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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乡村纪事(话题沉重,拒绝抬杠,慎入) -- 然后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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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乡村纪事- 之血税

在家乡的小路旁边的墙上,总有着各种各样的标语。计生办的: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难生存。教育口的:经济腾飞,教育先行。还有税务的:皇粮国税,天经地义

按照老百姓的说法,农业税叫做“公粮水费”。在包产到户之后的很短时间以内,农业税负大致是合理的,老百姓能够承受的。那时候农村一片朝气蓬勃。集体的财产积累还在,比如各种机械,脱粒轧棉推土,我们生产队几乎拥有当地最齐全规模最大的农业机械。另外各家各户的生产积极性极其高涨。在那几年里,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都憧憬着电灯自来水公路,修建了高大的水塔,将自来水管道也接入户了。

但随后的光景却让所有人的希望化为泡影。自来水管道被切割私用了,水塔也被废弃。修路的计划也只能一拖再拖。集体的积累逐渐被败光,最后连村委会的树也被卖掉。而且村里的债务有多少,从来不曾公开过。

为什么逐渐加重负担了呢?

我没有做很详细的数据分析。全面的理解可以参照李昌平先生的著作。我根据亲身体验可以总结下面的几条原因(分类并不准确):

一是税外费用(因公费用)的逐步增加。比如教育费附加,所谓的建设费等。

二是公共开支的增加,最直接的是学杂费。记得1988年幼儿园报名交费是10块钱,而后年年有涨。

三,摊派,为什么要摊派呢?一是公务办事人员增多。二是瞎报工农业产值,然后让农民顶缸(这个素不为外人所知)。

四,通货膨胀。农民是最没有能力抵御通胀的。

近年来的农业政策调整取得的成效越大,越能说明过去20多年里面对农业敲骨吸髓的程度。在有税费的时候,即便外出打工的家庭也没有能力盖新房。但是仅仅取消农业税两三年,家乡的楼房已经盖了一茬又一茬了。说农村消费已经启动,我看是没有异议的。

但遗留问题并不是没有,比如村级债务。村级债务是怎样积累下来的呢?交税。

一般是这样的,上级机关为了尽快受上农业税来,给下面的行政村进行奖金激励,而滞纳要罚款。村里对农民的情况知道的很,这税不是一天两天收的上来的,还有不少“钉子户”,于是借债先交税。跟谁借?银行?没有抵押银行才不会贷款呢。都是找关系向有节余的政府机关借款。比如1990年代如日中天的计生办。几十年利滚利算下来,谁知道有多少。

那些书记村长都是人精,过几年一换届烫手山芋不要自己抗。曾经在换届选举的时候村支书坚决不肯连任,连夜外出做生意去了。

但是这税还是要收啊,皇粮国税,天经地义么。面对越来越难的收税,乡镇政府终于祭出了杀招,成立征税小队,招募了地方上的一些小痞子,对农户武力征税。当他们来我家的时候,我怀里揣着一把篾刀在一边看着,如果有人动手,我也决不会客气。

可叹我父亲作为一个老党员,从来没有过亏欠公家的想法,向来都是村委那帮人打开缺口的目标。那天结果怎样有没有交成税款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双方都客客气气并无一点火气。

在还没有取消农业税的最后几年里,我的家乡就像一个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老汉,一片残破衰败的景象。下面是2007年底在给家人打电话后一时激奋写下的,虽然今天的光景要好了,但我衷心期望这样的历史不要出现反复,让中国老一辈农民在幸福平安的憧憬中老去。

我的家在农村。

我从来不相信媒体上所谓“新农村建设”的宣传,也从来不相信所谓的“送*下乡”活动。至少,在所谓的新政普及到我的家乡之前,我不相信这些。在广大的社会投机分子眼里,农村只是他们获取政治资本的借口。从来不会有人愿意回到农村,献身农村。包括我,不孝的农民的儿子。

