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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卖了师兄卖师姐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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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卖师兄

老萨之所以做起卖人的生意,是因为有一天到师兄的宿舍里,看见我一向敬仰的大师兄祝冰在发呆,---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这家伙可以作为一件货物来卖呢,只是好奇打听。一问之下,不仅是祝大哥,几乎所有的大师兄大师姐们都在犯着同一个季节病 ?C 毕业分配综合症。

当时大学还是国家包分配的制度,犯哪门子病呢?

其实,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所谓“包分配”不过是“好梦一日游”罢了,当不得真。提醒大家千万不要相信美好世界在古代的说法,要相信人类总是在进步的,光明在前方哦。市场经济以后,国家单位编制日小,大学分配的供需矛盾是一个“客观存在”,可国家又规定大学包分配政策不改,怎么办呢?学校也不能命令哪个部委今年必须接收多少学生。不知道哪个奸党出馊主意,让学生自己去联系单位,然后让人家来学校要人,您看厉害吧,你弄来单位要你呢,我们就“包分配”成功,你要是找不到单位要你,那,“包分配”不成功怪你自己啊。

转型期吗,总有这样“不是我不明白”的事情。说说轻松,大伙儿都习惯了依靠组织,突然听说要自己找单位,家里有路子的一家奔忙,没路子的呢?不犯病儿才怪呢。

要说祝大师哥在系里算是偶像级别,成绩出众,一表人才,特别是一张嘴,基本具备死人说活,活人说死的水平。这样的人会没地儿要?兄弟诧异之下就劝师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师兄这样才高八斗的人物,找个单位还不是容易得很?

师兄摇头,一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样子:小萨阿,这可不是侃大山,我们家反正是翻腾遍了,真没一条道走得通,你说我找单位容易,你说说怎么个容易法?

我这儿脱口就来了一句:招聘阿,我表哥到深圳,那边儿好像就全是招聘,北京也应该有吧。

招聘,您看现在的报纸,找个保姆那都叫招聘,可在那时候这绝对属于一种新概念,至少在我们系,那还是属螃蟹的,没人尝过。祝大哥一呲牙:深圳?那儿听说包子都一块钱一个,是咱哥们儿过日子的地方吗?这不能比。

几位师兄听得好奇,纷纷走过来,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那招聘跟中彩票一样,全是猫腻,有的说那招聘也未必不是机会,只是这玩意儿怎么玩儿,谁都不懂啊。

我就嘴大了一下:这招聘有什么复杂的?做买卖一样,两厢情愿,师兄还是放不下架子哦。

大师兄沉吟不语。

我也没当回事,两个月过去,这档子事早都忘了,一直到有一天晚上,祝哥寝室四个师兄请我吃饭,四个请一个?!兄弟就觉得有点儿肝儿颤,心想干吗?教育我有一个还不够么?酒过三巡,师兄们就叹气,说没想到现在毕业工作这样难找,哥儿几个到现在还没着落呢,好像你跟祝冰说过你懂招聘,能不能助师兄们一臂之力呢?

什么叫病急乱投医呀,等发现大师兄当了真,小萨舌头都大了,我哪儿知道招聘是怎么回事呢?大师兄平时也是神明智澈之辈,这是真给逼急了。

赶紧推托。这祝师兄可就不干了,说小萨你不是说我们放不下架子么?现在谁还要架子阿,眼看着毕业分配快截止了,死马当活马医,你要真有路子,就给帮帮忙吧。堂堂祝大哥都自称死马了,可算凄惨。问题是小萨哪儿有什么路子呢?转念一想,这师兄卖得成卖不成再说,卖得出去是积德,卖不出去将来卖自己的时候总有点儿经验不是?一咬牙,行,师兄,反正成不成的也少不了什么,是吧?祝冰点头:对,你就把我当一车货吧,卖给谁都成。

既然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怎么下手呢?也就在这一瞬间,忽然灵光乍现,想起来在白颐路上看见过一块招牌,写着“诚聘。。。”,当时还看了一眼,因为那个公司的牌子满大,好像叫 “华夏” 什么的,要知道我们炎黄子孙的老祖宗就是华夏族,一家伙把十几亿华人都包进去了,这样的公司能小么?

