来过这里吗?”

  “来过的。”

  “我倒不知道。”可是,她推想彼得.麦克德莫特是会干这种事的——凡是他个人关心的事,他总是要探究到底的。据她以前的观察,他思考问题既能大处着眼,可又很少忽略细节。

  “你准备跟他结婚吗,小姐?”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她吓了一跳。她抗议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她感觉自己的脸涨得通红,露出一副窘相。

  艾伯特.韦尔斯咯咯地笑了起来。克丽丝汀觉得他有时真象个恶作剧的小精灵。

  “我这么猜的——根据你刚才讲起他名字时的那种神情。而且,我认为你们俩一定常见面的,都在一块儿工作嘛;如果那个小伙子具有象我所想象的那种见识的话,他会认识到他不用再到更远的地方去找了。”

  “韦尔斯先生,你简直叫人受不了!你……你能看出人们的心思,然后你又让他们觉得很窘。”可是她亲切的笑容表明她的斥责并非真的。“还有,请你不要再叫我‘小姐’了,我的名字叫克丽丝汀。”

  他平静地说,“这对我是个特别有意义的名字。我妻子也叫这名字。”

  “是吗?”

  他点点头。“她死了,克丽丝汀。很久前就死了,有时候我觉得好象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似的。愉快的日子也好,艰苦的日子也好,好象都没有度过似的,实际上这两种日子可多哪。不过,有时又觉得这一切仿佛只是昨天的事。当我感到厌倦,特别是感到孤寂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我们没有孩子。”他停了一下,露出沉思的目光。“夫妇一起生活,到结束后,你才会体会到这种共同生活的宝贵。所以你跟你那个小伙子,要抓紧每一分钟,别把大好时光浪费掉,光阴一去不复回呀。”

  她笑了。“我要告诉你,他可不是我的小伙子。至少,现在还不是哩。”

  “如果你处理得当,他就会是你的了。”

  “也许会吧。”她的眼睛望着那部分拼好的拼图玩具。她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事物都有关键的一块——象你所说的那样。而当你找到了,你是否知道是真找对了,或者只是猜猜和希望如此呢。”她不知不觉地对这矮老头产生了信任感,于是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过去的经历都向他讲了——威斯康星的悲剧,她的孤独生活,移居新奥尔良,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以及现在第一次有可能过上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她也向他吐露了今天晚上被吹了的约会和由此而引起的失望。

  最后,艾伯特.韦尔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事情往往会迎刃而解。但是,有时候你也得推上一把,促进一下。”

  她轻声地问,“你的意见呢?”

  他摇摇头。“作为一个女人,你应该比我懂得多。不过有一点。由于发生了这么一个插曲,我敢肯定那个小伙子明天一定会约你出去的。”

  克丽丝汀微笑了。“他可能会。”

  “那么在他约你之前,你另外来个约会。这样他就会更重视你了,因为他不得不再多等一天。”

  “那我得去捏造一个。”

  “那倒也不必,除非你愿意。反正我是想请你的,小姐……对不起,克丽丝汀。我很想咱们俩一起吃顿晚饭,就是你跟我——算是谢谢你不久前一个晚上给我的帮助。如果你愿意跟一个老头子作伴的话,那我乐于做个替身。”

  她回答道,“我倒是很想来吃晚饭,但是我敢保证,你绝不是什么替身。”

  “好!”矮老头眉开眼笑。“我想我们最好就在这个饭店里吃。我答应过大夫,一两天内我不出去。”

  克丽丝汀犹豫了一下。她想艾伯特.韦尔斯也许不知道在这家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大餐厅里,晚餐的价钱有多贵。虽然护理费不用再付了,她可不愿意再去花掉他剩下的钱。忽然,她想出了一个不让他多花钱的办法。

  她把这个主意先搁一搁,打算以后再谈,便使他感到放心地说,“好吧,就在饭店里。不过这是件特殊的大事。你得给我时间,让我回家去换上件象样的衣服。就约定八点钟吧——明天晚上。”

  克丽丝汀离开艾伯特.韦尔斯后,在十四楼看到第四号电梯由于损坏而停驶了。她看到电梯的门和车厢都在维修。

  她乘了另一部电梯到正面夹层去。

  牙医协会主席英格莱姆大夫怒视着那个到他七楼套房里来的人。“麦克德莫特,如果你来这儿是想把事情掩饰过去,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是自费心机。你是为这个来的吗?”