曾经以千千万条生命扭转中国革命命运的农村,曾经以身家性命为赌注拉开新中国改革序幕的农村,在时代的发展中迅速走向凋敝。

在我心中,农村印象是一幅由葱绿新鲜转向灰暗衰败的画卷。

许多人不知道,我的农村在1980年代末也有一段欣欣向荣的局面,曾经建过自来水塔,曾经有过轧棉场,曾经有过数十台套机电设备。而我的家乡也曾经是中国百强县,以棉花,黄花,状元花著称荆楚。

我的父老乡亲,也都做过“万元户”的梦。

现在的农村,就像一个走向死亡的老人的,每一次回家,我都能发现她多一点死亡的痕迹。

病汉老牛破车,老树昏鸦,这可不是秋思,这是现在的我的农村。精壮劳动力到城市打工去了,家庭几十年的积蓄被孩子上学掏空了,农药化肥又涨价了,种田种成破产了。大病等死小病拖,还要应付“公粮水费”。谁跟我提农民医保社保,农业免税我跟谁急。

作为一个经济学本科水平的青年,我知道以原始手段耕种为特点的小农经济必然要在现代市场经济的挤压下崩溃,在此基础上产生现代集约型农业生产,产生农业劳动力的转移。但问题是,中国的农业转型是以敲骨吸髓式的剥削为特征的。亲身经历让我对社会主义的公平与人道产生了怀疑,终于从一个又红又专的大好青年成为现在的旁观者,我将要看到的是以我的父母为代表的中国旧式农民的衰亡,但我看不到新的农业生产方式产生的土壤。

新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1980年代是农业农村大发展的十年,那个时候的城里人还在计划经济,过的并不比农村好。

农村经济由于政策的放开而大发展,也因为国家政策的控制而衰败。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中国农村经济的市场化程度十分低下,主要农产品的收购渠道&定价权利长期控制在国家手中,直到2002年才开始以市场调节为主。

1985年中国正式形成价格双轨制。主要是包括主要农产品收购价格、主要工业产品出厂价格、紧缺商品价格的双轨制,即同一城市、同种商品同时存在计划内、计划外两种价格的状态,国家计划任务内的实行国家牌价,超计划生产部分和按国家规定的比例允许企业自销部分实行市场价格。

在改革初期面临着和建国时一样的百业凋零的局面时,一个在新中国建国初期就有争议并由最高领袖确定的制度在改革中得到强化--工农产品剪刀差。这个曾被认为是资本主义罪恶的经济制度,为中国改革向城市破局并支援城市发展提供了重要条件。这对于农村意味着农业生产利润流向城市,城里人花着农民的钱。

但对中国十亿农民来说,并不算什么,只要吃饱穿暖,零花够用,生活有希望就行了。在双轨制下,两种价格的存在给有关部门极大的寻租空间。而且农产品收购渠道统一在国家手中。评级,定价,加工权,每一个权利都意味着--钱。

我的家乡盛产棉花,各个棉花收购站都设在乡镇一级。1980年代以后,农民伯伯们发现价格波动不大的情况下,棉花的评级越来越低,最后不托人送礼棉花竟然卖不出去。有时候竟然要把棉花送到离家近百里的地方去卖。要知道,那是几百斤棉花,用架子车装着,用人力拉着或者是用牛车。一趟卖棉要花两天。

越到后来形势越坏。有一年农民将辛辛苦苦种出来,辛辛苦苦剥出来,辛辛苦苦翻晒好的棉花辛辛苦苦送到采购站,拿到的竟然是一张“白条”。--这和现在农民工收获“白条”何其相似。

再后来,农民也都学会了请托,学会了以次充好,学会了棉里掺沙。终于有一年,国家收购的棉花出现大面积的黑心棉,腐烂棉甚至有的棉花包根本不是棉花。您说,这能怨农民吗?