壮着胆子把这件事儿托出来了,祝师兄算是细致,问我:那招聘的要什么条件?我说:咱们去了看看不就知道啦?

真要动手了,需要什么准备呢?兄弟思前想后,让师兄到团委开出一介绍信 ?C 有拿着介绍信招聘的么?招聘又和团委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怪我们出新鲜的,谁也没干过么。

于是师兄弟二人披挂整齐直奔白颐路,师兄们很够意思,居然给我们找来两辆锃光瓦亮的自行车来 ?C 后来听说那天系里虞老师两口子满院找他的车,希望是和此事无关。祝大哥特意借了一条领带,跟相亲似的。

到的那家公司门首,广告还在,我们两个就象看文件一样研究起来。

正在看着,身边一辆面的停下,走出一个穿中山装的胖子来,那胖子到了写字楼门口,忽然回头看看我们,沉吟了一下,很和气地走过来,问道:“你们两位同志是来应聘的么?”

我回头看看冰兄,只见这位平时动不动就把死人侃活的师兄张了张嘴,脸色忽然转为潮红,咽口唾沫,又变得雪白,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还算比他好点儿,对这和气的胖子点点头,道:“是的,我们是XX大学的。”

那胖子哈腰一搓手,变魔术般的拿出一张名片来,道:“重点大学阿,难得,难得,太好了,我们上去谈好吗?”

名片上写的是“华夏XX公司驻京办事处主任 王爱科” -- 这位先生的名字真是令人感动,那年头卖导弹的还挣不过卖茶叶蛋的,此人居然以“爱科”作名字,了不起啊,所以我至今还记得此公的名字,无法忘怀。

!!

还没进门,就和人家主任撞上了!祝大哥脸色便有些发绿。我赶紧拉拉他,心说师兄你要变火鸡也不用现在就变啊,还没到圣诞节呢哦,转过头来对王主任道 -- 倒不是我比他强多少,主要是事不关己, -- :“抱歉,我们没有名片。”

王主任一点头,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大学的知识分子不讲究这个。”说着就把我们往里面让。

穿大堂,上电梯三楼,就是华夏公司的办事处了,平心而论,我曾经以为这公司敢称“华夏”,至少要占半个楼吧,结果呢,只不过是两三个写字间,门口居然还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王主任推开门,递过钱包,叫一个正打字的秘书上街上买几瓶汽水来,就招呼我们坐下,笑嘻嘻的问:“请问两位都是来应聘的么?”

祝冰扶一扶眼镜,神态优雅的答道(我后来问他,你怎么突然缓过来了?祝大哥说:我看见他掏钱包的时候兜里的票钥匙的一大堆,跟图书馆看门大爷似的,当时就不紧张了。):“我是来应聘的,这位。。。”他看看我,大概心里也琢磨怎么安排我的身份好,“这位是我们系的萨老师。”

王主任看了我一眼,说:“噢,萨老师好。”

!!!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C可怜兄弟我那年还不到二十阿,虽说晒得黑点儿。。。

也没有简历,王主任只看了看介绍信和师兄的毕业证,两个人就谈了起来,王主任问问师兄的情况,随后又介绍一下公司,原来,这公司是西北一个省区在北京的贸易公司(公司名字里面带了一个夏字,就有这个省区的名字隐在里面,倒是和炎黄华夏子孙的含义无关),在京经营的药材内销外销,土特产品生意极好,便想把北京的办事处升格为分公司,所以需要招聘管理人才。渐渐的你一言我一语,师兄不紧张了,不觉的那一表人才的感觉又找了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1989年初那时候,真是招聘的黄金时代,和现在相反,那是个绝对的卖方市场。大多数大学生的眼睛都盯着国家机关和部委,对于公司,有些敬而远之的感觉,而国家单位的人才,又都留恋“安定”,敢于下海的只有极少数心狠手辣之徒。招聘单位的问题是无论你怎样开价,就是招不上人来 ?C 是啊,给你招聘去了,丢了稳定的工作,将来分房,职称,孩子入托,上学一大堆事我找谁去阿。中国人民稳定了几十年,要动起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C 当然,现在大家都动起来了,却又成了世界闻名的跳槽大国也。

两人谈得投机,王主任说声失陪,打了个内线电话,说我们董事长平时不在北京,昨天正好从银川来,见一见好不好?

