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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也从《再见,伊力哈木》谈起 -- 南渝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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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也从《再见,伊力哈木》谈起

吾友金仕并下河,甚慰。连日来边地惨剧萦绕心中,不能释怀,终成一文,以和金仕并及诸河友。

黄章晋的文章读起来有点像宗教人士的大作。强烈的道德感,悲天悯人的情怀,借助不断的自我忏悔来取得道德上的正当性。但这种刻意、做作的表述,

2001年秋的某一天,某位朋友给了我一张人民大会堂的演出门票,因为想见识一下人民大会堂什么样,我兴冲冲去看那莫名其妙的演出。今天我已完全忘了晚会主题也和大致内容,但我记得快结束时,在欢天喜地的乐曲声中,一大群人穿着各个民族的服装,载歌载舞齐声赞歌。我突然被那些或插着鸟毛、挂着叮当作响的配饰,或袒臂或皮帽子的装束刺激得醒了过来:这难道不是一个现代版的中央帝国在炫耀万邦来朝的仪式么?今天还会有哪个国家会刻意将所有少数民族各选一对演员代表,穿上平时根本不穿甚至早已淘汰的服饰,在首都欢天喜地的歌舞展示呢?我能想起来的,只有强盛的苏联帝国,曾让各民族代表轮番上场激动地表达“对各民族的伟大父亲”斯大林的赞美,而苏联帝国已经解体了。

从那时起,我就常存辞职去新疆做民族问题调查采访的念头。在我内心深处,那里更像是我的故乡,虽然我在湖南生活的时间长于新疆,但湖南之于我始终是个笼统而整体的故乡概念,而新疆则是一个具体而清晰的小镇,我甚至不会说任何一种湖南方言。

既然是“莫名其妙”的演出,又忘记了“晚会主题和大致内容”,观感又不好,新疆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成了梦中故乡?去主动接触、了解维族人,这本是值得赞赏的举动,但追忆往昔心路时如此夸张地去表现政治正确性(一个节目中有各地民族演员参与,怎么就成了“万邦来朝”?民族演员趴在汉族面前三跪九叩?),只能让人觉得是一种话语表演。

至于,

因为我确实想不起我的汉族朋友里,有过像他这般让我觉得兴趣点和见识有如此匹配和过瘾的交流对象。

金仕并说这是逆向民族主义,不过我觉得也不一定。黄章晋及其普世派同道,见识比不过一位见过世面的维族知识分子,有什么奇怪的?

但我的感想也并不只是停留于此。黄固然流于肤浅的感慨,别的评论者,见识也深不到哪里去。比如时政评论水平颇高的西西河,这次并不太让我满意。在传达当地实况、批驳西媒偏见方面、思考处理方式和后续政策等方面,河友提供的信息和讨论比较丰富全面。但反思民族政策、探讨未来路径的佳作却很少——的确是个很难的问题,不是拍脑袋就能解决的,那我也来加入臭皮匠的行列,说点自己的看法。

黄文中提到,

伊力哈木曾对我说,毛泽东的时代,新疆的民族关系比现在好得多,相比之下,也有真正的民族平等,对毛泽东的意识形态他纵有千般不喜欢,也因为这点会怀念那个时代,会感谢毛。立在喀什噶尔清真寺对面的毛泽东像,据说是因为当地人阻拦才没有像其他地方那样在二三十年前消失。认为毛的时代民族关系比今天更好,在新疆几乎是各民族的共识。

无独有偶,在王力雄的《你的西域,我的东土》中,赞成疆独的维族思想者穆合塔尔也对一位汉人这样的描述表示赞同。因此,毛泽东时代在处理民族问题上的经验,是应该好好总结的。但是,在黄章晋笔下,这个民族和睦的时代却遭到了简单粗暴的解构。黄固然不会同意左愤的解释,即毛泽东时代新疆各民族间的和谐关系是靠王震的暴力实现,但他的解释却又迹近右愤,

然而,毛时代实现民族平等民族团结,用的是复杂问题简单处理的手段,即国家控制了一切社会资源,控制了每一个社会成员的生老病死。高度意识形态的政党,以超民族面貌出现,它只要在社会资源的调控和对社会成员的控制上,采取均等和稍稍的向少数民族倾斜的政策,就必然会赢得各个民族的基本认同。但这种社会组织却是以低效率和高昂成本运行的社会,它必然无法维系。

什么叫“复杂问题简单处理”?这只不过是诸多社会模式中的一种而已。用秦晖爱讲的权责对应来说,这就是国家的权力和责任都放大到了极致,然而在程度上却是对等的。国家社会主义的包办模式,一言以蔽之当然“简单”,但每个领域都有其具体情况,要解决的问题和运用的手段也各有不同,哪是黄说的那么轻松。黄三言两语就把毛模式判了死刑,仍然是右派的老毛病,即毛时代是专制的,疯狂的,即便那种体制在某些领域有其优越之处,但既然总体上不可行,那要解决如今这些领域的问题,也只能另觅新路。于是,理论与实践的诸多可能性就此被消灭。

