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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爷爷一个被迫当兵的老八路2--抄家和记仇的爷爷 -- wo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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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的爷爷也是一个老八路

我大致算了一下,爷爷比我大70多岁。爷爷去世时我不超过5岁。所以下面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亲戚口儿相传得来,也没有经过验证。

最好的机会95年时就错失了,那时爷爷的同乡、堂弟、我的另一位爷爷从云南的干休所来我们家,我该多问问他。老人家02年也故去了。那次一见面,老人家就把他带了一辈子的炮兵表摘下来了,很激动,看的出他和我爷爷关系很好,很想给他的后人留点什么。而当时最大的孩子也就是我了,也未成年。老人口音很重,讲话我听不大懂,大致就是勉励我好好学习。爷爷的老家我回去过几次,我的印象是好凶斗狠,讲忠义,并不爱念书。但这几位打过仗的老人对子女的教育都抓的非常紧,跟老家是完全不一样的。文革中,我的爷爷是几乎不受什么冲击的干部(或者就是受冲击也不讲给后辈,这倒是符合我家传统),所以子女们的工作都还可以,到77年高考时,去不去上大学就成为了一种两难的选择,最终我的叔叔姑姑还是听从了爷爷的安排,继续学习。爷爷去世的前一年,总在看化学,说要将给孙子听。

我想如果我爸爸听说我不太确定爷爷的革命历程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会生气的,然后给我讲一遍革命家书。但我也可以确定讲过以后我仍然不会太清楚,原因只有一个:我爷爷自己没有讲过。

我也问问姑姑叔叔们,又没有从爷爷的老战友那里打听过一些什么,姑姑告诉我,爷爷用过非常多的化名,家里知道他的化名也就一个。

所有他的故事都是点滴的。

先说一下家里解释他文革不受冲击吧。家里有很多解释,一个是说他经历过延安整风,政治经验多,他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的没啥区别;一个是说他当过炮兵耳朵背,你就是吼他都未必听得见,爷爷单位只有两个干部不受冲击,一个是爷爷,另一个是脑袋上插弹片的,话说多了或听多了就要头疼的。我自己的一个看法是他手上一点权都没有,又呆在一个造反派都不去的地方。解放后,爷爷先是在北京总后的一个医院工作,后来又跟着他们医院迁到唐山,然后又去了围场县,再接着到围场县下面的某区里林场工作。那个地方就是塞罕坝附近,非常冷,现在据说是滑雪胜地。我爸爸姑姑叔叔都是鼻炎,多方求医的结论是以前冻的太厉害了。

爷爷的老家是吃烫饭的传统的,我小时不喝烫稀饭时总被被爸爸教育,你爷爷当年就特别能喝烫饭。日军扫荡时,爷爷就要不停的转移,来到一个村里,把稀饭烧开,有的人还在等饭凉一些再吃,有的人还在找碗筷,爷爷把稀饭盛在帽子转着帽子就吃饭了。快吃完的时候,敌人就跟来了。只有那些吃饱饭的人,才能在多日的转移中坚持下来。

爸爸说他小时候见过爷爷的一个放子弹的夹子,但爷爷根本就不配枪,爷爷的勃克枪(他自己称勃翘枪)早就交了。爷爷解释道,有一次敌人追,一颗流弹打在腰上,多亏自己当时多背了几个子弹夹,正好夹杂两颗子弹之间。

说起枪伤,我可以确定爷爷腿肚子上肯定有一处。听无数人讲过,敌人追,爷爷跟着队伍转移,不知不觉中了一弹,打在腿肚子上。当时太紧张,完全没感觉,跟着跑了几里。直到有战友发现他受伤了,指给他看,爷爷才发觉中枪了,也就跑不动了。

据说爷爷当年是在太行山,跟着总部机关的。奶奶是八路军医院的护士。小时候我总不大理解,也不太理解我爸爸为什么觉得《地道战》假,也就是从西西河上,从老兵访谈上,从别人家的会议录上,我才慢慢开始理解这段历史。

战斗的故事就这么多。没办法,他们不讲。我前文提到的云南的爷爷是去过越南的,一样,他也不讲。

再能说的就是家谱上的事了。爷爷的爷爷是个大地主,到了爷爷的爸爸这一辈,吸食大烟把家败光了,爷爷念了高小后就无钱读书了。到天津一带做工,成了彻透彻脑的无产阶级。然后日本人打来了,爷爷参加共产党打鬼子。45年以后有了两个子女,战争年月没保住,直到解放后有了我爸爸成为长子。55年受封中校,我今天能看到大多数照片都是爷爷穿着呢子大衣的照片。然后养着我家和我奶奶两大家子几十口子。加入过四清工作队,扎根农村。去世前几年,在同村老战友帮助下住进疗养院。

我祖父家这边的历史,跟中国近现代史中描述的一模一样:帝国主义坚船利炮打进中国,走私鸦片,民不聊生。中国人民不屈服,坚持斗争,打败日本侵略军,实现民族解放。

而我外祖父家正好描述了中国老百姓的另一种生活:前朝皇帝批的书香门第,家大业大,当地最小的地主也有十五顷;身强力壮,为了保境安民加入乡团,升级至团长。解放时打散到大西北,解放后还乡,做泥瓦匠为生,子女借改革春风过上了好日子。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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