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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谈一点空军问题上鲁迅先生的偏颇之处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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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两封信都在这儿了

另:冯友兰=风游览?嗬嗬

苏雪林致胡适函(1936年11月18日)

适之先生:

  自从珞迦山见了先生一面,匆匆又过了几年了。因为我素禀嵇康之癖,这

几年里虽然极其想念先生,却总没有写封信恭候先生的起居。先生虽不致因此

怪我,而我自问疏懒之罪,实不可容恕。

  不过,我虽然没有与先生通信,对于先生的行动和言论,却甚为关切。近

闻先生不久返国,触动我几年来渴慕之怀;又有许多话想同先生谈谈并请教,

所以才写这封信。

  我所要对先生谈谈的,第一是关于先生主办的《独立评论》态度的问题。

这里我要先对先生和《独立评论》---下简称《独评》---表示衷心的感谢。前

几年左派势力活跃,整个文化界都被他们垄断。他们的理论既娓娓动人,其宣

传的方法又无孔不入。九一八以后,日本帝国主义者不断向中国侵略,政府态

度不明,四万万人都抱有行将为亡国奴的忧惧。不但青年感到万分的苦闷,我

们中年人也感到万分苦闷。左派理论,恰恰指引我们一条出路。于是大家如饮

狂泉,如中风疾,一个个左倾起来了。我那时虽末加入左联,思想亦动摇之至。

但我虽然没有学问,却很虚心,自己既找不着应该走的路,不如取决于有学问

有见识如先生者其人。所以前年先生过沪之便,我曾专诚拜褐,蒙先生不弃,

有所开导。后来连读《独评》数年,思想更趋稳定。假如当时不闻先生的教训,

以后又无象《独评》一样的刊物指导我思想的正轨,则区区此身,难免不为汹

涌的时代潮流扫卷而去,我个人牺牲不足惜,助长恶势力的蔓延,则太与救国

志愿相违反了。

  《独评》持论稳健,态度和平,年来对于中国内政外交尤供献了许多可贵

的意见。中国近年经济文化的建设,日有成功,政治渐上轨道,国际舆论也有

转移,我敢说《独评》尽了最大推动的力量。不过《独评》的态度因为过于和

平,持论因为过于稳健的缘故,色彩未免不甚鲜明。青年读惯了那些慷慨激昂、

有光有热的反动文字,再读《独评》当然会发生不能“过瘾”之感。从前政局

不稳,左派势力太大,那时我们提出鲜明的主张,必为恶势力所摧毁,所以

《独评》态度实有不[得不]如此之势。现在中国统一,政府威权巩固,青年对

于政府感情比以前已是不同,再听《独评》再说话时,一定比较容易入耳。青

年知识不足,看不懂含蓄的东西,假如《独评》态度能明朗化、积极化一些,

再多登慷溉激昂、有光有热的文字,我想它对青年效果之大将不可思议。  

《独评》所登中苏关系二篇,言今日人所不敢言,足以打破青年迷信共产主义

和崇拜苏俄的大梦。我所谓明朗积极化者,即指此而言。不过这也要看实际情

形而定。青年受左派宣传麻醉已久,这类药针打得不适当时,怕会引起意想不

到的反应。这又在先生斟酌行之了。

  第二是关于从左派掌握中夺回新文化的问题。五卅以后,赤敌大张,上海

号为中国文化中心,竞完全受了左翼作家的支配。第一流作家如鲁迅(他是假左

派)、茅盾、巴金、田汉、丁玲、郑振铎、叶圣陶、博东华,第二、三流作家如

郁达夫、郭沫若(我要说他俩是第二流)、王统照、胡风、萧军、靳以、张天翼

等,无不沾染赤色思想。他们文笔既得读者欢迎,又惯和出版事业合作。上海

除商务、中华几个名牌书店外,其余全成了他们发表思想和言论的机关。他们

灌输赤化,先从文学入手,推广至于艺术(例如木刻、漫画)、戏剧、电影,甚

至教科书的编制,中小学生的读物,也要这班人来插一手。他们又抱定了只问

目的、不问手段的宗旨,必要时什么不光明的手段都可使出。不过十年功夫,

今日之域中,已成为“普罗文化’之天下了。先生在五四时代辛苦创造成功的

新文化产业,被左派巧取豪夺,全盘接收过去,自由享用,对先生不但不感谢

一声,还要骂先生呢。先生恬谈为体,高尚其志,本不屑同他们争夺什么“思

想界领袖”、“青年导师”的头衔,不过目睹千万纯洁青年的心灵,受叛国主

义(君衡先生语)所熏染,能不痛心?先生拥护现政府的目的,是希望从散漫无

纪的国家,一盘散沙的民众中间,造成一种“中心势力”;惜着这“中心势力”