  “是的,”彼得承认说。“我想是的。”

  老者气哼哼的挤了一句,“至少你没有撒谎。”

  “我没有理由撒谎。英格莱姆大夫,我是这家饭店的一名职工。我在这里工作,我就有责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办好。”

  “对尼古拉斯大夫的事,你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吗?”

  “没有,先生。我认为这是我们干得最糟的事。事实是我无权改变饭店一贯的制度,但说这个也没用。”

  牙医协会主席哼着鼻子,“如果你真是这样想,那你就应该有勇气辞掉这个差使,到别处去另找工作。可能别处工资低一些,但道德标准比较高。”

  彼得脸红了,没有立即反驳。他提醒自己,今天上午在大厅里他曾对这位年老的牙医的坦率立场感到钦佩。至今还是这样。

  “怎么样?”大夫机警、不屈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如果我真辞了职,”彼得说道,“不论谁来接替我,也许会非常满足于现状的。至少我不满足。我打算尽力去改变这里的基本规章制度。”

“什么规章制度!什么合理化!全是些该死的借口!”大夫红润的脸涨得更红了。“我这一辈子听够了这种话!它叫我恶心!讨厌,可耻,令人厌恶!”

他们静默了一阵。

  “好吧,”英格莱姆大夫放低声音说,他刚才突如其来的怒火平息了下去。“麦克德莫特,我承认你不象有些人那么顽固。你自己也有难处,我想我对你大声吆喝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是孩子,你难道不明白吗?多半正是你我这种该死的明理之人才造成吉姆.尼古拉斯今天这样的遭遇。”

  “大夫,这我很明白。但是我觉得整个事情并不象你想的那么简单。”

  “不简单的事情有得是,”这位老者咆哮道。“你听到我跟尼古拉斯说的话吧。我说如果没有人向他道歉,并给他一个房间,我就要将整个大会撤出这家饭店。”

  彼得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一般情况下,你们的大会有没有给多数人造福的项目呢,如医学方面的讨论、示范等等?”

  “那当然有。”

  “那么你这样做会起什么作用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取消一切,人们会得到什么好处呢?尼古拉斯大夫也不会……”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又引起了对方的情绪,就不再往下说了。

  英格莱姆大夫高声说,“麦克德莫特,别给我上眼药了。应当相信我这一点聪明还是有的,我早已想到这个情况了。”

  “对不起。”

  “不准干什么事,总有理由;往往理由还很充足。因此几乎没有人敢于维护自己的主张,或者明白说出自己的看法。我敢断定,过一两小时,当我一些好心的同事们听到我的打算之后,一定也会提出跟你相同的论点。”

  这个老者愤懑地喘着气。他盯着彼得看,继续说道,“让我问你一些问题。今天上午你承认对拒绝接待吉姆.尼古拉斯感觉惭愧。如果你是我,此时此地你将怎么办呢?”

  “大夫,那只是个假设……”

  “别管那是胡说!我是在问你一个简单、直接的问题。”

  彼得考虑着。他认为对饭店来说,目前不管他怎么说,也改变不了结果。那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回答呢?他说,“我想我会完全象你想的那样去办——取消会议。”

  “好!”这位牙医协会主席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彼得。“在这家尔虞我诈的饭店里,总算还有一个正直的人。”

  “也许他很快就会被解雇。”

  “别放弃这套黑衣服,孩子!也许你可以在殡仪馆找到一个工作哩。”

  英格莱姆大夫第一次咧开嘴笑了,“麦克德莫特,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你。你需要补牙吗?”