棉花的收购在镇上,有条件的村则已经有了自己的轧棉场。我们村就有这么一台当时方圆几十里最大最先进的锯齿轧棉机,可惜后来来了文件,以安全为名将机器拆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补偿。

我在高三时,租住着镇上棉花采购站一户人家的地下室。有一天上楼去交房租,随便参观了一下房东的房子。三房两厅,装修即使放在今天也接近“精细”,单位分的。

村里的几十套机电设备是原来集体时代留下的,改革初期每家忙于生产,每人打设备的主意。但农业生产越来越艰难,集体负债也积累的越厉害,那些黑乎乎的大家伙全部被贱卖。一个清冷的早晨,在许多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我在大队部看着最后一台履带推土机被人开走,就像被偷走一样。最后,大队部里公有的几十棵杉树也被锯倒卖掉。

当初所谓的民营企业,在1990年代没有卖过假冒伪劣产品的不多。刘家兄弟就倒卖过伪劣饲料。企业家的原罪,永远将这些人钉在耻辱柱上。看一个人的品行,要看他处于贫贱时。何况刘家兄弟倒卖伪劣饲料时,已经不贫不贱了。欺负农民的人,我记恨他一辈子。

农民在中国社会中永远处于最底层,他们的经济要求向来最低,他们的政治要求也向来被忽视。他们是中国最容易受伤的人,而每次受伤,还要献上卑微的笑脸。特别是在现代经济的冲击下,农民是在通货膨胀中受损害最严重的人。因为他们的投资渠道最单一,农民意识也不符合于商品经济。抛弃土地下海的农民,哪个没有一身的伤痕,更多的伤刻在心里。侥幸成功的,还有一个户口将他牢牢栓在农村。

1993--1994年的通货膨胀,我记忆犹新。我的家乡水田不多,多数人家种小麦大米。顺便说一句,粮食也由国家统购通销。村里有人在粮站有关系,拉着板车沿村用大米换小麦,然后卖了小麦去买大米,从中赚取差价。开始时是粮贩来得少了,后来是镇上粮站出现抢购。

粮贩再来的时候,小麦换米的比价开始变化。从100斤小麦80斤左右大米到后来的50斤左右大米。尔后的十年,粮食单价一直在一元左右浮动。在2002年左右,我注意到粮价回到一元以下。2006年农业丰收,但在2007年春节前,粮价又回到一元以上。

在一个计划经济主导的产业里,出现这样的价格异常波动,以及在改革开放初期以后的通货膨胀,都严重的动摇了我对计划经济体制的信念。如果说改革初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20年以来,是谁从农民口袋里掏走了钱,那是本该用于农业升级改造的钱,那是本该用于构建农村医疗社保的钱。中国农民的优秀品质--勤劳,忍耐在通胀冲击和现代经济的压力下损失殆尽。

人心,散了。

我,这个中国农民的不孝子,从出生就给父母带来了不尽的烦恼。体弱多病,逆反思想严重,磕磕绊绊上了大学,毕业也没有理想的工作。诸事不顺,也谈不上接济家里。想到家乡的凄凉景象,也无心回家。

2007年春节前夕我决定不回家过年之后,打电话回家。父母都已年过半百,自己百般节俭却放心不下我的身体工作情况。

我插了几句我对宏观经济的看法,让父母先多买点粮食。母亲却浑是忘记了十年前200元钱过了个年的事,又唠叨着说起家乡风气大坏,偷牛的多起来了。收获棉花的时候偷棉花,收获小麦的时候偷小麦。我说,在古时候,偷耕牛可是要杀头的呢。母亲说,可没有见过派出所的抓到过偷牛的。

我又知道,我那敦实健壮的父亲,现在也开始小病不断。

我的千千万万父老乡亲,只构成中国经济转型时一个模糊的背影。在城市的万千脚手架上搬砖砌瓦,在写字楼间搬家送水,在大街上维持清洁,在流水线旁挥汗如雨。他们是中国发展的基石,却从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们,从没有人愿意倾听他们的声音。他们注定要消失在历史中么?

在这样的不公平的社会现实里,我看不到所谓的和谐发展的希望,不谈其他,就说数量如此庞大的阶层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能享受经济发展的成果。先富起来的人们,你们能够安享经济果实吗?鬼才知道。

看了我的这篇乱谈的人们,不要起哄,不要骂娘。我知道自己理论功底不够,资料缺少,文字零散。但种种事实均有发生,只是很多很多人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劝您一句,知道比不知道好。

我只是写给自己,让自己永远记得自己的出身,让自己永远作一个好人,也记得对父母的承诺--永远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他们的不孝子。

关键词(Tags): #乡村纪事#公粮水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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