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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童年记吃3——蛇汤 -- 能饮一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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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童年记吃3——蛇汤

前言

那年,家住武汉,在俺的记忆里,“文割”似乎从批“三家村”开始,吓!就在北京毛爷爷的身边眼皮底下,竟敢写“反动文章”,忒大胆了,俺想象这“三家村”的三个村民(这三个名字现在记得清清楚楚,童子功矣)所受的惩罚是旧时官衙上的“打板子”,盖因小时候有时太过顽皮被老爹拎起来用竹板打屁屁,不知道还有“触及灵魂”的“批斗会”这种玩意。

随着“文割”的深入发展,人民群众响应老人家的号召,又被充分地“忽悠”发动起来了,“四大”逐次上演:先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先打笔战。(在此笑一下:当年没“狗狗”,很纳闷,怎么年年开“四大”?后来大了才知道“四大”的含义:“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且来源于1957年的“反右”。)

俺那时尚未读书,平时凭着好奇心,在爹妈晚上看报纸期间,纠缠左右问三问四,颇认识几百字。在此偷笑一下:曾经试过在姐姐哥哥们做作业时想学识字,招来老大“暴栗”,遂不敢拜他们为师。

刚好看腻了“小朋友”、“儿童时代”,这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就马上吸引了俺的眼球,半懂不懂连猜带看地知道了个大概。尤其是配有漫画的,比那“小豆子”有趣得多啦,讲的都是身边认识的人物,画得唯妙唯俏。

漫画之一:定为“坏分子”的某洗衣房工人平时上班一条虫,缩着脖子袖着手眯缝着眼睛干公家的活,下班后去自留地种菜干劲十足,高卷裤腿光着脚精神奕奕手拿锄头松土,一轮明月照耀下挥汗如雨挑水淋菜,月黑风高之夜去公家的仓库偷东西……还列了一张所偷东西的账单:

锅炉房的煤若干、

办公室的开水瓶若干、

病房用的被单若干凉席若干、

药房用的空药瓶若干、

花房用的锄头铁锹若干、

打扫卫生用的扫把若干……等等等等,

最离奇不可思议的是偷了洗衣房挑衣服被单去晒的扁担31条——时间已过去四十二年我依然记得!(现在想来估计是有小偷小摸的行为,但不排除扩大化的可能。)

漫画之二:定为“漏网地主”的某蒋军留用人员,平时四处窥探形势,躲过了历次运动,“文割”一来积极参加造反组织,穿着短“免档裤”光着上身手拿板斧口水四溅发表反动言论、疯狂向社会主义进攻……接着还有一系列的画面:头戴瓜皮帽身穿皮袄坐在太师椅上脚踏烘笼斥骂衣着单薄破烂数九寒天来交租米的佃农,头戴瓜皮帽身穿皮袄手提烘笼斥骂衣着单薄破烂在初春的水田里插秧的长工,打着阳伞戴着墨镜身穿绸缎衣裤斥骂在骄阳下挥汗如雨收割庄稼的长工……(这应该是他参加的组织的对立面贴出来的,其实他也算惨的了——运动里被他的“组织”清理门户赶回家乡监督劳动去了。)

漫画之三:定为“贪污腐化分子、土匪”的老红军总务科长,利用职权用桶挑着去拿饭堂的剩饭喂自家的鸡、猪(现在想来估计是 “大跃进”的遗毒——鸡、猪均画得超大),一边递病假条转身手拿放羊鞭在公家的场地养羊,生了八个男孩增加国家负担——夫妇站两头中间是从高到矮的八个孩子——均抓住了特征且面目呆滞(其实就想生一个女孩而不可得)……(之后得知他来自贺龙麾下的队伍,运动中一会挨整一会到处作报告一会又“造反”了,红一阵黑一阵令人眼花缭乱。后来这漫画被他家的“大娃”趁夜撕毁了。)

漫画之四:某指名道姓男月上中天去敲某指名道姓女的门,关门之后抱在一起,复两人躺在床上亲嘴,……,有人在门外的树丛窥视……(当时看不懂,觉得不好看,后来才明白,一笑。)

啊,啊!从来没见过的漫画,再加上俺看得懂的文字,真真有趣!

现在想来,可能是由于“反右”运动扼杀了讽刺漫画,平时见到的漫画人物只有戴星条旗礼帽瘦骨粼粼身材高大的“美帝国主义”、以及光头脑门上贴着膏药身穿军装脚踏马靴的“蒋该死”、再加上衣冠不整歪戴军帽“拉壮丁”的“蒋匪军”和身长腿短扛着“膏药旗”枪嘴啃鸡腿杀人放火的“日本鬼子”,都是敌人的形象,没有讽刺身边人们不良行为的漫画。

这有“无穷乐趣”的“大字报”吸引得俺常常从幼儿园里逃跑出来流连忘返,最壮烈的是“远征”几公里外的省委省政府。怎么会去那里的呢?——曾经有一天晚饭后,妈妈带着俺和她的几个同事写了几张“大字报”拿到那里去贴,记得还要凭介绍信才准许贴,好像为了凑人数壮声威把俺的名字也写了上去,笑!由此知道了去省委省政府的路,那里的漫画更多,还有辩论看。

现在想来,刚开始去省委省政府贴大字报的人们大多是省直系统单位的人,斯文,“温良恭俭让”一些,所以先还是笔战——不同意某张“大字报”,在其旁边贴上批驳的“大字报”。再后,周围的大专院校学生、工厂工人也来了,可能是嫌写还是太慢,用嘴说还是来得快——于是“大辩论”便开始了。

初逢辩论时,俺经常“钻过”围观的人缝挤到辩论双方中间“就站”,仰头观看都用老毛的理论来批驳对方的两边,比漫画生动得多了,图文神情并茂、巧言善辩歪扯,俺常常被双方的口水喷个满面而不知……直到有一天,双方辩着辩着动起手来,俺夹在中间挨了几下拳脚从人缝里抱头鼠“钻”后,再逢辩论,俺就找高处就座了,那座就是道旁的路树或大字报棚顶——安全,无虞皮肉之苦视角更加广阔,感觉愈加深刻,比打仗的电影还生动带劲,很有些“坐山观虎斗”、“黄鹤楼上看翻船”的意境。看着看着,俺很希望他们能快点辩到激烈的顶点、快些动起手来,很有一些鲁迅先生看“社戏”时极其盼望“老旦”快点退场、武生开打的迫切心情!