内以促中国现代化之成功,外以抵抗强敌之侵略。如其一国之中最富活力之青

年,与政府站在相反的地位,则好容易储蓄起来的一点国力,又将因互相乘除

而等于零。先生一番拥护现政府的苦心,岂不白费了吗?

  第三,是矫正流行的浅薄而谬误救国方针的问题。左派垄断文化界之后,

乘着国难时期,又提出许多救国方案。目下所出此类刊物,多如雨后春笋,我

也记不清许多,只知他们谈外交的有《世界知识》,谈内政的有《生活星期特

刊》,两者均受民众欢迎。前者我尚未注意,后者则差不多期期寓目。《生活

星期特刊》主编者是先生所认识的邹韬奋。从前他在上海办《生活》反对社会

一切不良现象,见识虽不甚高明,倒也算比较纯正的民众读物。“九一八”之

后,他或者为了过于愤激政府之无用,或者被左派所麻醉,态度一变,舍社会

问题而谈国家问题,终于高唱打倒现政府,组织共产主义的国家,致被政府将

他所办之报封闭。韬奋出洋,友人杜重远等办《大众生活》与《永生》,继续

韬奋政见。因言论过于激烈,及得罪日本天皇,均不久天折。韬奋回国后,在

香港办《生活星期周刊》。大约为了出洋一趟,呼吸了一点新鲜空气,又同左

派朋友隔离,我觉得那个时期里他的头脑比较清醒,所发议论也就不象从前偏

它。譬如他提倡“救亡联合战线”,希望政府与人民站在一条战线上对付当前

最大敌人。当鲁迅、茅盾在上海闹什么“国防文学”与什么“民族革命战争的

大众文学”时,韬奋还不以鲁迅为然,屡次指摘他“关门主义”、“宗派主义”

的错误。近来韬奋因香港航运不便,刊物普及为难,将刊物搬回文化中心的上

海出版。这一来就坏了,他被左派所包围,思想又趋反动了。韬奋这位大少爷

正如严又陵之所批评梁任公者:“于道德徒见一偏而出言甚易,其笔又有魔力

足以动人”。他以过去历史关系,拥有群众数十万。左倾之后(他尚自命为超然

派,其实被左派包围,已不能自主),又吸收了无数青年,其一举一动俨然成为

一种势力。

  这一派人投合庸众和青年所好,一谈中日外交,便高喊“抗日”、“宣战”