这样一种整体论的思维,毫无疑问掩盖了问题的复杂性。而这种一刀切的方式,改革开放以来长盛不衰。赵紫阳在回忆录中提到,他曾经建议,在农业集体化效果不错的地区,不要盲目推行包产到户,但被否定。这些地方在强制实行包产到户政策之后,生产多出现倒退。南韩、台湾的经验表明,在市场经济体制下,农协这种合作形式可以是一种既促进生产,又保护农民利益的合理机制。无视地域差异,实施政策缺乏灵活性,踢到钢板也就是情理中事。

毛泽东时代成功的民族政策显然不局限于经济上的强制平等。社会主义制度强调各族受压迫者的联合,强化阶级性,弱化民族性,削弱了少数民族上层精英利用民族主义煽动民众的可能性。与此同时,毛泽东要求入疆的汉族不要搞大汉族主义,要尊重少数民族的宗教和风俗,学习他们的语言。而当时的官员在大环境下不可能与资本勾结,因而维汉官员都相对清廉。同时,收入以及住房、医疗、教育资源分配的平等,也成为各族人民得以安居乐业的保障。用一位新疆回族的话来说

新疆沒有發生過飢荒,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內地人就是扒在火車車廂底下也要來新疆,就算是在星星峽被當作盲流攔住遣返回原籍,也要在半道上跳下火車徒步進新疆。新疆,就是這樣,那裡有土地,那裡有雪水,那裡,有希望。

外链出处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低”效率,如何的“高昂”成本,又为什么“必然无法维系”?建国前三十年的经济成就已经有很多人论述过了,此不赘。改革开放的这条资本主义道路,是不是具有唯一确定、不容置疑的正确性?以前社会主义实践的所有历史,是否该全盘否定?退一步说,即便在普通省份和基本汉化的汉族自治区,这条道路伟大光荣正确,那么在新疆却未必。正如很多人所说,经济上的不平等,在其他地区只是一个经济问题,在新疆却成了民族问题。在这样的地区,民族之间的平等必须予以更高的重视。因此,新疆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个坚持传统社会主义体制的特区呢?低效率的计划经济,考虑到因局面的稳定而节省的社会治理成本,其总产出未必少于与市场经济之间的落差。就算中央多投入大笔资金和物资,考虑到内地对新疆矿产资源越来越大的需求,以及历次核实验之后应有的补偿,那也可以说理所当然。

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要实现平等显然更为困难。由于参与竞争的各市场主体在能力和资源占有上不同,自由竞争之后必然发生贫富分化。即便各民族在起点上是平等的,但如果民族之间存在隔阂,则背靠中原汉族巨大经济体的新疆汉族,也能够在竞争中取得主动。因此,如果要走资,为了保证相当程度的社会平等,主政者必须在起点公平和民族团结方面做文章。

但是新疆的官僚在这方面交出的答卷根本就不及格。从小学开始,维族小孩就被迫学双语,而汉族小孩却很少去学维语。所谓双语小学,维语语言课之外任何课程都用汉语教,实际上还是迫使维族小孩往汉语靠拢。大学里面也开始只用汉语上课了。这其实是最差的选择,因为这样一来,维系民族认同的种族、宗教和语言并没有改变,维族对自身的民族身份仍有强烈的认知,而这种民族同化政策,势必引起维族的不满。但更关键的问题在于,维族辛辛苦苦学完汉语课程从大学毕业,在就业市场上却得不到平等的待遇,对那些铺天盖地的民族歧视,政府没有予以打击和纠正。赤裸裸的民族歧视是少数,用人单位的理由大多冠冕堂皇,说竞争上岗,维族素质不够高。就算维族在大学里面没学好,能力的确比不上汉族同学,当初谁让他们那么低分数线进来的?谁让他们N门功课不及格也能毕业的?难怪维族有人说,教育上的放纵是在毁掉维族。这种教育体制,能让维族感到公平吗?

至于民族团结方面,做得就更差。只考虑经济发展,放任大批内地汉人到新疆淘金,对这些人的素质,尤其是在民族团结方面的思想意识,却全不在意,结果这些人素质既低,大汉族主义思想又最严重,且大半不懂维语,不熟悉当地宗教和风俗,给新疆维族印象也最坏。反过来对维族,打击分裂势力变成打击宗教,宗教活动受干涉也就罢了,居然发展到留胡子要强制刮掉,还要收钱!王乐泉一味强硬,搞同化,不过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有人说王是固疆功臣,真是笑话。此人的治疆政策不断加剧结构性矛盾,而自己的亲属在新疆利用特权大捞特捞,上面却只以为新疆已经被王重手摆平,让其当了新疆王,还升官褒奖,不禁让我想起了太史公在酷吏列传中常用的一句讥讽:“上以为能。”如今尾大不掉,中央想拿掉他,还要担心他倚乱自重呢!

那些鼓吹民族同化的朋友,醒醒吧。不错,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在数千年历史长河中的确是同化了无数周边少数民族,甚至征服自己的异族也被吸纳。然而,请想一下,这些民族的背后可有奥援?而如今的维族,身后是中亚、中东以至整个伊斯兰世界,其整体实力和文化之源远流长,毫不逊色于中国。若要一个繁荣稳定的新疆,必须要走民族融合的道路。而毛泽东时代的实践,或者,那个时代的理想,仍未失去其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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