那时真是开心,偌大的省委省政府大院好像“趁墟”咁样,人来熙熙皆为革命而来、人去攘攘皆为腹空而往。好像自“红卫兵”大量进入后的某个中午开始提供免费的面包和茶水,俺有一次也厚着脸皮去排队想领取这“免费的午餐”,领着领着乱了起来,自然俺领不到这还算是当时的美食,有一个大姐姐分了一小块给我——还叫俺读了一段标题证明俺确实是来看“大字报”、而不是胡混的——其实俺就是来看热闹的!而且象俺这么大的小孩还没碰见过。一段时间后,被妈妈的同事看见俺几次,于是俺的好日子到头了!拎回幼儿园,严加看管禁止再逃学。

后来随着“文割”的深入开展,“大辩论”已解决不了问题了,各路“革命群众”深刻领会了老毛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谛,各地的武装斗争风起云涌,疯牛豪杰人物不断涌现,打架开场了,俺被爸爸妈妈着人送回了广东家乡避难——爸妈是一个乡的,两个村子相隔三公里。直到半年以后才回来上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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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汤

初回家乡,好多乡亲来看俺,缘由是俺没上学就会给外公写信了(以后还是按当时的叫法叫“公公”吧——亲切),妈妈又是公公最喜欢的孩子,也是当地少有的投身GCD与老蒋们打过仗的女生。

说到当年给公公写信,只不过是“公公你好,我是小猫猫,今年几岁了,正在上幼儿园,听老师的话,不调皮捣蛋(鄙视自己一下——这么小就会讲假话了,因调皮捣蛋罚站坐高柜是家常便饭了,下面不敢讲有没有得“小红旗”),在家里很听爸爸妈妈话(爸爸的竹板厉害呀!),……,祝公公身体健康,再见。”之类,附在妈妈写的信寄给公公,很得公公他老人家欢喜。

回到家乡不久,身上长了许多红疙瘩,当时的说法是水土不服,公公按土法煲蛇汤给俺喝。买蛇亦有趣,当地趁墟是没蛇卖的,公公去村口坐着,看见捉蛇的“蛇佬”经过,便问问有否蛇卖?有卖便买,没卖就叫他有卖时送过来。

一般“蛇佬”的装扮多为普通农民头戴草帽,“穿鞋着袜”裤腿扎起,腰间绑一个小竹盒或小皮袋,里面装解蛇毒的自制蛇药,背一粗布袋装蛇,手拿前端绑一铁钩长约一米的竹棍。

有人买蛇,“蛇佬”均会把蛇杀好——先把毒牙挑掉放好,缝起蛇嘴,绑蛇头,吊在树干或竹子上,将蛇开膛取胆去内脏,剥或不剥蛇皮(公公叫他不剥),再把蛇头割断,是为“蛇壳”, ——绝对生猛!最后将蛇头与刚才的毒牙一起丢到灶膛里烧掉,买家再自己进入做菜的程序了。

有些“蛇佬”经过且有蛇出卖时是很有娱乐性的,手持一条捉住的大蛇做“生招牌”(毒蛇会把嘴缝上),伸伸缩缩左晃右晃,很叫人胆寒,也很吸引眼球。有人买时,边劏边讲解,常常引来好多人围观,最后一定会强调“断头蛇也会咬人,故毒蛇的嘴一定要缝上”;“毒蛇头与毒牙一定要丢到灶膛里烧掉,否则被人光脚踩到也会中毒,不能乱丢害人。”

公公将“蛇壳”飞水去鳞,斩成两寸长的段,这次的蛇有七斤重,买来一斤猪肉切块,杀一只家养的鸡斩件,一斤自家种的黄豆洗净泡发,把酿酒用的大瓦煲架好放进大半煲水烧开,依次放入蛇段、猪肉、鸡块、黄豆、姜片,再大火滚十几分钟,然后慢火滚一个多小时,再放盐调味,待吃。

蛇汤煲好,公公拿出碗来,先装出七八碗给有老人的各家送去(小村人家少),然后公公召集大舅一家二舅一个俺一个,八人济济一堂共进午餐,先一人一碗蛇汤,蛇猪鸡肉味不必说了,单是那晶莹透亮的黄豆吸取了诸肉的精华,再加上本身的豆香,味道很是鲜美。至于蛇汤,那鲜甜更是无法言说,再也没尝到过。究其原因:蛇是野生的且环境绝对原生态,猪当年吃不到饲料和瘦肉精,鸡是真真正正吃谷子的走地鸡,黄豆不是化肥催大的,井水没有被污染。

那天还吃的什么菜,的确不记得了,其中好像有一碟蒸“客家咸鸡”,只是记得公公和两个舅舅喝着自制的老酒,很是高兴,还有就是那蛇汤的味道。间或,公公摸摸俺的头,低头对着俺笑笑,俺也仰头向着公公笑,那一年,我六岁,公公八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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