  彼得摇摇头。“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尽快知道你的打算。”如果会议真要撤离饭店,马上就有许多事要办。正如罗亚尔.爱德华兹在午饭时说的,这个损失对饭店来说将是很惨重的。但是至少为明后天作的一些准备工作马上可以停下来。

  英格莱姆大夫直爽地说道,“既然你对我说实话,我也要对你说实话。我已经决定在今天下午五点钟召开一个执行委员紧急会议。”他看了看手表。“还有两个半钟头。到那个时候我们大多数高级人员都会到了。”

  “毫无疑问,我们会取得联系。”

  英格莱姆大夫点点头。他又恢复了严厉的表情。“麦克德莫特,别因为我们刚才轻松了一下就昏了头。从今天上午起,情况毫无变化,我准备刺一下你们这些人的痛处。”

  出人意外地,沃伦.特伦特听到美国牙医协会可能取消会议并撤离饭店以示抗议这个消息,几乎无动于衷。

  彼得.麦克德莫特离开英格莱姆大夫后,立刻就去正面夹层总经理套房。克丽丝汀——彼得觉得她有些冷淡——告诉他说饭店老板在室内。

  彼得感觉到沃伦.特伦特的情绪很明显地没有象最近遇到其他事情时那样紧张。他安详地坐在豪华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那只黑大理石桌面的办公桌前,一点也没有前一天那种明显的动辄暴跳如雷的样子。在听彼得汇报时,他嘴角边不时浮现出一丝笑意,虽然这种笑意似乎与即将发生的事情毫不相干。彼得觉得老板仿佛在尽情享受一种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的私人乐趣。最后,饭店老板断然地摇着头说,“他们不会离开的。他们会议论几句,但只此而已。”

  “英格莱姆大夫看来非常认真。”

  “他也许很认真,但其他人不会认真的。你说今天下午他们要开会。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开会的结果。他们会辩论一阵子,然后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起草一项决议。以后,也许明天,委员会再向执行委员会汇报。他们可能通过这项决议,也可能进行修改,不管怎么样,他们还要讨论。再往后,也许再过一天,决议将交给大会进行讨论。我以前已经见识过了——伟大的民主程序。大会结束以后,他们还要讨论呢。”

  “我想你可能说得对,”彼得说。“不过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不健康的看法。”

  他不顾一切地说出了口,准备老板发脾气。结果沃伦.特伦特没有发脾气,而是咆哮着说,“我这是讲究实际,就是这么一回事。人们会滔滔不绝地讲他们所谓的原则,直到口干舌燥为止。不过只要他们能避免,他们是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的。”

  彼得固执地说,“如果我们能改变我们的政策,也许事情会简单些。我不相信接待了尼古拉斯大夫,就会给这个饭店带来损失。”

  “他可能不会。但是那些援例而来的下流黑鬼会的。那样我们就会有麻烦了。”

  “据我了解,我们已经有麻烦了。”不平常地,彼得感觉自己很放肆,几乎要吵嘴似的。他沉思着自己究竟会放肆到什么地步。他还感到奇怪,为什么今天老板那么高兴。

  沃伦.特伦特讽刺地皱起高贵的眉头。“我们可能暂时会有麻烦,但是过一两天就没事了。”突然他问道:“柯蒂斯.奥基夫还住在饭店里吗?”

  “就我所知,还在。如果他退了房间,我一定会知道的。”

  “好!”他脸上还挂着笑容。“我有个消息,可能会使你感兴趣。明天我要让奥基夫和他所有的饭店联号去投庞恰特雷恩湖。”

十一

  赫比.钱德勒在他那张侍者领班的立式办公卓边,居高临下地暗暗注视着四个年轻人从外面大街上走进圣格雷戈里饭店,这时离下午四点钟还有几分钟。

  赫比认识这伙人中的两个是莱尔.杜梅尔和斯坦利.狄克逊,后者满面怒容地带着他们走向电梯。几秒钟以后他们就不见了。

  昨天打电话的时候,狄克逊就向赫比保证,他决不会泄露侍者领班插手前一天晚上的纠纷这件事。但是赫比心神不安地想,狄克逊只是四个人当中的一个。其他几个人——或者也包括狄克逊在内——在盘问与可能的威胁之下会作出什么反应,那又当别论了。

  象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一样,侍者领班老是在沉思,心里越来越害怕。

  四个人走出电梯后,斯坦利.狄克逊在正面夹层又继续带路。他们在一扇格板门外停了下来,门上有一块被柔和的灯光照亮着的牌子,上面写着“总经理室”。狄克逊愁眉不展地重复了先前提出的警告:“记住!——让我一个人讲话。”

  弗洛拉.耶茨把他们带到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办公室。他冷冷地抬头看了一眼,挥手叫他们坐下,问道,“你们哪个是狄克逊?”