祝大哥正要脸色发青,另一个写字间已经走出了一个相貌粗豪的汉子。王主任连忙介绍:这位就是我们白董事长。白董事长热情得很,上来就和祝大哥双手紧握,连道:“幸会幸会。”我在一旁添油加醋,介绍说这祝冰同志是我们的优秀毕业生,模范团干部云云。白董便更热情地说:“真是人才啊,才子阿。”闹得祝师兄又要变脸作芙蓉色。乘着秘书送来汽水,我听见王主任悄声道:“您总要亲自谈一下。。。”

于是白董就带了祝师兄进他的办公室去。留下我和王主任在外面看报纸。在门外只听得白董爽朗的笑声,我别无他事,便和王主任攀谈起来。王爱科主任十分爽快,道萨老师你不知道,看小祝有些紧张啊,其实我也紧张,还真不知道招聘这事情怎样做法呢。我问:王主任不是一直在公司里作么?王主任仿佛有些辩解的说:哪里,我是X省驻京办事处的正式干部,只是借来使用,最终不能干长。说到此处,又好像怕我误会,连忙道,我们老了,都图个安定,你们的学生可不能象我们这样啊。

正说话间,白董已经推门出来,红光满面的说:“老王啊,安排一下,晚上我请小祝吃饭,--萨老师,没有事也一起去吧。”

我正好晚上有事,只好推了,走的时候祝冰送到楼下,我问:“师兄,怎么样?面试是怎么回事?”祝冰吐了一口气,慢慢讲来,原以为这白董会考考他的外语,看看他的证书什么的,谁知白董却拿出一本大相册来,给祝师兄看,都是他和中央领导同志的合影,接着就说形势如何大好,中央如何支持等等,主要是说在公司干并不会误了前程。如作报告般说了半晌,从头到尾没问过师兄半句。祝冰只有一边点头一边喝汽水的份儿,只觉得头有点儿晕,不知怎样回话。末了,白董说这样吧,你下个月就来上班,作我的高级秘书兼老王的副主任,行吗?

我上车走去的时候,祝冰踌躇满志道:小萨,大哥在这儿干得好,你将来毕业了也来吧。

好吗,他倒是角色进入得快啊。

不过,第二天我再见到祝冰,却发现他脸色发紫,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问他端的,才知道本来满心欢喜的事情,昨天这顿饭,又让他对这个职位产生了动摇。作祸的还是那位白董,三个人喝的极好,酒到酣处,师兄不免拿出功夫来,称颂了一番董事长雄才伟略,那白董得意忘形,道:小祝说得好,我是想做一番大事业的,小祝你也要注意了,对员工要象自己的子弟姐妹一样,随便的打人家,睡人家,那样是办不成大事的。。。

当时师兄哈哈一笑,酒醒之后就琢磨了,“随便的打人家,睡人家”,这是个什么概念?!虽然董事长的意思是他这方面非常注意,难道说一般公司里这种事情司空见惯?这不成了土匪了嘛?祝冰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酒色不沾的老实人,董事长这段话让他想起了《红色娘子军》里的南霸天,不由得浑身发寒,越想越怕。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去当这个副主任。

其实公司里当然不是如此情状,那位白董显然也不是这个意思,但当时信息不灵,看到公司的大门便感到神秘,更主要的大家潜意识里对到公司工作毕竟抱着戒惧的心理,难免多想一些。可怜白董白白的请人吃了一顿酒,买的人却放了鹞子。

不过师兄们后来对此事的评价极高,说是看明白了自己的身价,只觉得前途豁然光明,原来除了国家单位,还有如此广阔天地也。直到几年以后,到北图阅览部工作的祝师兄,他还戏称我作“萨老师”,这也是我第一次卖人唯一的收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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