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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王小波留下了什么? -- sunchi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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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王小波留下了什么?

王小波写出了当代最好的汉语。汉语习惯了所谓古典的和谐,也习惯了行文的汪洋恣肆,更习惯载道的激烈,却一直缺乏王小波的透彻和明白。我们处在电视、电脑的时代,不能不承认,如今书面语失去了力量,想把我们从电视前拉回来,缺乏魔力的文字是做不到的。而王小波的文字就充满了这种紧张感:叙述的舒缓和精神上的紧张,抒情与反讽、痛苦与诗意的交替。读他的小说是精神、智力的冒险和享受。

    他的小说挑战了85新潮以来小说实验与可读性的分野。好小说家应该同评论家捉迷藏,难为普通读者则不算高明,戏弄评论家是小说家的一大乐趣。这是我读王小波的经验。对普通读者,王小波留下了泼皮、有趣,对评论家而言,我觉得他们首先需要学习理解王小波作品的背景知识。王小波死后书卖得好,有人归之为商业炒作,对此等议论,我颇不以为然,如果没有好作品,纵然死上一百次又有何用?

  王小波的小说好看,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他尊重日常经验,如同他的杂文、随笔尊重常识。当然,仅仅做到这点还不能保证写出好小说,但我们凭经验可以知道,许多坏小说却在刻意追求怪诞离奇。公平地说,85新潮以来的实验小说在学习和模仿的路上的确费尽了力气。我们学会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因为中国本来就有装神弄鬼的传统,似乎我们也学会了博尔赫斯的故事迷宫,因为我们本来就恍兮惚兮、梦为蝴蝶。

     90年代,米兰.昆德拉被小说家们青睐,大家羡慕他的性游戏,媚俗一词也天天挂在嘴上,但没见谁去学昆德拉,道理很简单――昆德拉太难学了,毕竟在小说中议论和思考不是件容易事。小说家可能在道德上糊弄人,也可能在抒情上糊弄人,但说理,这需要更深的素养和扎实的真招式。王小波会通文理,热爱智慧,自己就拥有一个广阔的智性空间,小说写得好看,是因为他把这些溶进了小说。

  劳伦斯曾说,巴尔扎克是巨人般的侏儒。当诗歌走向了语言实验室(也可能是返回了诗人自己),哲学走向纯技术的分析,小说若想继续生存,就得把诗歌和哲学丢掉的东西拣拾起来。王小波经常自称行吟诗人,以罗素为精神导师,大概就是出于这种原因。

  借用劳伦斯的话来说,王小波是侏儒般的巨人。负载他的智性空间的是孩子气的语言――我认为这与马克.吐温的影响有关,而不是他到处声称的卡尔维诺和玛格丽特.杜拉斯。他的打闹和顽皮(学者们称之为游戏精神)表现了他智力上的从容(而不是优越感),佯谬和装天真、玩深沉从来都不在一个量级上。

  王小波理解荒诞,这就使得他的打闹顽皮具有一种厚重的底蕴。他未曾认同现代派文学那种彻底的虚无和荒谬,他只是学会了他们说话的口气,骨子里却认同古典自由主义的价值观。以我的见解,他是一个站在世界前沿的汉语小说家,总有一天,人们会把他的《黄金时代》同他激赏的《情人》、《分成两半的子爵》放在一起。

     当然,他的小说不证明汉语小说具有世界对话能力――好作家都在老实写作,腾不出手管什么对话不对话,更不用说在哪里对话了。我想,他本人可能喜欢这样的证明:小说与智慧的结盟是可能的,而这正是汉语小说的缺失。对王小波来说,信仰免谈,理性、智慧深入骨髓,渗透在他每一个句子里,他本人也借此完成了自己的智者形象。在汉语背景下,爱智向来是羞答答的,所以中国智者少,圣贤多――如果这样说话,只是一知半解之论。然而理性的清澈、智慧的从容在汉语小说中很少见到。

  王小波的小说开拓了汉语小说的智性空间,关于这点,倒是思想界理解在先。思想界理解王小波,多是从他的精神气度而言,往往忽略他的文学,实际上,我认为王小波的杂文、随笔受益于他的文学。尽管如此,至今仍难见到文学界的真正反应。文学界对王小波的轻慢反映了文学界的糊涂,使人由不得轻看文学界,也为后来的文学青年提供了一个不良信息:想写出好作品,不要和文学界发生半点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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