  “我就是。”

  “杜梅尔?”

  莱尔.杜梅尔不那么自负地点点头。

  “我还不知道另外两个人的名字。”

  “真不幸,”狄克逊说,“早知这样,我们都可以带着名片来。”

  第三个青年突然插嘴说,“我叫格拉德温。这是乔.沃罗斯基。”狄克逊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几个人,”彼得说,“当然都知道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我已经听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讲过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听听你们的说法。”

  其他人还来不及插嘴,狄克逊就赶紧说道,“听着!——到这儿来是你的主意,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因此,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彼得绷紧着脸。他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怒气。

  “好吧,我想我们先从最不要紧的事情谈起。”他翻着文件,然后向狄克逊说,“1126-7 号房间是用你的名字登记的。当你逃跑的时候”——他把“逃跑”两个字念得特别响——“我想你也许没顾上退房间,因此我替你把它办了。这里有一张应付七十五元几分的帐单。另外还有一张一百一十元的帐单,是损坏房间赔偿费。”

  那个自我介绍叫格拉德温的人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这个七十五元我们付,”狄克逊。“就付这些。”

  “如果你拒付另一笔帐,那是你的权利,”彼得对他说。“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们不会就此罢休的。需要的时候,我们会起诉。”

  “听着,斯坦……”这是第四个青年,乔.沃罗斯基。狄克逊挥手叫他不要作声。

  在他旁边的莱尔.杜梅尔局促不安地扭动着。他细声细气地说道,“斯坦,他们会把事情搞大的。要是我们非付不可的话,四个人分担就是了。”他对彼得说,“如果我们决定付——那一百一十元——一下子付清可能有困难。我们可以每次付一部分吗?”

  “当然可以。”彼得认为饭店的正常优待没有理由不给他们。“你们可以一个人或者一起去找我们的信用部主管,他会安排的。”他向这伙人扫了一眼。“这件事情我们就算解决啦?”四个人一个一个地点点头。

  “那么,剩下来就是强奸未遂的事了——四个所谓的男子汉对付一个小姑娘,”彼得用轻蔑的口吻说道。

  沃罗斯基和格拉德温涨红着脸。莱尔.壮梅尔不安地避开彼得的眼光。只有狄克逊还是那么自恃。“这是她说的。也许我们的说法就不一样。”

  “我已经说过我愿意听听你们的说法。”

  “哼!”

  “那么我只能相信普雷斯科特小姐的说法了。”

  狄克逊暗笑着。“你是不是希望你当时也在场,老兄?也许这样事后你就有话说了。”

  沃罗斯基咕哝说,“别着急,斯坦。”

  彼得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他简直想从办公桌后面冲出去,给自己面前的这张自鸣得意、斜眼看人的脸来一记耳刮子,但是他忍住了。他知道这样做会使狄克逊有机可乘,这可能正是这个青年的狡猾企图。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动怒而失去自制。

  “我想,”他冷冷地说,“你们都知道这是可以构成刑事罪的。”

  “如果可以成立的话,”狄克逊反驳说,“现在早已有人起诉了。所以别对我们来这老一套。”

  “你愿不愿意把这些话再讲一遍给马克.普雷斯科特先生听?要是他知道了女儿的遭遇,从罗马赶回来的话。”

  莱尔.杜梅尔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一副惊慌的样子。狄克逊的眼睛里也第一次闪现出不安的神色。

  格拉德温急切地问,“有人告诉他了吗?”

  “住嘴!”狄克逊命令道。“这是花招。别上当!”但是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自恃了。

  “是不是花招,你可以自己判断。”彼得拉开他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文件夹,把它打开来。“我这里有一份签了字的报告,是我完全按照普雷斯科特小姐所说的和我自己星期一晚上到1126-7 号房间时所看到的情况写的。它还没经普雷斯科特小姐证实,但是会得到证实的,她也许还要加上一些她认为该加的细节。还有一份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就是被你们殴打的那个饭店职工——写的并签了字的报告,它证实了我的报告,并且还描述了他赶到现场后所目睹的一切。”

