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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件小事 -- aokra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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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件小事

鲁迅先生是我所敬仰的人物之一。不过到了现在这年纪,多少也还是知道人无完人这个道理的。所以萨兄的文章虽然给我些意外,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需要为先生一辩的意思。但是后面的很多跟帖,我看了心里却很难过。骂鲁迅为汉奸,骂其尖酸,轻蔑地称其为文人,这是我所不能接受地对于先生的侮辱,我想即便萨兄文章本意也决不是要此效果吧?

先生的学识思想,不是小子所能置喙。先生的文章自从来到异国之后,也基本上没有机会再读。但先生的文章多少还记得一些,也还时时在心中想起。我最喜欢的,是先生的彷徨。尤其是其中三篇:伤逝,在酒楼上,魏连殁。小子无知,不敢谈什么艺术感受,但是多多少少也还读过一点书。还记得当年读先生这三篇,就如巨石压胸,便恨不能如先生文中所说的那样,发出几声狼嚎来。我读过的书中,少有能给我如此感觉者,所以单凭此三篇,便足以支持我对先生的敬重和仰慕。而及年岁稍长,见识稍多,每每想起这几篇,对先生之敬重便多几分。试拿徐志摩先生的风流韵事和伤逝中的故事一比如何?我以为将女人当人看,而又看透所谓知识分子之爱情,理想,和所谓激情之虚伪,莫过于此篇。而两者之道德思想之境界,高下立判。也无外乎鲁迅谈起徐总带几分冷嘲热讽。而此之嘲讽,请恕在下冒犯,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尖酸刻薄之处。若因此便以先生无绅士风度而归到愤青一流去,那我只能说,愤青恐怕也不是一个太过贬义的词了。

现在对于梁实秋一流的人物评价是愈来愈高了起来,大约国家承平日久,现在正是莺歌燕舞之太平盛世,往日的革命者,终于也需要一些雅致的东西了。这样的文人,这样的文人趣味,终于也更可以有一些市场。我对梁的文笔确实没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单凭雅舍系列,梁便足以称为大家。只是我以为以梁为楷模而讥之先生以尖酸,实在是把先生瞧得太低了些。梁一流人物,几千年来绵延不绝,几千年后大约也不会太缺。而先生我却以为几千来之少有,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见多。

试举大家都熟悉的这篇一件小事为例,我不想谈此文的艺术成就,若仅就思想上来说,我以为此文一出,先生便于同时代之文人,更于中国几千年来之文人传统划了一条界线。中国的文人是什么,就是士,多的是所谓士绅士大夫也。虽然也会有人说一点什么老农之为师之类的话,但士一阶层是毫不怀疑自己传文载道之历史责任,更不会怀疑自己劳心立德的崇高风范的。可是偏偏这篇文章里,先生看着一个车夫,却觉出他的大出来,觉得自己皮袍下的小出来,这岂非是风流尽丧?而且更重要的,从这一篇里还可以隐隐觉出先生一个更长期的主题来,那就是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是算不了什么的。整本彷徨,即是先生对自己的拷问,也是先生对士一阶层的拷问。我以为此一拷问较之于五四诸公还有一明显不同。五四诸公是相信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的。我觉得先生更厉害的一点,却是在拷问士一阶层能担得起这份领导责任吗?在这一点上鲁迅先生真正颠覆了几千年来中国的政治与文化传统。而从一件小事一文中,便能看出先生一面在否定士之本身时另一面所寄于的理想的指向。毛能从众人中一眼便看出先生,以为先生的方向就是中国新文化的方向,实在是自有他的见地的。

先生从一件小事中引出了一个大问题,这绝不是简单地所谓向劳动人民学习就可概括的。士一阶层自春秋战国以降,便于中国的政治命脉相紧密联系。为什么能如此呢?我以为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便是士的出身。士本是末等的贵族和平民中的先进,因此他们自然地便形成了一个桥梁,沟通于上下层之间,真正地将国家的意志实施到人民中去,又将人民的意见反映到上层来。士一阶层,是有他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负的。汉朝的士大夫敢劝汉帝禅让,宋的士大夫要争一个帝师之礼,都是这种精神的反映。然而士一阶层自宋以降七百年,却是在不断的腐朽堕落中。在思想上,他们超不过佛教的信仰,在政治上,他们打不破皇室的独裁和中央的集权,而在文化上他们也少有中国汉唐时之作为。在明,科举和等级制度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将名利思想灌输到每一个读书人的心中去。在清,出仕便是对异族的屈服,是将孔子之夷夏之分置之于不顾,是将民族大义置于不顾。所以明清以来,士在道德上,思想上,文化上,处于全面的衰竭之中,然而此一阶层,尤然视自身为中国理所当然之领导阶层。更为重要者,在于经济基础之变化。经过宋以来的演变,中国的经济基础以形成以士绅为核心,以官僚为群体的一个庞大剥削系统。士绅大夫们,就是农民最直接的剥削者。士,早以从最初的人民的代言者,成为人民最直接的敌人。所以中国的土地革命,首先便是对士绅而来。

然而士一阶层自有他自身的优秀传统。我以为先生才是真正的这一阶层的优秀代表。清末之际,最可称道者,莫过于西方文化对中国之冲击。然此一文化中最值得注意之趋势,莫过于所谓人的觉醒。我以为这一觉醒有双重的意义,它一面意味着人对宗教的重评估,而另一面意味着在制度上,在文化上对人的权利从贵族扩展到平民中去,并随着时代扩展到儿童,妇女。然而问题在于,在中国,这种觉醒似乎仍然是局限于士之本身,譬如,大家都开始要爱情了。给了许多徐一流人物更方便地甩掉老婆的理由了。但是先生却是第一个将眼光转移到所谓下层人民的身上去的人。在这一件小事里,先生不再是一个启蒙者,领导者,他将自己置于被质问的地位,他自觉地意识到了士自身的软弱而将劳动人民置于更高的位置上。这其中的深刻含义,不是可以轻易地抹杀的。左翼也好,右翼也好,少有人能真正从内心深处意识到此点。以后的几十年后,才会有闻一多再一次自觉地接过这面旗帜。

先生的这种自觉反省在延安讲话中得到了党的呼应,更进一步地在以后历次的政治运动中对不断发展,并最终形成了一种所谓士的原罪。然而这是政治势力之利用,非先生之罪。反而是在这个所谓的新时代里,我以为先生所置疑的依然具有活泼的生命。我读钱穆先生的文章,常为钱先生对士之觉醒振作的呼喊而感动。然而我以为现在的所谓知识分子们,若不能如先生那样拷问自己的灵魂,若不能如当年的革命者那样真正地融入到人民中去,将自身的疾苦融入到人民的疾苦中去,那么所谓知识分子们,依然只能是如明清之际一样作为统治者的帮闲而分一杯羹,或是在黑暗中发出一点微弱的呻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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