等等好听的口号。至于中国实力究竟如何,准备充分与否,那是从不过问的。

他们有个最大的幻影和由这个幻影所生出来的最后的信仰,那便左派所艳称的

“大众”。他说与日本开战并不难,只须将“大众”这尊救苦救难千灵万应的

菩萨抬出来,组织什么“人民阵线”,发动什么“整个民族救亡运动”,最后

的胜利定会归于我们的。但“人民阵线”如何组织,“整个民族救亡运动”如

何发动,他们也始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而且我看在这两个热辣辣的爱护国族

的口号之中,似尚藏有君衡先生所说的叛国企图。庸俗的民众和无知的青年,

为这样浅薄而谬误的理论所鼓动,所迷醉,附和者不乏其人。即知识较高的大

学生,也受了这两个空洞口号的欺骗,恨不得“大众菩萨”早日显灵,说来可

笑又复可怜。我以为先生对于上述这类刊物,不得不注意,对于他们的理论,

应设法加以矫正,庶乎可以一正国人之观听,而赐青年以南针。

  第四,是关于取缔“鲁迅宗教”的问题。鲁迅死后,左派利用之为偶像,

极力宣传,想将这个左翼巨头的印象,深深打入青年脑筋,刺激国人对共产主

义之注意,以为酝酿反动势力之地。左派行事素来不大光明,这也不去管他,

但象把鲁迅那样一个刻毒残酷的刀笔吏,阴险无比、人格卑污又无比的小人,

作为青年崇拜的对象,把鲁迅的学说造成一种宗教,流弊之大,那就令人可惊

了。左派拉拢了蔡孑民先生主持鲁迅葬仪,又叫他作了鲁迅纪念会筹委之一,

想蛊惑当局,对鲁迅表示一点好感,以便格来宣传“鲁迅宗教”时,获得合法

的保障,并淆乱国人的听视,于不知不觉之中堕入他们的圈套。其野心殊不在

小。我看了这现象,心里非常气愤而忧愁,想写封信给蔡孑民先生申明个中利

害,请他不要再被左派利用。兹将信稿寄上先生一阅,如以为可,即腾清寄沪

(此处尚有一份,寄上之稿请即存先生处)。另外我要做一篇《鲁迅论》,一篇

《打倒刀笔文化》,现正与《大公报》文艺编辑萧乾先生相商,想在《文艺》

上发表。但上海乃左派势力圈,萧君又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我的要求十分之九

不会成功。假如失败,我想将这些文字在《独评》上发表,不知先生允许不允

许?我知道攻击鲁迅之后,我将有好几年不得安静,甚至惹起意外危险,也未

可知。不过看了全国言论界闭茸委靡的状况,国人服强权不服公理的丑态,实

教人容忍不下去。我已决意独自打起拥护真理正义和自由的大旗,向鲁党挑战,

便告失败也很值得。在中国这样言论界情况之下,是要有人来做 Don Quixote

[堂?吉河德]的。(不过我批评鲁迅的文字未公开以前,此事望先生暂守秘密。)

  全国报纸和杂志对鲁迅的死,都尽了极大的宣传工作。《独评》还没有关

于他的文字。我知道先生回国后,定有左派的人直接或间接要求《独评》发表

一点追悼或类似追悼的文字。假如先生答应了,那就等于封闭了自己的口,缚

住了自己的手,再也不能对鲁迅批评了。我希望先生千万留心,不要上了他们

的当?

  信写到这里,忽见今日寄到的《大公报》记先生已返国,但患盲肠炎,到

沪后立转北平疗养云云。我读了这消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者先生真回

国了;忧者据报上说,这病有一种重要性,不知究竟如何。我虽说是个旧教徒,

平日对于祈祷实在马马虎虎,读过这段报纸记载之后,竞默默的诚恳而热烈的

为先生的健康祈祷了一回。

  先生频年奔走海外,为国宣劳,中国今日建设之进步,欧美对我们好感之

增加,大郡出于先生之所赐。我们身为国民者,除了满腔热烈感谢之外,实无

物答报先生。我只希望先生珍重身体,好永远为国家民族驰驱,为中国文化前

途尽力。人说五十万个的中国人换不得一个翁文灏先生,我敢说一万万个的中

国人也换不得一个胡适之先生。我想只要他是一个有脑筋的中国人,便会承认

我这句话的不错。

  先生既然身体欠安,这封信请暂时不要回答。我们这里上课如常,同事们

也都安好。余不一一,敬请大安。师母均此。

  受业苏雪林启 十一月十八日

  我攻击鲁迅的步骤如下:第一次发表《鲁迅论》,根据鲁迅过去思想

说明他假左倾,根据他十年来的杂感文检查他不近人情的性格,但措词不

妨平和。引起反响后,发表第二篇及与蔡先生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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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致苏雪林函稿(1936年12月14日)

雪林女土:

  谢谢你十一[月]十八日的长信。我十二月一日到上海,十日回家,昨晚

(十一)始得检出细读。

  你自称疏懒,却有此豪兴,有此热诚,可佩之至。关于《独评》,你的过

奖,真使我愧汗。我们在此狂潮之中,略尽心力,只如鹦鹉濡翼救山之焚,良

心之谴责或可稍减,而救焚之事业实在不曾做到。我们(至少可说我个人)的希

望是要鼓励国人说平实话,听平实话。这是一种根本治疗法,收效不能速,然

而我们又不甘心做你说的“慷慨激昂、有光有热”的文字,----也许是不会做,

----奈何?奈何?