  让罗伊斯写一份报告的主意是彼得昨天很晚才想起的。为回答电话里的请求,这个年轻的黑人今天一大早就把报告送来了。这份字打得整整齐齐的报告,条理清楚,措词谨慎,反映了罗伊斯的法律修养。同时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提醒彼得说,“我还是那句话,在审讯白人强奸案时,没有一个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庭会听信一个黑小子的话的。”虽然彼得为罗伊斯的一再唠叨所激怒,但还是向他保证说,“我可以肯定这事决不会上法庭,但是我需要这个武器。”

  斯坦.雅库皮克也出了力。由于彼得的请求,这位信用部主管对有关斯坦利.狄克逊和莱尔.杜梅尔这两个小伙子的情况作了周密的调查。他报告说:“杜梅尔的父亲,你知道的,是个银行经理;狄克逊的父亲是汽车经纪人——生意很好,有座大宅第。两个孩子看来都挺自由——我想都是父母宠坏的——还有很多钱,尽管有一定的限制。据我所听到的,两个父亲可能都不完全反对自己的孩子睡上一两个姑娘;很可能他们还要说:‘我年轻时也这样来着。’但是强奸未遂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特别是牵涉到普雷斯科特的女儿。马克.普雷斯科特在这城里,象其他要人一样,很有些势力。他跟那两个父亲出入一个社交圈子,但是普雷斯科特的社会地位可能要高一些。当然,如果马克.普雷斯科特揪住老狄克逊和杜梅尔不放,控告他们的儿子强奸了他的女儿,或者企图强奸,那么天准得塌下来,这一点狄克逊和杜梅尔的孩子们是清楚的。”彼得向雅库皮克道了谢,准备等到需要时再使用这些材料。

  “那套什么报告,”狄克逊说,“根本不象你说的,全是胡扯。你是后来才到那里去的,你的报告全是道听途说。

  “这个说法也许对,”彼得说。“我不是律师,因此我不知道。但是我完全相信它。而且,不管你们胜诉,还是败诉,走出法院时你们都不会感到轻松,我相信你们中间某些人在家里可能也不会好过。”从狄克逊和杜梅尔互递的眼色中,他知道这最后一着已击中了要害。

  “天哪!”格拉德温怂恿着其他人,说,“我们可不愿意到什么法院去。”

  莱尔.杜梅尔绷着脸问道,“你打算怎么样?”

  “要是你们合作的话,我不准备再进行进一步动作,至少针对你们而言。相反地,如果你们继续作梗,我等一会儿就要打电报给在罗马的普雷斯科特先生,并且把这些报告送给他在这儿的一些律师。”

  接着是狄克逊愤愤不满地问道,“你所谓的‘合作’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每个人现在当场把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写下来,包括上半夜发生的一切事情和饭店里有谁牵涉在内,如果有的话。”

  “见鬼!”狄克逊说。“你可以欺骗……”

  格拉德温不耐烦地插嘴说,“行啦,斯坦!”他向彼得问道,“假使我们写的话,那么你怎么处理它们呢?”

  “我很想把它们另作别用,我向你们保证,除了饭店内部以外,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这些东西的。”

  “我们怎么知道你信得过呢?”

  “你们不会知道。你们得冒冒险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唯一的声音就是一张椅子的吱吱嘎嘎声和外面轻轻的打字声。

  突然沃罗斯基说,“我来冒一下险。给我什么东西,让我写。”

  “我想我也愿意写。”那是格拉德温。

  莱尔.杜梅尔不高兴地点头表示同意。

  狄克逊愁容满面,然后耸耸肩膀。“既然大家都愿意写了,写不写还不是一样?”他告诉彼得说,“我要一枝粗笔尖的钢笔,那适合我的风格。”

  半小时后,彼得.麦克德莫特又把那几页东西更仔细地看了一下。刚才在那几个小伙子一个一个地走出去之前,他已经匆匆地浏览过一次。

  关于星期一晚上的事件,这四份东西虽然某些细节不尽相同,但是在主要事实上彼此都可以证实。所有这几份东西都提供了早先没有掌握的一些材料,他们特别遵照彼得的指示写出了相关饭店员工的名字。

  侍者领班赫比.钱德勒被又稳又准地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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