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送行 -- 邝言

那几日父亲病况持续恶化，高烧、抽搐、全身冰冷却大汗淋漓，即便我的手几乎触及他的睫毛，他圆睁的双眼也没有任何反应。隔壁病房的一个病人在出现同样症状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就离开了人世，我的父亲还挺着，但我感到他这次真的要挺不住了。

他身体里面的那一点小火苗快要熄灭了。

在寂静的病房里，我一个人埋头沉思。

我想我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普通到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我当不会对他有任何的好奇。虽然他的实际经历并不那么简单（比如他曾经参与海战荣立战功而得到毛主席周总理他们的接见），但是他缺乏反思的人生并未因此多了什么沉淀，更多的时候直率莽撞的父亲还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是的，一个孩子。当我在他的床榻边静静注视着他稀疏的毛发和消瘦的身躯，我忘记了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我当他是我的孩子，垂死的孩子。

很小的时候我以为，父亲爱我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那是天经地义，因而我不觉得自己欠他什么。可是后来我明白到，父亲不是注定要爱他的孩子，就像孩子不是注定要爱他的父亲。还是有些什么，是出自选择的。我不记得父亲看我的目光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不再对我有命令的力量，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审视，那种审视中带着些许惊奇。也许他突然发现那是一个即将在家庭中取代自己的成人了，也应当就是在这个领悟的同时，他发现自己衰老了，无可挽回地衰老了。

可是我并没有来得及接替他的位置，不是因为懈怠和不成器，而是因为我一直拒斥这样的位置。我可以在外租房，然后妥善地打点一切，然而我却拒不在家中承担作为主人的责任。我一直觉得离开父母才是我自己真正的人生，我从没有打算成为他们。

其实从小父亲就很难得在自己身边，由于他的粗线条的性格，他也没有能够在我心底树立起什么形象或者埋藏下什么底蕴。我看他更多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寻常人，并不比其他什么人多了很多关联。我很小就对死亡有了自己的认识，而我们知道，对死亡的认识根本上来说同时就是一种担当。我习惯了那样的重负，我曾寄望过爱情，我却不曾寄望过父亲来替我抵挡，事实上父亲情感丰富而遍生触角，会有时流着泪而等待我的开解。加上父亲那边的人对我那种血脉中带来却又盖过了血脉的恨怨，使得我更加不曾感受到父亲这个属性本身的意义。一句话，父亲这个词对我而言其实缺乏分量，很多时候，我比父亲自己更知道我该怎样对待他，因为“父亲”这样的对待方式对我而言属于应然判断，是自己制作出来的。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感到安心。我作为一个爱他的陌生人坐在他身边，我以非对待父亲的方式陪伴他，而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里，我也将以非对待父亲的方式思念他。

这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偶尔我的目光离开床榻，看到窗外夜色清朗。昨日的风雨交加已经过去了，我希望对父亲而言也是一样。

平静地上路吧，我点支烟，送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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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15期 2004年8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