  此事当时时放在心上,当与一班朋友细细谈谈,也许能做到更积极一点。

  关于左派控制新文化一点,我的看法稍与你不同。青年思想左倾,并不足

忧虑。青年不左倾,谁当左倾?只要政府能维持社会秩序,左倾的思想文学并

不足为害。青年作家的努力,也曾产生一些好文字。我们开路,而他们做工,

这正可鼓舞我们中年人奋发向前。他们骂我,我毫不生气。

  左倾是一事,反对政府另是一事。我觉得政府的组织若能继续增强,政府

的力量若能继续加大,一部分人的反对也不足虑。我在北方所见,反对政府的

势力实占极小数。其有作用者,虽有生花的笔舌,亦无能转变其分毫。其多数

无作用者,久之自能觉悟。我们当注重使政府更健全,此釜底抽薪之法,不能

全靠笔舌。

  我总觉得你和别位忧时朋友都不免过于张大左派文学的势力。例如韬奋,

他有什么势力?你说他“有群众数十万”,未免被他们的广告品欺骗了。(《生

活》当日极盛时,不过两万份,邵洵美如此说。)

  “叛国”之徒,他们的大本事在于有组织。有组织则天天能起哄,哄的满

城风雨,象煞有几十万群众似的。

  不知为什么,我总不会着急。我总觉得这一班人成不了什么气候。他们用

尽方法要挑怒我,我总是“老僧不见不闻”,总不理他们。你看了我的一篇

《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没有(《论学近著》)?我对他们的态度不过如此。这

个方法也有功效,因为是以逸待劳。我在一九三零年写《介绍我自己的思想》,

其中有二三百字是骂唯物史观的辩证法的。我写到这一页,我心里暗笑,我知

道这二三百字够他们骂几年了:果然,叶青等人为这一页文字忙了几年,我总

不理他们。

  今年美国大选时,共和党提出Governor Landon[兰敦州长]来打Roosevelt

[罗斯福],有人说:“You can't beat somebody with nobody”[你不能拿小

人物来打大人物]。我们对左派也可以说:“You can't beat something with

nothing”[你们不能拿没有东西来打有东西的]。只要我们有东西,不怕人家拿

“没有东西”来打我们。

  关于鲁迅,我看了你给蔡先生的信,我过南京时,有人说起你此信已寄给

他了。

  我很同情于你的愤慨,但我以为不必攻击其私人行为。鲁迅狺狺攻击我们,

其实何损于我们一丝一毫?他已死了,我们尽可以撇开一切小节不谈,专讨论

他的思想究竟有些什么,究竟经过几度变迁,究竟他信仰的是什么,否定的是

些什么,有些什么是有价值的,有些什么是无价值的。如此批评,一定可以发

生效果。余如你上蔡公书中所举“腰缠久已累累”“病则谒日医,疗养则欲赴

镰仓”……皆不值得我辈提及。至于书中所云“诚砧辱土林之衣冠败类,廿五

史儒林传所无之好恶小人”一类字句,未免太动火气(下半句尤不成话),此是

旧文字的恶腔调,我们应该深戒。

  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

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通伯先生

当日误信一个小人张风举之言,说鲁迅之小说史是抄袭盐谷温的,就使鲁迅终

身不忘此仇恨:现今盐谷温的文学史已由孙琅工译出了,其书是未见我和鲁迅

之小说研究以前的作品,其考据部分浅陋可笑。说鲁迅抄盐谷温,真是万分的

冤枉。盐谷一案,我们应该为鲁迅洗刷明白。最好是由通伯先生写一篇短文,

此是“gentleman[绅士]的臭架子”,值得摆的。如此立论,然后能使敌党俯

首心服。

  此段似是责备你,但出于敬爱之私,想能蒙原谅。

  我回家已几日了,匆匆写此信,中间又因张学良叛国事,心绪很乱,时写

时停,定多不贯串,请你莫见笑。

  匆匆问好。

胡适 廿五,十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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