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周文正恩来公之比大唐名相狄仁杰 -- 黑岛人

周恩来个人操守之佳、律已之严、待人之宽，百年难得一见，而无论是政治组织、外交折冲、行政管理、直至决断大事于毫发之间的作为无不堪称一代人杰，就连外表风度也是少年风流倜傥，老来潇洒不俗。所以毫不奇怪，大多数中国人对周恩来抱持着深深的好感，而在毛泽东由于发动一系列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之后，声望大损。周恩来更成为开国领袖中最受普通人爱戴和尊重的一位。由于姓氏的关系以及人们对其品德的推崇，人们有时将他比作本朝的周公，不过在下以为，与其说，周恩来近于周公，不如说他的功业、经历更近于大唐名相狄仁杰，特别是他晚年的政治努力与遗产。

与周公比较相同的是，周恩来也是开国之初的宰辅，但是文王的早逝，使得周公成为初周的实际王者，这一点显然是与周恩来完全不同的。周恩来的头上始终笼罩着威严不可一世的毛泽东。不必讳言，在建国后的大多数时间里，毛泽东的权力与实质的皇帝相差无几，而在文革之后，更是达到了共和制下无法再超越的高峰。不过历史上的名相无数，为什么我特别认为狄仁杰的功业、经历与之特别相近呢？原因是，周恩来与狄仁杰一样，都是在对领袖个人忠诚的同时，却又在内心深处反对领袖一心要建立并传之万世的王朝事业，并且通过密致的安排，通过忠贞的部下、朋友，在自己身后最终恢复了正常的国家轶序。

狄仁杰成为宰相之时，武周天下已经相当稳固了，武则天作为一名天才的政治家，经过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向她挑战，李唐王朝也似乎已经无法避免覆灭的最终命运。然而，狄仁杰看到了武周最大的弱点――没有武则天能够信任并喜爱的继承人。一句“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祭姑母的”就击垮了武三思等武家争嗣的努力，使得武则天明知李氏子孙等一有机会必然复唐，并使自己身后不但无法享皇帝之荣，反而会被定为李唐忤逆之媳，然而却仍然最终招回李显复位太子。同时，狄仁杰利用自己的职务，将那些虽然服从武则天，但同样内心深处仍忠诚于唐室的官员保护、提拔、安排到各个重要位置上，为李唐复辟准备好了牢固的基础。他虽然没有看到太宗子孙重新登上皇位，然而他留下的政治格局已经使得武周一代而终成为最现实的可能，也正是他的一手简拔的张柬之等在关键时刻一举发动政变，最终光复唐室。

周恩来面临的局势与狄仁杰相当接近。通过一系列迹象，我们可以看出，周恩来内心深处对于文革没有任何好感，而希望国家政治重新回到理性的轨道上。但只要毛泽东活着，任何正面对文革的挑战就不会有成功的可能。而比狄仁杰更困难的是，毛泽东并没有由于亲缘关系带来的，继承人范围极为狭小的问题。而他所会选择的接班人，必然不会是在文革中利益受损的人。事实上，从林彪到王洪文，再到一度很有希望的江青、张春桥，甚至最后的黑马华国锋，能升迁至最高层，都是得益于文革带来的政治大洗牌。

而问题还不仅仅是一个继承人，更重要的是，经过文革风暴，各级官员中也充斥着文革的得益者。这不象武则天毕竟是女帝，深受儒家思想浸透的官僚集团因此绝大多数都无法真正接受武周代唐，太宗的伟业、高宗的恩荫也尚为时不远，暗中怀德感恩的更大有人在。而本朝能得神器，实是多倚太祖独断之谋，其威慑海内的王气是取天下于宫闱之中的武氏无法相比的，而他还在不断清洗他认为对他的事业不够忠诚的老臣。而经过几十年不断的宣传，“以阶级斗争为纲，无产阶级专政下不断革命”的思想已经深深影响了大批新进的高官，更不用说他们多数本来就是在新格局下才能登堂拜印的。

周恩来与狄仁杰的处境还有一点恐怕也完全一致。那就是，他们的上峰只怕也都早就识破了他们的内心。武则天何许人也？毛泽东又是何许人也？狄仁杰累次不计生死上奏保李氏子孙为嗣，当李显突然现身之际，狄喜极而拜，一旁的武则天会品不出狄其实一直是在以李唐忠臣自居？周恩来在人人争相佩戴毛泽东像章时，却选择了一个“为人民服务”章，一向不喜欢标新立异，又在政治生活极其谨小慎微的周恩来，在这个奇怪的举动中透露出的对文革、对毛泽东的不解、不满，难道毛泽东读不出来？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简直是周恩来一生几乎从来没有过的严重失言。稍微有点政治头脑就可以想到――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以此权势地位，却仍然要“不得不入地狱”，那周心目中真正的对手是谁，不就是呼之欲出了？而更重要更关键的是，何谓地狱？！周又为何要入地狱？除非周恩来对文革带来的混乱局面的深恶痛绝，以及不惜利害、声名，从内部尽可能化解甚至颠覆这些政策的决心非常之强烈，甚至达到了以他的自控力都不能完全克制的地步。否则很难解释周恩来在当时那种随时会祸从口出的情况下，在公开场合说出那样会授人以柄的话来。

周恩来重整纲常的努力，首先是竭力维持国家经济和行政管理的正常运转。同样有如狄仁杰，他们都通过高超的手段和不懈的工作，以及无可否认的巨大成绩和公正处事，使得主上虽然并不能信任自己在长远政治目标上的忠诚，但却又觉得自己在具体事务上却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也是不可或缺的，从而为自己赢得了机会，通过所有各种各样的机会，保留、扶植了正直力量的最后一点元气。同时又利用自己高超的折冲手段，将很多本来并不太反对文革政策的人团结到自己一边（当然，这方面也“幸亏”四人帮，特别是江青，实在太飞扬跋扈，不懂得收拾人心），将极端派们成功的孤立，使得连毛泽东最后即使愿意，也无法再选择将最高权力直接传给极端派。以四届人大为标志，周恩来和他的同志们实际上重新控制了绝大多数的关键职位，虽然后来又有过多次激烈政治斗争，但以四人帮为代表的极端势力一直没能再占据过绝对上风，特别是没能插手军队和政府的重要事务，这就决定了他们在毛泽东之后迅速败亡的命运。

周恩来没能看到文革的结束，他大概是怀着对国家前途无比的忧虑离开人世的。但是，我们所有人都得益于他十年苦心卓虑、呕心沥血，很多时候更是影单行孤的奋斗。没有他忍辱负重的苦苦支撑，党内残存的温和力量早就会被一扫而空；没有他这根最后的擎天大柱，人们也就会彻底失去与极端派周旋时可以仰望、安慰的最后心理防线。整个中国就会不可避免的落入象类似江青这种人的手中。我们现在最好的处境也就是天天学习“伟大旗手”或是“春桥同志”第四个里程碑思想，如果我们这些多少有点长角和反骨的，还没有被雪亮的眼睛揪出来的话。从这点出发，狄仁杰不过是复了一姓的江山，不见得就泽被天下，而周文正恩来公却是挽狂澜于即倒，使得国家终有乾坤重整的生机，却是当得后世万代敬仰。

•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16期 2004年9月0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